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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个人的思想空间,读书人才彻底被钉死在经典上

 崔竣豪 2016-12-04

没有个人的思想空间,读书人才彻底被钉死在经典上

孔子认为学习比读书广阔

在孔子的话语体系中,与“阅读”“读书”最近似的概念是“学文”,它的上位概念是“学”。孔子无疑十分重视学习,《论语》开篇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孔子本人则非常好学,而且非常自信,曾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但孔子的所谓学,是比读书大得多的概念。要言之,学之所指,大约相当我们现在所说的“行事做人”,也就是人的自我塑造。如:“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因此,他评价学生的好坏,居然和读书没什么关系。鲁哀公问弟子中谁最为好学,他说是颜渊;理由呢,并不是书读得多读得好,而是“不迁怒不贰过”。不迁怒是善于控制情绪,不贰过是善于总结经验,都不是读书的事儿。而“学文”在学里面的意义,反而不是十分重要:“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馀力,则以学文。”乃是行余之事。

没有个人的思想空间,读书人才彻底被钉死在经典上

孔子的所谓学,是比读书大得多的概念

而且,在孔子的思想中,学或者学文似乎只是士君子之事,他的有教无类也只是在士君子的层面,跟“民”的关系不大。所以他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使知之当然就是不主张“民”多学习多读书,因此古往今来一直就有人以为孔子有一定的愚民思想。之所以如此主张,是因为他认为人的先天条件决定了并不是任何人都适合学习:“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最后一句话可以翻译为:“有了困惑也不知道学习,民众就是这个样子。”

读书在孔子教育体系中地位不高,可以理解为他更加重视身体力行,也可以理解为那时的书籍缺乏。到了荀子,学习的目的当然也是践行君子之道,为贤为圣,但阅读经典却几乎成了必由之路:“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因为经典在他的心目中有至高的地位:“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

《书》《诗》《礼》成为经典,拜孔子整理所赐,所以荀子教学生,方能有条件强调读书。人类社会的进步导致知识量增加,随之出现更多的书籍,因此,学习越来越重视书籍的作用,是一般性的趋势。

理学家重视体悟甚于读书

“学”在朱熹的理学体系中,也是很重要的概念,具体使用时和“格物”的意思近似。

他将学分为小学和大学,小学“教之以事,如礼乐射御书数及孝弟忠信之事”。大学则“教之以理,如致知、格物及所以为忠信孝弟者”。小学、大学的区别是年龄阶段的区别,更是学习内容的区别。小学主要学习礼乐御书数等技艺及规矩,大学阶段则格物致知,探究道理;至于忠信孝悌这些基本的伦理,则大小学都得学。

读书是学的从属概念,所以朱熹说:“读书乃学者第二事。”“读书已是第二义。”那么,第一事第一义是什么呢?是致知穷理。人之所以要读书,是因为“未曾经历见许多,圣人是经历见得许多,所以写在册上与人看。而今读书,只是要见得许多道理。”朱熹本人对于读书很重视,《朱子语类》有很多读书心得和读书方法。但在他的思想中,读书作为格物的方法,始终只是第二事。另一种重要的格物方式,则是对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以及人物禽兽的直接观察。“所谓格物,便是要就这形而下之器,穷得那形而上之道理。”那首著名的《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明确表示了他更重视知识的生活来源。

没有个人的思想空间,读书人才彻底被钉死在经典上

朱熹认为读书作为格物的方法,始终只是第二事

即便如此,宋代的另一个理学大家陆九渊还不以为然,认为朱熹过于强调读书,士子们把精力耗费在经典学习上是增加负担,不能使思想纯粹。因此他说:“学者疲精神于此,是以担子越重。到某这里,只是与他减负。”如何减负?无非就是少读书。他主张人心就是天理,尽心便是穷理,沉湎于各种经典乃是“大人不做却要为小儿态。”南宋淳熙二年,他与朱熹在江西鹅湖寺辩论,朱熹认为教育学生须“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约”,陆九渊则认为“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讲白了,就是一个人说要多读书,一个人说不要多读书。

