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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野情(六):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

 放歌渔者 2015-12-25

岁月染指风尘,我们那个大家族里,爷爷是村里最年轻的德高望重的长辈。历经生命里第一次“暴风骤雨”的洗礼,家境开始由盛转衰了。

爷爷在我记忆里一直是和善慈祥的,可是有好长一段时间,爷爷的表情是严肃的,人整个也是沉默的。当我像往常一样再踏进爷爷的家门,他常常不耐烦地让我干这干那,稍有不从便大发雷霆。很多时候我都躲在墙角处偷偷抹眼泪,内心惶恐不安:到底是什么事夺走了爷爷往昔慈祥可亲的面容?

那年哥十七岁,考学去了外地。但需家里拿出六千余元的学费,这个数目当初对我们窘迫的家境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爸爸办理了贷款,叔叔姑姑又凑足了两千,最后又东拼西凑了一些,还是不够。或许,爷爷眉头紧锁,是因为着急孙子的学费吗?

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一些日子,哥哥默默地穿梭在烈日炎炎下那些建筑人群中,开始用他那稚嫩的双肩去承担钢筋水泥的负重。他显得是那么矮小,干得是那么吃力,辛苦换来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工钱,他在为自己的梦想而拼搏。那时我和妹妹都长大了,家里没有空余的床,哥哥便一直在爷爷家里住。每晚收工后哥哥都要汲一盆凉水冲澡,当冰凉的水与掌心中血肉模糊的水泡,还有后背上粗劣的砖划出的道道隐露出血丝的伤痕接触时,他都会使劲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一天晚上,我去给爷爷送西瓜,走到门口便被爷爷的吼声震住了:“上!砸锅卖铁也得让你去念书!学费不用你操心!”接下来便听到哥哥委屈的啜泣声……我吓得呆立在门外,不知是进还是退,最后索性把西瓜扔在院子里,拔腿就往家里跑。漆黑的夜啊,沉痛地听不到我的呼吸。

刚迈进家门,就看到爸妈静静地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清点借来的零碎钞票,懂事的小妹趴在餐桌旁一把椅子上做家庭作业。家里的一日三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为了节省一切开支,妈妈很少炒菜,即使炒菜也是仅放上星星点点的豆油。好长一段时间,全家人的嘴上都涨满了泡,心痛地妈妈昼夜难眠。

三叔和三婶又去和爷爷闹架啦!听那些好心的邻居们嚷嚷着好像是嫌爷爷总偏向我们家,这次又自作主张把场院里长了好多年的白杨树卖了给哥哥凑学费(原本是给爷爷留着做棺木用的)。妈妈苦苦地哀求着三叔三婶,让他们别和老人家动怒,等我们家手头上缓过来马上还钱给爷爷。三婶后来骂得更凶了,又哭又闹地在爷爷家院子里吵了整整一天。乡亲们都知道她的为人,谁也不敢上来劝说。看着妈妈低三下四地求她,我实在忍不住了,用颤得发木的双臂搀着妈妈就往家走,恨恨地甩给三婶一句:“等我们以后混好了,要让我和哥哥孝敬你们,休想!”疾步走回家的途中,我暗暗发誓:一辈子再也不跨进三叔家的大门!妈妈啊妈妈,儿女一定会让你过上幸福生活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深信不疑。

爷爷终究是大病一场。

后来哥哥终于如愿以偿地去济南读书了。他一直很用功,门门功课都是优秀。频繁的家书一封封传递到父母面前,看到争气的儿子取得了点点滴滴的成绩,他们欣慰地笑了。怪不得妈妈常常提及,哥哥一个人独行去济南那天晚上,妈妈梦见了一条小龙在她身边盘旋。哥哥临出家门的时候,几只罕见的画眉在院子里的树上叫得劲欢……村里的长辈们都说:“大智这孩子从小就让人省心,长大会有出息的!”一年时间,我和哥哥的书信往来就有一百多封,现如今还被妈妈悉心地珍藏着。

我二叔生活在城里,一年到头和婶婶也回不了几次乡下老家。他们家就一个儿子和我同岁。婶婶偏爱女孩,所以特别疼我。每次回老家都拉着我的小手问这问那,并答应我考中学时去城里她家附近的实验中学就读。那高额的费用是我爸妈望而生畏的,叔婶宽慰爸妈,一切费用由他们来出。

