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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苏东坡、王安石与刘禹锡(上) 朱永嘉

 目断柳岸春生少 2015-10-19

(一)苏轼对熙宁变法的意见

 

在北宋,苏东坡是一个喜欢独立思考、从不跟风的知识分子,他对任何人都不盲从。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创行新法,苏东坡便上书神宗,进三言:“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这三条都是针对王安石所行的新法。当时批评王安石新法的人很多,苏轼还不算突出,他曾直白地进言神宗政令得失,“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愿镇以安静,待物之来,然后应之。”宋神宗回答他:“卿三言,朕当熟思之。”苏东坡所进三言中,将他从“结人心”、“厚风俗”方面对新政的批评意见暂且搁下,单说“存纪纲”这一条,讲的是“言者无罪”,要允许不同意见的争论。他说:

“祖宗委任台谏,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言及乘舆(指皇帝本人),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台谏固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也。今法令严密,朝廷清明,所谓奸臣,万无此理。然养猫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畜狗以防盗,不可以无盗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万世之防?臣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

“存纪纲”中的“纪”,指的是纪律之监察和检查,“纲”指的是纲常伦理之维护。台谏即御史台,是古代的监察机构。言者,指弹劾违反纪律行为的谏官,行使的是监察职权。许以风闻,是指御史们可以听到传闻就进行弹劾。而无官长,是指各个御史自己对言论负责,不受御史台长官的约束。实际上它还是有一个长官,那便是御史大夫,其地位仅次于丞相,负责日常工作的叫御史中丞,其地位在朝廷上与丞相是平起平坐,这个机构的实际地位相当于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言及乘舆”,乘舆是指皇帝,那就是给皇上提意见,皇上也要虚心倾听。事关廊庙,指事关朝廷大事,那么宰相也要引咎自责。台谏未必皆贤,指那帮御史未必都是贤明之人,他们的言论未必全都正确。“然须养其锐气”,是指培养其敢于提出不同意见的勇气。岂徒然哉?这是为什么呢?“将以折奸臣之萌也”,指可以防止坏人篡权作奸,即使它还处于萌芽状态。所以一定要言者无罪,闻者则应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是确保监督机构弹劾现任执政者的言论权利,即使是太平盛世,朝政清明,朝廷没有横行不法、贪渎奸邪之臣,也仍然要让监察机构保持强势地位。那又为什么?苏轼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然养猫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畜狗以防盗,不可以无盗而畜不吠之狗。”用现在的话来说,家里没有老鼠也得养会抓老鼠的猫,没有盗贼也要养会吠叫的狗,这样才能防止老鼠和盗贼。苏东坡这一大段议论,目的是说明监察机构的重要,要充分保障御史监督言论的自由,坚决执行言者无罪。即使没有老鼠,也要养一群会抓老鼠的猫,我住的小区便有养猫的传统习惯,所以很少出现鼠患。养狗要会吠叫,为什么,它可以及时报警,不吠之狗,就起不到防盗的作用,如果不让它汪汪吠叫几声,那就起不到警醒人们的作用。现在网络上的舆论监督,与古代的御史有类似之处,所起的就是预警作用,如果鸦雀无声,不一定是好兆头。苏轼的另外二条结人心、厚风俗我这儿先放一放,以后有机会再说。这三言,宋神宗说过“卿三言,朕当熟思之”,所以新法推行之始,尽管一片反对之声,王安石只是回了一句“人言不足恤”。

苏东坡有一件事得罪了王安石,那一年的进士考试是苏东坡出的题目,《宋史·苏轼传》称:“轼见安石赞神宗以独断专任,因试进士发策(指策论的考题),以‘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恒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为问。”即同样是君王独断,晋武帝司马炎平吴成功,而苻坚独断进攻东晋,结果在淝水之战中大败而归。同样是专任,齐桓公专任管仲而称霸天下,燕哙听了禅让之说,把王位禅让给子之,“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顾为臣,国事皆决于子之。”不到三年,燕国大乱。独断和专任,只是一个方法,决定成败的还是所推行的思想路线和方针政策,是否确切可行而能收到实效。这个题目当然就激怒了王安石,“安石滋怒,使御史谢景温论奏其过,穷治无所得,轼遂请外,通判杭州。”王安石要推行新政,苏东坡处处作难,道理还是在苏东坡一边,二人就很难合作共事了。故苏东坡主动请求外放为杭州通判,免得天天与王安石吵架。然而王安石使御史论奏苏轼之事,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这样御史缺少独立性,它会成为派系之间互相攻击的工具,如果小人当道,它还会成为小人陷害君子的工具,此后乌台鞫诗案便是这样起来的。乌台诗案不是王安石所为,后继者吕惠卿应当是指使者。好的制度,要有正直的队伍去执行,二者缺一不可,否则的话,坏人也能利用制度的弹性做坏事。

