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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校到监狱,一个聋人就这样堕落了

 汉青的马甲 2016-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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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365个故事



微风吹过夏日的裙摆 — (图片选自聋人画家Bannon H. Fu)



  聋人黑菜


  玉阑珊


我是特教学校的一位聋人教师。

 

按照父亲宿命的说法,刚刚学会说话的我就选择了自己的职业,因为有一天我指着一头'哞哞'叫的牛问父亲,它在说什么呀?

 

   

 

黑菜并非真叫黑菜,只是他姓蔡,皮肤有点黑而已。

 

黑菜是一个先天失聪的聋人,是我们学校走出去的一名学生。

 

学校的老师们都是跟班走,从一年级接手一批鼻涕邋遢的小屁孩开始,一路跟到他们风华正茂的九年级毕业。

 

十几年前,黑菜刚刚入学的时候,我带的班已经升到五年级。所以,我没有带过黑菜课,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和他没有交集。

 

黑菜入学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他没什么特别的印象。都是六七岁的孩子,都从乡下来,都灰不溜秋的吸着鼻涕,都突然离开父母,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开始自己独立的生活,都是一脸的木然,眼神里都闪烁着一丝胆怯和恐惧。

 

   

 

黑菜引起我好奇、给我留下印象,是他跟他的数学老师起了冲突。

 

那位数学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儿。年龄大了,有个性,有点轴,喜欢用教棒对学生说话。

 

这些孩子,只有极个别的有点残余听力,大部分是重度失聪。黑菜听力损失就是重度,在娘胎里听觉神经和听力器官没发育好,从娘胎里出来,一直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打雷都听不到。

 

没有语言环境的影响,他们理解老师有声的语言艰难程度可以想象。特别是低年级的孩子手语词汇量贫乏,老师标准的汉语语法语言即使配以国标级的手语,对他们来说也好似读天书。

 

学不进去、不想学也是正常现象,黑菜即在此列,上课不是走神儿就是睡觉。

 

偏偏那位数学老师责任心特别强,偏偏脾气又有点火爆,看着黑菜那蔫头耷脑油盐不进的样子,气急之下,就欲发挥手里教棒的威力,可他没想到这次碰上个刺儿头。

 

当数学老师的教棒举到黑菜头顶上的时候,黑菜不是条件反射用双臂去护住自己的小脑袋,而是倏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一把夺下了老师的教棒,'咔吧'一声折成两截,呼的一下扔到了窗外……

 

当时的场面我没见到,不得而知,不过,黑菜以'和老师对着干'的虐举而一课成名,全校领导和老师都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认识了这个胆敢犯上的'小红人'--黑脸、黑眼珠子、瘦身板、瘦长脸。'黑菜'之名由此叫开。

 

那时候,黑菜读二年级。


   

 

黑菜令我印象加深,则是他直接'冒犯'了我。

 

那时候我负责学校的总务工作。中秋节前一天下午,根据学校安排给住在学校要在学校过节的孩子们采办了月饼和石榴,放在我一楼的办公室里,准备第二天过节发给孩子们。

 

这帮熊孩子,个个是馋猫,把我办公室的门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瞪着发光的小眼睛,盯着那几大箱月饼和石榴,咽了半天的口水。

 

虽然我扯着耳朵教育了他们半天,他们也都知道这些东西明天就能吃到嘴里,但一旦他们馋瘾上来,只要哪个熊孩子带个头,夜里趁着天黑破门而入来个大扫荡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所以下午下班的时候,我特别留心的把办公室的门加了反锁。

 

一夜惴惴不安,第二天一早到校,急匆匆地打开门,长长地舒了口气,月饼和石榴都还完好无损整整齐齐的码放在箱子里。

 

这些孩子还是没白教育啊,我心里涌起了一丝丝的满足和幸福。

 

可就在我转身的刹那,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头。

 

我放置在窗台上的一盆玉树盆景摔在地上,盆土四溅。那棵枝繁叶茂的玉树已惨遭迫害,被拦腰折断,只留下一截二寸长的根孤零零的杵在那儿,其他部分不知所踪。

 

这个盆栽是几天前的教师节,一个班的孩子送给我的感恩礼物,也是我入职几年来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我无比珍视,每天闲暇都会摸摸、擦擦它厚实质感的叶子,常常盯着它任思绪翻飞。本来一直是放在我办公桌上的,前一天才小心翼翼的把它贡献出来,搬到前面的窗台上。

 

一夜无风无雨,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楼里面又没有野猫出入,一定是哪个熊孩子干的。

 

我迅速召来几个孩子,还没等我张嘴,他们就自告奋勇、迫不及待的检举、揭发:黑菜昨天上晚自习前掐了我的花儿,推砸了我的盆……

 

因为他对那些月饼石榴垂涎三尺,心急难耐,想破窗而入却又进不去,就拿那盆花撒了气。

 