二叔是个不怒自威的人,他言语极少,或许和他所从事的职业有关。小时候堂弟、堂妹及表哥、表姐们,都不敢和他大声说话。记得每次麦收时节二叔休假回老家,忙里偷闲检查我那笔迹工整的作业时,表姐他们就跑得远远的,而我非常乐意叔叔在我的本子上圈圈点点。

听爷爷讲,二叔当年念书时是非常刻苦也是非常艰苦的,一身洗得发白的单薄衣衫陪伴他熬过了酷暑严冬。二叔是跳级念书的,小学仅上了两年,曾教过他的我们小学五年级班主任,一直会以我叔叔的刻苦和努力,来鼓励和激发现在的学生。我家(爸妈结婚住的是以前的老屋)的土墙上贴满了二叔的奖状。因时日已经太久了,很多地方都残缺不全,而我每次看到它们,内心就会充满希望:好日子是慢慢熬出来的,长大后我也会像叔叔一样有出息!

那个年代因为我爷爷被划分为富农,所以我爸爸仅念完初中就不能再继续升学,无奈回家里务农;我二叔第一年考学时也被乡镇上卡了,直到第二年他以位居菏泽市前几名的好成绩直接被录取,这才如愿以偿地走进了大学的门槛。我一直不明白富农或者地主的后代是不是就丧失了学习的资格,爷爷说那就是历史。

二叔参加工作不久后,央求我妈给他买块手表。妈妈和爸爸商量了一下,便把积攒下的十三块大银元全部拿出,从一个远房亲戚那里费劲周折换了块表。爷爷后来知道这事极不乐意,躺在床上三天三夜生闷气都没吃饭。我妈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好歹把爷爷哄住,她还硬是不让爸爸跟叔叔提及此事。这些年来,我不止一次地想,妈妈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叔叔那轻轻一声:“嫂子在家辛苦了,嫂子真好!”她就知足了吗?

当我做好了一切去城里念中学的准备时,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婶婶因长期在手术台上工作,导致脊椎骨增生,必须尽快去北京的医院做手术!自然我考学的事被耽搁了。在临近毕业的最后几天,我沮丧地报考了外乡镇一个重点中学,后来以位居学校前三名的成绩从两千多名考生中脱颖而出,校方还破例为我减免了一些学杂费用(当时正建办公楼,学校极需筹备资金),我心里自然不甚感激,因为我或多或少能够为妈妈分忧了。

在离家二十余里的坎坷泥泞求学路上,有我来去匆匆的身影:破旧的自行车、简单的行囊、厚厚的书本,还有我一个人独行在凄冷雪月夜下洒落的泪水……伴着我那擦拭泪水后迎着朝阳而腾飞的梦想,升华、升华。

婶婶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但相信一诺千金的我仍不能从她满怀歉意又充满对我极端欣赏的眼神里读懂那份无尽的爱。初中三年的时间里,我都以冷冰冰的态度回避再见面时她对我过于亲切的吁寒问暖。妈妈不知所措地在婶婶面前赔着笑脸:“唉,这个孩子,太倔了!闫岩她婶子,你别往心里去!”背转身的一刹那,我看到了婶婶眼里晶莹闪烁的泪花。原来她是多么深爱我这个一直被她视为亲生女儿的侄女啊!

性格孤傲的我,刚踏入小学本校门就倍受老师恩宠。妈妈那句:“孩子,咱不和别人比吃、比穿,只比成绩!”伴随我走过了九年的求学生涯。期间几位恩师的谆谆教诲及对我那无私的关爱,无疑是让我受益终生的。

小学毕业那年,有一次参加全乡的数学竞赛,我以半分之差位居第二,气得我回家整整哭了一个晚上,那可是我最敬爱的朱老师辛辛苦苦辅导我将近两个月换来的成绩啊!妈妈想方设法变着花样做些可口的饭菜端到我面前,而我持续了将近一周都冷眼相待,急得妈妈都明显地消瘦了。后来在朱老师讲道理、摆事实苦口婆心的劝导下,我才慢慢驱散了心中的乌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成功亦有失败。

中学时代,在我脑海里印象最深的要数那位年轻漂亮的郭老师了。

新生入校,伴随着清脆的上课铃声,郭老师迈着轻盈的脚步走进了初一?四班教室。她简短地作了自我介绍,或许因为那是初中第一堂语文课的缘故吧,大家都听得特别认真,教室里只剩下刷刷地作笔记的声音。好象生怕老师那尤如天籁般的声音一不小心就会飞出窗外(当时各方面师资条件都极差,能听到如此标准的普通话是很荣幸的)。