苏轼于熙宁四年(1071)自京师开封赴杭州通判任,在杭州呆了三年。熙宁七年(1074)九月北上赴密州(今山东诸城)任,一路先后经过湖州、润州(即镇江,又称京口),过江经海州、楚州,十月到密州。他为什么会从杭州徙密州呢?熙宁七年九月王安石已罢相,执政者是吕惠卿。王安石下台去江宁府的原因,是熙宁七年春天下久旱,饥民流离,中国传统的灾异说认为灾异是上天对君王的警示,那就要找宰相作为替身为皇上顶罪。翟方进是汉成帝的丞相,绥和二年(公元前7年)春荧惑守心,依照灾异说,这意味着君王受天谴责,怎么办呢?让丞相来替死。于是派人送翟方进酒十石,牛一,要翟方进自处,翟方进即日自杀。事实上这救不了汉成帝性命,次月成帝便病死了。王安石便是因天下大旱替君王受过而退位到江宁府的,故并非王安石容不下苏轼,而是继王安石执政的吕惠卿容不下苏轼。密州的环境当然不能与杭州相比,自杭州徙密州,在苏轼心中极为不快。他那首怀念妻子的《江城子》便是熙宁八年(1075)正月十二日作于密州,从词的内容看,他情绪不佳。今录其词于下: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一首记梦的词,人在梦中吐真言,苏东坡在杭州那几年心情还比较舒畅,把他调到山东密州,一路奔波,才有“尘满面,鬓如霜”的感慨,梦中对夫人也只能“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史载其在杭州任通判时,“时新政日下,轼于其间,每因法以便民,民赖以安。”他还是以“结人心”为宗旨,尽量使新法便民、安民。到了密州以后,“司农行手实法,不时施行者以违制论。轼谓提举官曰:‘违制之坐,若自朝廷,谁敢不从?今出于司农,是擅造律也。’提举官惊曰:‘公姑徐之。’未几,朝廷知法害民,罢之。”司农寺,是九卿之一,相当于现在部委一级。手实法,是让百姓自报田亩和财产数,以便征税及派发徭役,具体操作的官吏,完全可以上下其手,那就苦了百姓。部委发的红头文件,不是中央所发指令,地方可以看一看再说,故苏东坡在密州还是为百姓做了一件好事。还有一件事,“有盗窃发,安抚司遣三班使臣领悍卒来捕,卒凶暴恣行,至以禁物诬民,入其家争斗杀人,且畏罪惊溃,将为乱。民奔诉轼,轼投其书不视,曰:‘必不至此。’散卒闻之,少安,徐使人招出戮之。”这一段是讲苏轼所在的密州出了一帮土匪,地方报案以后,上级便派了士兵来剿匪,结果军队到了那里,不是去剿匪,反而去骚扰那里的百姓,而且伤了人,杀了百姓去报功。于是百姓到苏轼那儿告状,苏轼接了状纸,说没有那回事。为什么?要先稳住这帮乱军,等他们认为没事了,然后再派人分别把凶手抓出来杀掉。

 

(二)关于乌台鞫诗案的情况

 

苏轼在密州从熙宁七年到熙宁九年,前后有三年时间,于熙宁十年迁徐州。去徐州之前,先要到京师述职。熙宁十年(1077)三月,苏轼与王诜在京郊四照亭相聚,王诜是太原人,徙居开封,能诗善画,而且还是一个驸马爷。二人诗酒相酬,还有歌妓陪酒。苏东坡在席上作了一词《殢人娇·王都尉席上赠侍人》,这首词是赠给酒席上招待他们的歌妓,那时他们对百姓还比较尊重,不像如今某些大老爷和贵公子们,到KTV包房,干的尽是欺侮和玩弄女性的勾当。今录其词于下:

满院桃花,尽是刘郎未见。于中更、一枝纤软。仙家日月,笑人间春晚。浓睡起,惊飞乱红千片。

密意难传,羞容易变。平白地、为伊肠断。问君终日,怎安排心眼。须信道,司空自来见惯。

这首词是为歌妓说话的,“一枝纤软”是称赞众歌女中有一人一枝独秀,全词中心是谴责负心郎的。苏轼另有一词作于开封,也是在那个时节,王诜雅集一班文人在西园聚会,苏轼参加了,在席上赋《满庭芳·佳人》一词给王诜之歌妓啭春莺。今录全词于下:

香叆雕盘,寒生冰箸,画堂别是风光。主人情重,开宴出红妆。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新织仙裳。双歌罢,虚檐转月,余韵尚悠飏。

