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煌言(1620—1664),字玄著,号苍水,鄞县(今浙江省宁波市)人。他既是抗清斗争中的 民族英雄,也是晚明诗坛大家。煌言一生为国事奔波,大部分诗文稿在战乱中遗失了,幸 存下来的仅为其被困在临门小岛时(1662年)亲手整理的残稿,有诗词三卷,名奇零草;奏 疏、书信、檄文等一卷,名冰槎集,这些缀合的诗文,内容慷慨激昂,较全面反映了当时 抗清斗争的艰苦,淋漓尽致地表现了煌言忠贞不渝的爱国情操,既是一部抗清斗争的血泪 史,又是一曲荡气回肠的正气歌。南雷文定三集云:“宋明之亡,其传之忠义,与不得而 传者,非他代可比,就中险阴艰难,百挫千折,有进而无退者,则文文山、张苍水两公为 最。”清人全祖望云“尚书诗古文辞,皆自丁亥以后,才笔纵横,藻采缤纷,大略也于华 亭一派。……呜呼!古来亡国之大夫,其音必必凄楚郁结,独尚书之著述,噌宏博大,含钟 应吕,俨然承平庙堂巨手,一洗亡国之音,岂天地问伟大,固不容以常例论耶!”(全祖望 鲒琦亭外编) 品的一部分,因为战斗只是他们生活的局部。然而煌言不同,从26岁参加武装抗清斗争一 直到被害,战斗是其生活的全部。他的诗文几乎都是以抗清复国为主题的,是他在抗清战 斗中严酷而艰苦生活的记录,也是他坚忍不拔、不屈不挠的战斗意志和爱国精神的写照。 煌言作品被誉为“诗史”,首先在于其诗歌是一幅天然的历史图卷,许多历史事件都表现 在他诗歌中。全祖望云:“尚书(张煌言)之集,翁洲(舟山)、鹭门(厦门)之史事所证也。 ”(全祖望鲒琦亭外编)戊子四月,御史冯京第自舟山起航赴日本乞师,煌言有诗送黄金吾 冯侍御乞师日本;壬辰年四月,张名振受命围攻漳州,煌言曾“过觇之”,有诗我师围漳 郡,余过觇之,赋以志慨、闽南行;壬辰年六月,煌言将至金门朝鲁王,阻于飓风不果, 其有诗:拟向平台一问津,惊涛无奈拍江滨。去留转觉随龙子,来往何能逐雁臣?似放沉湘 犹恋主,非关河朔肯迎宾。缘知歧路风波恶,决计寻山学隐沦。 ,志感》;癸巳九月,长阳王术桂力辨于成功,及相见,语至夜分,更益以兵,而令陈辉、 王秀奇、洪旭、周全斌偕行。故煌言又与张名振会合,复驻平阳沙,煌言有诗《人吴》、 《人吴见雪,忽忆车驾南巡》、《癸巳除夕》;甲午四月初五日,海艘千数复上镇江,焚小 闸,至仪真,抵燕子矶,而所期终不至,复驻崇明。煌言有诗为再入长江、师次燕子矶)) 等。丁酉至己亥年问,煌言率领部队出入于长江下游一带,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组成敢 死队,与清朝军队展开了英勇的战斗,从清军手中夺回了舟山群岛,又先后策划了几次对 长江的袭击,和郑成功的部队联合作战光复了江苏、安徽的“四府、三州、二十四县”近 30座城池,取得了辉煌的战绩,在这场战斗中,他有诗为(王师北发草檄有感、舟次三山、 五月既望行营恭祝监国鲁国鲁王千秋有感、会师东欧漫成、师次观音门、师次芜湖,时余 所遣前军已受降))、师入太平府、姑熟既下,和州、无为州及高淳、溧水、溧阳、建平、 庐江、舒城、含山、巢县诸邑相继来归、驿书至,偏师已复池州府、师入宁国府,时徽郡 来降,留都尚未无复、得徐罔公信以交行诗见寄等。是年,郑成功部队因轻敌被清军大败 ,损失惨重,被迫撤回了厦门,煌言孤军作战,陷入清兵包围之中,所率部队皆在夜中走 散,煌言在抗清义士的保护和帮助下,终于回到了浙江宁海,在那里,煌言重招旧部,迅 速建立起抗清武装,其有诗为滨海居民闻余生还,成为手额,且以壶浆相响,余自惭无似 ,何以得此于兴情也、生还四首、岛居八首等。