名儒王阳明的思想和陆九渊一脉相承,认为心就是理,经典不过是心的记录而已。他在《稽山书院尊经阁记》反复强调《六经》与心的关系:“《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 “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因此,正确的学习方法是“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不是“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

没有个人的思想空间,读书人才彻底被钉死在经典上

王阳明眼中正确的学习方法是“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非考索文字

朱熹说观物,陆、王说尽心,在宋明理学家的认识论中,体悟是比读经更重要的学习方法,不少大儒的思想中甚至还具有明显的反对多读书倾向。

读经何以获得

至高无上的地位

这种情况在清代发生了根本改变,但关键原因并不是学问本身发展的结果,而是一场让很多人痛不欲生的改朝换代。

明亡清兴,在当时很多遗民逸老看来,不仅是国家颠覆,斯民涂炭,更是沦于夷狄,文明腰斩。公元1644年5月(明崇祯十七年四月)清军入关,攻陷北京;次年5月,又攻陷南京,南明弘光帝被执于芜湖,后遭凌迟处死。八旗军的铁蹄短短一年间就碾碎了大明朝近300年的江山。创巨痛深的士子们迅速失去政治军事的反抗之力,所能做的就是痛定思痛反思故国的文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而得出的一个重要结论就是,空谈心性的学风败坏了世道人心,这种文化培养出的人才,只会“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这种反思一旦落实到学问层面,就是对经典的重视。如顾炎武就绝口不谈心性,而主张知耻博文:“愚所谓圣人之道者,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士而不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博学于文也好,好古多闻也罢,无疑就得多读经典。在宋明理学那里,天理人心是最本原的精神实体,经典只是它们的载体。王阳明对于二者的关系有形象的比喻:人心天理就像仓库里的财物,经典只是账本,那么,只要主人拥有这些财物且心中有数,账本就可有可无。这个关系被顾炎武彻底倒了个儿:“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全祖望《顾先生炎武神道表》)”因此,顾炎武年纪越大,越致力于研读《六经》。而清初另一个著名思想家黄宗羲也说过:“读书不多,无以证斯理之变化。”

没有个人的思想空间,读书人才彻底被钉死在经典上

顾炎武年纪越大,越致力于研读《六经》

清初知识分子这场意识形态的反思,根本的动因是亡国之恨,有明显的政治诉求。但大清朝经过顺、康、雍几代的武功文治,不仅江山稳固,甚至还表现出超越前朝的盛世之风。对于这种环境中成长的文人士子,前朝早已音容渺茫,他们既失去了政治复辟的动机,也找不到质疑现政权的合理性,但顾、黄那代学者反对空谈心性、把掌握真理的途径由体道变成诂经的学习方法却被继承下来。加之清代统治者高度钳制思想自由,大兴文字狱,知识分子讨论现实、抒发己见都有杀头之虞,挥霍才华的方式就只剩下了皓首穷经。葛兆光先生把以戴震为代表的经学家思路总结为:“把思想的依据回溯到古代经典,把经典意义的根据落实到字句,把字句的意义经过历史语言学的确定(《中国思想史》第二卷)。”这就是所谓的考据学。失去了问题意识的考据学,势必越来越细碎繁琐,难免堕于标榜智力或卖弄学问。在这个大前提下,不管为学动机有何不同,研究方式有何区别,古代经典都居于核心地位。至此,学习就完全成了读经,学习与读书之间几乎划上等号。

而且,理学心学考据学都只是思想家、学问家层级的事情,对于未及晋身的莘莘学子,经典早就具备了非同寻常的意义。明清两代,科考的主要形式是写八股文,而八股文的指定内容又是四书五经,且表达的观点不能与朱熹相违。因此,只要在这条路上走,读经就是学习的不二之选。很多人除了四书五经,什么书也不读。《儒林外史》讽刺范进虽然中了举人,却连苏轼是谁都不知道。不过在清代之前,学子有更多选择余地,可以边参加考试边干别的,也可以取得身份后抛开教科书发挥自己的学问。陆九渊、王阳明等人都是进士出身,却并未妨碍他们抛开书本谈心性。只有到了清代,四书五经之外就几乎没有个人的思想空间,读书人的一生才被彻底钉死在经典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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