人间,何处有,司空见惯,应谓寻常。坐中有狂客,恼乱愁肠。报道金钗坠也,十指露、春笋纤长。亲曾见,全胜宋玉,想像赋高唐。

全词赞扬啭春莺极其美艳,要超过宋玉为楚襄王所作《高唐赋》中凭想象描绘的巫山神女。这里值得注意的是两首词中都用了“司空见惯”这个成语,此典出自刘禹锡。唐代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刘尚书禹锡罢和州,为主客郎中、集贤学士。李司空罢镇在京,慕刘名,尝邀至第中,厚设饮馔。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刘于席上赋诗,曰:‘?鬌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惠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李因以妓赠之。”苏轼此处以李司空比王诜,以刘禹锡自比,而“司空见惯”成了对某些缺德事的贬义词了,任何时代都有司空见惯之事、见怪不怪之事啊,尔今何尝例外。

苏东坡在熙宁十年七月启程赴徐州任,在徐州有二年时间,至元丰二年(1079)徙知湖州。就在这一年发生了乌台鞫诗案,苏轼被捕入狱。《宋史·苏轼传》言其事:“徙知湖州,上表以谢。又以事不便民者不敢言,以诗托讽,庶有补于国。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摭其表语,并媒蘖所为诗以为讪谤,逮赴台狱,欲置之死,锻炼久之不决。”不妨先査一下发起此案的究竟是何等人也,《宋史》卷三百二十九有此三人之传,今录相关传记内容于下:

“李定,字资深,扬州人。少受学于王安石。登进士第,为定远尉、秀州判官。熙宁二年,孙觉荐之,召至京师,谒谏官李常,常问曰:‘君从南方来,民谓青苗法何如?’定曰:‘民便之,无不喜者。’常曰:‘举朝方共争是事,君勿为此言。’定即往白安石,且曰:‘定但知据实以言,不知京师乃不许。’安石大喜,谓曰:‘君且得见,盍为上道之。’立荐对。神宗问青苗事,其对如曩言,于是诸言新法不便者,帝皆不听。命定知谏院,宰相言前无选人除谏官之比,遂拜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

从这一段记录,可以知道李定这个人是一心讨好迎合上司的马屁精。史载其在元丰初,“召拜宝文阁待制、同知谏院,进知制诰,为御史中丞。”这就成为言官的首领了,遂借机发起乌台诗案,“劾苏轼《湖州谢上表》,擿其语以为侮慢。因论轼自熙宁以来,作为文章,怨谤君父,交通戚里,逮赴台狱穷治。”可见乌台诗案的发起人是李定。

另一个重要人物是舒亶,宋史本传称:“元丰初,权监察御史里行。太学官受赂,事闻,亶奉诏验治,凡辞语微及者,辄株连考竟,以多为功。”可见此人行事株连无辜,是一个好以他人作为自己仕途垫脚石的小人。舒亶“同李定劾苏轼作为歌诗议讪时事”,这里已不提苏轼的《湖州谢上表》,因为那篇表文实在找不到任何把柄,无从定其罪名。此人之结局亦不佳,史称:“亶在翰林,受厨钱越法,三省以闻,事下大理。”他贪污的是伙食费。

    还有一个人物是何正臣,字君表,临江新淦人,进士出身,《宋史》本传称:“元丰中,用蔡确荐,为御史里行。遂与李定、舒亶论苏轼,得五品服,领三班院。”而蔡确在《宋史》入奸臣传,是一个专搞“冤狱苛政”之人,《宋史》之史论称何正臣之论苏轼为“小人之盗名”。当时王安石新政得不到君子的支持,吕惠卿执政以后便专用这帮小人,连王安石在朝廷也无法容身。熙宁七年,天下久旱,那帮人便提出:“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天必雨。”王安石因而罢相退出朝廷,知江宁府。元丰初年他在江宁,如果王安石还在京师执政,应当不至于如此对待苏轼。那时的御史,岂不成了乱咬人的恶犬了吗?那么乌台鞫诗案是如何了结的呢?《宋史·苏轼传》称:“神宗独怜之,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宋史·李定传》则称:“当会赦,论不已,窜之黄州。方定自鞫轼狱,势不可回。一日,于崇政殿门外语同列曰:‘苏轼乃奇才也。’俱不敢对。”此人为人品德低下,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在政治舞台上玩变脸术,所以别人不敢再理会他了。小人们当了御史中丞,那么御史们的言论与苏轼所言之御史职责完全反其道而行,苏轼关于“存纪纲”的言论是对的,但一条正确的思想政治路线由一群小人为之,事物也会走向反面。在这种情况下“养其锐气”,遭殃的只能是君子们了。在这一点上,苏轼也许会有切肤之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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