孩子们把黑菜推到我办公室,他默默地站在那儿,面对我气急败坏'嗷嗷'的训斥,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偶尔抬起眼皮,用他那对黑眼珠子偷偷瞟下我,依然面无表情。从头到尾脸上写着一句话:事儿是我干的,你能咋办咋办吧。

 

唉,我能拿他怎么办呢?我又该拿他怎么办?冷静想一想,毕竟是个孩子,面对那么强烈的物质诱惑,他表现的也就是一个孩子毫不掩饰的直露的内心,只是缺少了对自己行为的自控罢了。

 

怒气过后,我苦口婆心教育一番,附带让黑菜和我一起打扫残局,算作惩罚。

 

这一年,黑菜读三年级。


 


无声呐喊(聋人电影的一张剧照)


 

四年级读完,九月份开学的时候,黑菜没来学校报到。

 

听他父母说暑假的时候,黑菜跟社会上的一帮聋人玩熟了,开学前就跟他们去了外地。

 

黑菜对父母说出去打工、找工作,其实我们当老师的心里都清楚,他是被有组织的聋人犯罪团伙诱骗利用了。

 

他的班主任老师旁敲侧击劝家长把他找回来。家长说,中国这么大,去哪儿找?顿了一下又说,反正是个男孩子,不会吃亏的,他出去了,我们也省心了。

 

不知不觉又过了几年,我都快把黑菜给淡忘了,一天他的班主任跟我说,黑菜现在混大发了,经常坐飞机天南海北地飞,还在县城一个小区给他父母买了套房子。

 

我很讶异,没看出来啊,怎么有这么大的出息?!

 

班主任涩涩一笑,说,他好像是加入了一个贩毒团伙。

 

我心里打了个激灵,急急地对班主任说,那你不赶紧劝阻他,这根高压线真的碰不得啊。

 

班主任无奈地摇摇头,我也是听其他聋人说的,他哪里会把我们这些老师当回事啊。

 

不久,黑菜的父母到学校来开孩子的在校表现证明。

 

东窗事发,黑菜被抓。后来被判刑,吃了几年牢饭。

 

之后几年,传说中的黑菜都在狱内和狱外交替生活着,据说是大事不犯小事不断。

 

真是让人焦心的孩子。

 

   

 

我和黑菜多年后再见是在县法院的审判庭里。

 

他是待审的犯人,我是法院聘请的手语翻译。

 

以这样的方式和昔日朝夕相处的学生见面,我心里的滋味不言而喻。

 

十几年过去,当初瘦小单薄的黑菜已长得虎背熊腰,高大结实,皮肤依然很黑,只是他那黑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沧桑和无奈,偶尔流露出小小的油腔滑调和玩世不恭。

 

我又悲又愤,但还是客观理性地完成了此次翻译任务。

 

最后法院裁量,黑菜在此次违法犯罪事件中是个望风的从犯,并且该次盗窃事件涉及的资金和社会影响都很小,事发后又积极悔改,认罪态度好,考虑到他要照顾瘫痪在床的父亲,法院最终裁决,判处黑菜有期徒刑三个月,缓期执行,监视居住。

 

走出法庭,我跟黑菜要他的电话号码,再三嘱告他,父母年事已高,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再犯傻了,凭借自己结实的身板找份卖力的工作,要不自己做个小生意也行,好好走个正道。

 

我仰着头对比我高出一大截的黑菜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黑菜一改法庭上玩世不恭的态度,用他的大黑眼睛看着我,表情一如六七岁刚入学时木然,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

 

我知道,生活对于这些残疾孩子来说,真的很难很难。因沟通困难,不便管理,工厂一般不收这样的工人,即使收了,工资也压得很低很低,不时还要遭受一些庸俗的健全人的戏弄和排挤。做生意,要本钱不说,因为自身语言的限制,社会生存竞争的惨烈,他们也很难占得一席之地。

 

黑菜的出路到底在哪里?

 

   

 

一年后的春天,一个周末的午后,我陪着闺女去市民广场上玩,老远就看到黑菜站在一组大型儿童玩具前对着我笑。

 

黑菜高兴地向我介绍,这组玩具是他的,旁边的那个手工绘画摊子也是他的,每天挣得有多有少,但基本能解决全家老小的生活问题。他说,不管生活如何艰难,他都再不会走下道了。

 

我激动得又要流泪了,急忙用手压了压发酸的鼻子,对闺女说,这些都是妈妈学生的,你可劲儿玩。

 

......

 

最近,市民广场重建,黑菜把生意搬到了他家小区旁的一个小广场上,这里也是我上下班必经之路。

 

每天路过他的一亩三分地的时候,远远就能看到他向我高高举起的手掌心,还有那口醒目的白牙。

 

黑菜的皮肤被终日的阳光晒得越来越黑了,黝黑发亮。

 

我微笑而过。祈祷黑菜能走得更远、更好!






作者简介:玉阑珊,70后,江苏人,特校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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