庚子年,张煌言在宁海的林门(或作临门、 蜊门)集结部队,和郑成功取得联系,准备联合对清军再次发动进攻,煌言有赋诗为庚子元 旦驻师林门))。煌言的诗,真实而又全面地反映了明清易代之际江浙一带抗清的史实,见 证了那段动荡飘摇、战乱频繁的历史,如果把这些诗作连接起来,就可以看成是历史的再 现了。当然,“诗史”的“善陈时事”绝不局限于“陈时事之大者”,它还要求诗人记下 时代背景下细小的生活面,并把历史的哀感顽艳寓于诗中。煌言的诗不乏平常事、普通人 ,这些人或许无从考察其姓名、生卒年月;或许就是历史长河中最为平凡的一员,总之他们 是根本无法进入正史记载的,但煌言还是用诗来反映他们,写他们的悲惨遭遇,写他们的 辛酸内心。如《拓妇津》: 仓庚,可以瘴此瘤。惜哉彼妇愚,虽死犹弗悟。 ,竟连累妻儿尽皆入狱的辛酸,也写自己绝不妥协的抗清意志,把自己在战火中的内心世 界一一展开,浩然壮气,令人不敢逼视。《代内人狱中有寄》、《闻家难有恸四首、显甥 奔至都是这种写法。他的有些诗,虽不是直接写时事,只写个人或家庭的辛酸悲惨,但由 于人或事都遭逢着战乱流离,个人之痛、家事之悲就与社会现实紧密联系在一起了,“作 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反映的产物。”(毛泽东在延安 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因此,从认识历史的真实面貌来说,这些“陈时事之小者”的诗也 具有“诗史”的意义。 诗史”性质,也绝不仅仅在于它提供了史的事实。史实只有历史事件,而煌言诗则提供比 事件更为广阔具体,也更为生动的内容,以其血肉饱满的形象,展现了动荡年代中整个社 会生活的广阔画面,隐含着深刻的历史批判性。如组诗挽杨玄石侍御、侍御室人从容就义 、挽杨瑶仲广文,从诗中能够看到的,有“五君子之难”杨氏一门兄弟娣姒同死义的史实 ,也有杨氏一门遭难的原因,还有作者对此的态度。 史”的杜甫,很是推崇,说杜甫虽“流离蜀道”,而“不废风雅”;煌言也把自己的诗歌 看作是“思借声诗,以代年谱”。因此,煌言并不象他同时代的较多文人那样,把诗歌作 为炫示文才,猎取功名的手段,或者只作陶冶个人性情,以及应酬交际之用,而是有意识 地把诗歌当作史笔来写的。就以诗记史、以诗证史这方面来说,煌言的诗歌堪与杜诗媲美 。 国,曾经几度变化,从台阁体、前七子、唐宋派、后七子、公安派、竞陵派,到东林、复 社诸君子,从歌功颂德、独抒性灵、抒写理想怀抱到清议时政,变化不小。张煌言的诗歌 作于明末抗清救亡之时,一洗某些诗人的卑弱习气,而备写民众疾苦、关心国家安危,与 诗门大家杜甫遥遥相对。 过诗圣杜甫这一高峰,其以五、七言古体写时事,即事名篇,把叙事手法发展到新的高度 ,给后人留下了大量可供参考借鉴的艺术技巧。煌言于此则继承了杜甫的“诗史”笔法。 煌言诗叙事,既有整体过程的粗笔勾勒,也有局部事件的工笔细描,实际上就是通过细部 刻画来达到叙写事件的整个过程。如汾洲行,诗篇将战争、乱离与灾难等场面一一显现, “五六年问风云变”,廖廖几字勾勒出易代之际风云突变状况,选择下笔细描的都是普通 细小的场景,如“孤城”、“万骑”、“炮声”、“城头甲士”、“援师”、“裹创”等 等,但正是这些细小的描写,将战争惨烈逼真地烘托出来,进而反映出战争的整体面貌, 于是诗的概括性便凸显出来,故事性也随之被冲淡,而真实色彩则得到极大的加强。 、宋史、明史、清史写”。_l。诗人创作诗歌时,并不只是作客观冷静的叙事,更多的可 能是于诗句节骨眼上插进自己的声音,他们或抒情、或议论,宣泄着自己内心的情感。“ 这些抒情可能程式化,议论也可能不怎么高明,可有如水分和血液,毕竟使过于干枯的身 体显得富有弹性和活力。