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童年学艺 苦中乐 科班教育固然有不科学的方法,但也有合理的方面。老师十分重视对孩 子们的生活教育,从小培育他们向生活学习,从生活体验艺术的习惯。 戏班在农村流动,夜晚赶场牛车走在大道上,孩子们都蜷伏在车上,车 子一颠,人倦欲睡。老师们把他们叫醒,别把时间白过了,要他们下车,跟 在车子后面练习“走边”。“走边”原是戏中表现人物夜行的一种舞蹈形式, 边舞边唱〔折桂令〕:“月昏黑,意乱心忙,顾不得路途难行,脚步跄忙??” 这时正是冬天夜晚,半拉月牙儿斜挂天边,一阵风刮过,天上一片乌云飘过 来将月亮遮住,天色顿时昏暗下来。地上的积雪,盖住路面的坑坑洼洼。一 不小心,脚下就要打滑绊倒,此情此景,正与唱词的内容相吻合。不知不觉, 天色渐明,来到新的演出点,迎来新一天的演出。有过这样的生活,所以以 后每当他在台上演出“走边”时,眼前就会再现这月夜行路在荒郊野外的情 景,那种寒冷凄凉的感情也就油然而生了。 有时赶场走水路,天旱水浅,老师坐在船头,孩子们都上岸去背纤,人 虽在背纤但仍不放松教学。一边背一边唱《渭水河》:“黄河之水天上来??”, 一板三眼,老师在船头上按拍子,每到一板一举手,孩子们在岸上唱,也是 每到一板一举手,双方同举手,说明板眼对了,就这样一步步合着唱的节拍 向前迈进。背纤姿势也有讲究。上身向前倾俯,一手拉着肩上的绳,一手向 后反身搭在绷紧的绳上。这样才好看,老师说“劳动干活也得有个样儿”。 这背纤的劳动对幼年的盖叫天,也许仅只感到辛苦与劳累,无形中,他却接 受了生活的艺术教育,他后来回忆这生活时说:“从这里得益非浅,除了体 验到背纤艰辛,学会背纤的方法,更要注意到美,否则就与船夫一样只有生 活没有艺术。艺术来自生活,但生活不就是艺术。艺术要比生活高、美。” 老师教戏,首先要讲解戏的故事,孩子们盘腿坐下听。盖叫天没读过书, 他的历史知识就这么听来的。例如教《石秀探庄》,老师先讲梁山水浒英雄 的故事;再说石秀是怎样一个人:二十来岁小伙子,性情爽直,贫寒出身, 人穷志不穷;“探庄”又是怎么一回事等等。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戏中石 秀有假扮樵夫挑柴下山的表演,老师先做个示范,全是虚拟的动作。石秀手 拿扁担来到柴房,将扁担靠在墙上,开门进屋,取出两个柴筐放在地上。两 个柴筐距离要相等于扁担的长短,因为装满柴,用扁担挑的时候,再去移动 柴筐就重了。然后搬出柴来堆放筐内。起挑时,将地上扁担拿起用手一托, 手托的高度就是肩挑扁担的高度;挑的时候,要矮着身子,用肩去凑扁担, 不是用扁担凑你。然后开步走,担子随着步子,一上一下有节奏地起伏着, 更要显出担子的重量。这里每一个动作都有生活的依据,也有它的道理,只 有经常挑担的人才懂得这些窍门。老师将这些细微末节的窍门都一一讲给孩 子们听。聪明的孩子们一听也就懂了,模仿着做,大约八九不离十。但有一 点,却是不能靠讲解可以解决的,那就是担子的重量,五十斤是五十斤的分 量,六十斤是六十斤的分量,它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为了让孩子们真实地 体会,老师将孩子们带到柴房前,分别试挑各种不同重量的担子,二十斤, 三十斤,四十斤,五十斤,六十斤,八十斤。这样心中有了谱,担子上肩, 该是什么重量,就会有不同的表情。再加上那些挑担的窍门,就真像挑担那 回事了。老师再进一步讲,石秀年轻力壮,他挑担该是什么模样,八十斤重 的担子压在肩上,也不能像老大爷挑担呼啼呼哧地喘气。 盖叫天从小就是这样接受生活与艺术的教育,并在思想中深深扎下了生 活是艺术的源泉的印象,他虽然没有学习过现实主义的艺术理论,但却真正 继承了民族戏曲的现实主义传统,形成他今后一生艺术实践的指导思想。 有一次,我和他一同去看戏,演的是《吕蒙正赶斋》。扮吕蒙正的小生 抹了一脸的胭脂花粉,这哪像住在寒窑忍饥受冻的穷书生。出窑来喊一声“好 冷哪!”浑身上下没有丝毫寒意。看完戏回来,他说,演员没有生活,过去 他看过一位河北梆子的者先生演这戏,吕蒙正出窑来一声“老天爷杀穷人不 用钢刀”,能把人唱哭了。说着他边讲边表演这一段戏: 吕蒙正推开窑门跨出一步,窑外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吕蒙正衣着单薄, 腹中饥饿,禁不住喊了一声:“好冷哪!”