郭老师那年仅二十来岁,刚毕业分配到我们新校区。戴一副小巧的黑边眼镜,清纯又略显羞涩。当时教职工宿舍楼离我们学生宿舍很近,夏日里上完灯自习我们三五个同学便和郭老师经常聊天至深夜时分。我言语不多,郭老师不经意间与我目空一切的眼神相遇,便愈显温柔怡人了。有一次她坐在我对面,伴着深邃的夜空,她幽幽地说:“闫岩真像是遗落在人间的天使!”我忽闪一下长长的睫毛,羞涩地低下头去,任郭老师那柔软的手指轻抚我的秀发。平生第一次,我对成熟女性的美有了初步认识。

经过一系列的测试、竞选,我很荣幸地成为菏泽地区语文组两名参赛选手之一(每个校区仅有两个名额)。接到通知那天,学校整个教研组都沸腾了。面对教研组领导们抛出的一句句犀利问话,仅有半年多教学经验的郭老师镇定自若,赢得了所有在座教职工们一致好评。

接下来的日子里郭老师就常常让我和张岩去她的教职工宿舍楼,专门对我俩进行辅导。那时她还根本没有考虑结婚的事儿,为了舒缓紧张的学习气氛,郭老师关爱我们盛过爱她自己。她还不止一次地说:“看看吧,两个岩岩,到底哪个更硬更实些!”虽然表面上这种场境让我们暂时忘却了学习压力,但在内心里却都暗暗较上了劲。

单独相处时,我的话便多起来。郭老师还经常拿些我当初叫不上名字的好食品与我分享。最终我和张岩的成绩都考得不错,也算是没有辜负郭老师那一番良苦用心吧。

那个我呆了三年初中时光的604宿舍楼,留下了我青春期太多的辛酸泪,不堪回首,也根本不愿拣拾记忆……

的确,就像某本书中写的那样:泪是酸的,血是红的,生命的奋斗是彻底的,奋斗的生命是完美的。

三年来,我一直用着哥哥上初中时用过的瓷缸盛饭、打热水,后来那个缸子把手也脱落了。我很清楚家里除了供我们每周仅三元的生活费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当初在建筑队干活的爸爸用发的烟省下来让妈妈去代销点换成钱,或者是平时她把鸡鸭下的蛋拿到集市上卖)。最刻骨铭心的是一个下雨天,我手捧一缸子满满的热水回宿舍,没看清一个人冒冒失失地正好撞在我的身上,水洒了一地,我的手瞬间便涨起了几个大泡,红红的。眼泪止不住地流,钻心地痛啊!没想到她非但不道歉,还不屑地扫了一眼地面上“残疾”的缸子,蛮不在乎地说:“什么破尿罐子?!还不赶紧扔了去!”说完便欲外出。我一把抓住她的衣襟,满腔的怒火燃烧了,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真没教养!给我把缸子拣起来!”后来班主任找到那位同学谈话,随后向我道歉。我感觉一切都是徒劳的,毕竟我年幼的心灵被深深伤害过了!班主任后来又三番五次给我做思想工作,说闫岩你成绩这么好,每科老师都挺喜欢你,你家里有困难说出来啊,大家一定会尽力帮你的!我固执地把头扭向一边,忿忿地说:“我就是不想说!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与同情,但我渴望所有人的理解与尊重!”强压制着盈满眼眶的泪水,我冲出办公室,恍惚间看到班主任丁老师摇了摇头,又似乎点了点头,喃喃地说:“唉,这倔孩子!”

初二那年冬天,冷得要命,每天早晨醒来都感觉脚冻得像掉进冰窟窿一样。于是后来商量着和邻床室友合铺,她也算我上小学时就很要好的朋友了。我的棉被极薄,并且从没有套过被罩。不是妈妈为了省事,是实在买不起。起初那个同学还勉强同意,后来就不乐意了,说什么你家就没有床像样的被子吗?这么薄,还用碎花布拼成的面,也不套上被罩遮遮丑!我顶撞了她两句,即而那天晚上我俩就分开睡了。蜷缩在被窝里,没有眼泪,我蒙着头,睁着大大的眼睛,默默地对自己说:闫岩,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那样用另类的眼光欣赏母亲勤劳的双手所创下的艺术!“是苦是乐,是福是祸,或许只有经历了才会懂吧!以前总在感悟别人的生命,时常在别人的故事里潜行,一旦把自己的经历写成文字,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变得日渐成熟丰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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