善于感事抒情,不仅使中国文学史上出现一大批出色的咏史诗和 怀古诗,而且使着力于纪时事的‘诗史’保持诗歌特有的艺术魅力,不曾变成有韵的史书 ”。E’/3oillT~!EI甲辰八月辞故里,这是作者被捕后解送杭州途中经过故乡鄞县时写下 的。有国亡被俘、押解杭州等史实的叙述,“义帜纵横二十年,岂知闰位在于阗”;又有 作者殉国之志的抒发,“忠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信史传”;还有作者希望能够葬在西 子湖畔,并告慰乡亲说自己的灵魂永远不会离开生我育我并曾经在那里战斗过的浙东故土 ,“惭将素手分三席,拟为丹心借一枝”。可以说亨字都是真情实感的吐露,那种捐躯赴 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坚贞之情,使我们看到一个人自觉地走向死亡时的真实心态,看到了 一种完美的人格,一个真正的英雄,听到了一支人世间最壮美的歌。又如生还四首)(其一) ,整首诗写与清兵作战突围生还后收拾残部的情景。写了战况的转折,写了战争的惨败结 局,写了自己的脱险,写了败后的心理,也写了江东的父老乡亲,这些都是细部描写,而 通过这些要表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经历,它也是一种心境,更是一腔压抑极久渴望渲泄 的悲愤。煌言诗中既有客观的真实叙述,也有主观的强烈抒情,作者已把两者汇为一炉了 。其实煌言的相当部分诗作中,是很难区分出哪部分应归为叙事诗,哪部分应归为抒情诗 ,如闽南行;更有部分诗还杂以议论,如野人饷菊有感、舟山感旧》等,这些诗融叙事、 抒情、议论于一体。“记述的是时事,反映的是历史的真实画面,而抒发的是一已情怀。 ”) 生僻凝滞之感。生还))(其一)中“生还非众望”系是从杜甫羌村三首之“世乱遭飘荡,生 还偶然遂”和喜达行在所三首之“生还今日事,问道暂时人”化而来;“死战有谁归”句 是从唐代王翰凉州词“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化出;“包羞心事违”句是从 唐朝杜牧题乌江亭)诗“胜败兵家不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化出。追往九首))(其三)中“ 长驱.胡骑几曾经,草木江南半带腥”是从杜甫(垂老别“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化出 。此外,煌言诗也善于用典。如“江东父老见”(生还四首其一)出自史记·项羽本纪“纵 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招魂部曲稀”(生还四首其一)是化用楚辞中招魂)篇的意思;“前 茅独让弃儒生”(师次观音门)是化用西汉武帝时迁谏大夫终军的典故;“须眉谁复叹新亭 ”(追往九首))其三)化用世说新语·言语“过江诸人”的典故;“椎飞博浪沙先起”(追往 九首其三)出自((史记·留侯世家中“张良募力士以铁椎击刺秦始皇”;“弩注钱塘潮亦停 ”(追往九首))其三)出自宋朝孙光宪壮梦琐言“使军士以五百弓弩射住钱塘江潮头”。 穷悯乱,无时无事不足以响动心脾。或提架北伐,慷慨长歌;或避虏南征,寂寥低唱。…… 年来叹天步之未夷,虑河清之难侯。”生逢清军人关、明朝国势陆危的动荡时期,煌言一 向就以忠义自矢,危局如斯,正如他所言:“剑气终当开日月,履声早已傍星辰”(《赠卢 牧舟大司马}}),“伏匿那能忘铁马,潜游犹觉负银鱼”(《间行杂感》其二)。 