用手捂着脸,缩着脖子,两眼发 愣,挂着凄惨的表情。尽管如此,身上仍要有读书人的斯文品局。他说这些 表演要打心里发出寒意来。这“寒意”怎么来?就是演到这里就想起当年挨 冻受饿的滋味。腹中饥肠辘辘,身上冻得红一块紫一块,因为尝过数九寒天 这冻饿的滋味,所以每念及此,那“寒意”就有了。 然后接唱:“吕蒙正出窑来风雪挡道,老天爷杀穷人不用钢刀。”在唱 “风雪挡道”的“风”字时,吕蒙正一偏身,让过迎面吹来的北风,用斜拂 水袖表示衣衫在风中的飘拂。在唱“雪”字时,他设想:屋檐上一个小冰凌 椎子,被风一吹,跌落下来,正好落在吕蒙正的衣领内,冰凉彻骨,他头一 缩。这个设想不是剧本规定的,全是他的创造,他非常善于在剧本规定的情 景内,根据人物与剧情,增添出丰富生动的内容,这落下的冰凌椎子便是一 例,以后我们还可以从各个方面看到他这种创造才能。 在窑前吕蒙正欲行又止,心想:这么大雪,赶到寺庙去吃饭,路远,难 行;但不去饿得又难当,进退两难。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抬头看看苍 天:你不是要穷人的命吗!于是唱“老天爷杀穷人不用钢刀”。但心中转念 又一想:大丈夫岂能被穷困压倒,这是生活的磨练,古语讲:“天将降大任 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经受经受这磨练也不错。自己为自 己找到安慰,于是在先前的苦相中又慢慢地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来。他 说:“这叫苦中乐”,比那一味啼啼哭哭,更能表现吕蒙正的性格。 我们不禁为他的表演和譬讲所折服。他不仅真实地表演了风雪交加的环 境和人物饥寒交迫的情景,让你如实地与他共同感受这“寒意”,更具体刻 划了吕蒙正这样一个具体形象所持有的读书人的心态。从“苦”中挖掘出与 之相对立的“乐”来,从而更加深了“苦”的内涵。 他还告诉我幼年学戏的一段有意义的故事。 他学《南天门》,戏中老家人曹福最后冻死在雪地里。大热天,他练这 戏,混身是汗。老师说,这满头大汗,还冻得死么?即使是六月暑天演这戏 也不能出汗,一出汗戏就假了。可是烈日当空,人坐着不动还流汗,在台上 演戏连唱带做,还能不出汗么?老师说,可以,要练成自己能控制,别说演 这戏,就是演别的戏,台上开打,翻扑,也不能汗流浃背,汗水从头上流下 来,把脸上油彩弄得花里胡哨的,这还好看么?这控制的方法就在运气,把 呼吸调匀了,心中要定,即使台上打〔急急风〕,心中也不乱,用内功守住 自己,这样,再热再累也不出汗。我们看盖叫天的演出,大热天,他头戴大 罗帽,身穿花豹衣,背绦,浑身捆得紧紧的。一出《恶虎村》,开打,走边, 场场有戏,十分繁重,但并不像我们常看见的那种演出,满脸是汗,浑身衣 服为汗水浸湿。他始终是不出汗,稳定如常,不累不慌,从从容容把戏演完。 等幕一落,人回到后台,坐下来,卸去帽,舔去头,那汗水就像喷泉似地满 脸直泻下来。这是他演完了戏,放松了自我控制的缘故。当然,光知道这控 制的道理不够,不知要经过多少岁月的锻炼才能获得这功夫。 但是在旁边的另一位经验更丰富的老师补充说:“冻死不能出汗是对的, 但不是绝对不出汗,在断气前的一瞬,反倒要出汗,这是冷气把人的一身冷 汗逼出来了,脸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来,眼向上一翻,一个僵尸倒地,这才 是真正冻死的模样。” 盖叫天说,这两位老先生的话,他永记不忘。演戏要有生活,六月天演 《南天门》不能出汗,出了汗不真。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有更特殊的 生活情况,那就是冻死临断气前还得要出冷汗。这就比前者更深入一层了。 从这他体会到既要学习生活,更要深入细致地去体察、把握生活。生活是丰 富、复杂、多彩的,不能浮光掠影地浅尝辄止。老师们的这些教导,逐渐地 在他以后的艺术实践中起着潜移默化的指导作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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