义士抒志的慷慨长歌,如《海上二首》,诗中概括地回忆了作者数年之前就“仗剑浮身” 为家操劳,现近寄居海上更是出生入死,艰苦卓绝。面对“屈指蒙尘”、士卒损伤、国破 家亡,他感到十分沉痛;然而又想到这只是暂时的情况,在仁人志士的合力抗击之下,大 明江山一定会恢复的,“龙池一日风云会”、“螭龙岂是池中物”这两句慷慨纵横,笔力 千钧,掷地有声,体现了煌言忠贞爱国之心,匡济时艰之愿,表现出积极乐观、磊落使气 的英雄气概,豪气横放,震古烁今,成了人人争相传诵的名句。又如北还入浙偶成,这是 一首用生命和热血谱写的爱国之歌,充分显示出了煌言的忠肝义胆、铮铮铁骨、松贞霜洁 的民族气、爱国精神和立志为国为民而战斗到底的顽强斗志;完美地塑造了一位顶天立地 的民族英雄形象,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诗。“其文激愤而高亮,沉雅而痛快,其诗痛而不 摧;郁而愈壮。公之诗文自可垂于天壤也。”l3圳此评甚是得当。 烈之情,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百虫恒呜秋,百鸟恒鸣夏。人生百岁间,炎凉倏代谢。 ”(拟古)“荒洲小筑笑焚馀,结构新茅再卜居。性僻故贪鸥鹭侣,地偏犹逼虎狼墟。”(I 、居))“所志岂荣名,担负庸可卸”,煌言念念不忘的是抗清复明之重任,面对艰辛国事 ,他感怀抑兴、忧心忡忡,虽然三更半夜,寒月凄清,而无法入睡。又如写于宁波狱中的 ((被执归故里》,“苏卿仗汉节,十九岁华迁。管宁客辽东,亦阅十九年。……所贵一寸 丹,可金石坚。求仁而得仁,抑又何怨焉。”对山河变色、人事全非的故国家园寄以凄婉 的哀思。 二字,这高亢的歌声,表现了煌言宁死不屈的民族气节。面对清廷的多次招抚,他正色回 道:“国亡不能救,死有余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又如其诗“不堪百折吊孤臣,四 顾苍茫九死身。难挽龙髯空负鼎,姑留螳臂强当轮。”(答赵廷臣其一)“赢得孤臣同硕果 ,也留正气在乾坤。”(答赵廷臣))其二)也都表现出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英雄本色 。“虽公之忠不朽,不必以文,而文自不可朽。”采薇吟))中的放歌,也是为后人所注目 的。 ,堪与屈原离骚、岳飞满江红比隆。从中可见,身遭家国之痛的煌言决心以南宋抗元大臣 文天祥为榜样,合生取义。并乐观地预料自己将化作日月星辰,浩气长存,从而赋予全诗 以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统一的色彩。 历的事件的叙述,还是其慷慨悲壮的人格意志的抒发或孤立无语、悲怆抑郁的商羽之声的 感慨,都有着强烈而深刻的情感底蕴,这种情感的动因便是忠君爱国的愤慨激昂和亡国之 悲的深切哀痛,反映在诗中就使得他的诗“其气昌明而宏伟,其辞赡博而英多”。 明诗坛上印上了闪闪发光的足迹。当然,煌言诗中的排律并不多,更多的是五、七言律诗、绝句,在这些短章小作中,诗的 细部刻画不再是精心刻画、精雕细琢,而是通过部分典型细节构成大场面,形成大画面。 如追往八首(其三),概括了斗争的几个阶段,从清兵南下给美丽江南带来了深重灾难,写 到全国各地如火如荼的抗清斗争,再转入轰轰烈烈抗清斗争退潮后的感叹。从大处着笔, 把危难困苦的社会现状形象描绘出来,而诗人不屈不挠、矢志报国的坚强决心也跃然纸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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