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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不易做

 nizijun 2017-01-12

太史公不易做

作者:董改正

明代嘉靖年间,福建莆田有个叫柯维骐的读书人,通过苦读中进士第,授南京户部主事,但因病未赴任。后来阴差阳错,一直无缘官场。自此闭门谢客,专心读书,尤重史学。批阅典籍时,柯氏认为自《史记》后,中国再无良史,竟起奋扬之志,欲以一己之力,振千五百年史学之已堕,乃殚精竭虑,励志综合前朝所修《宋史》《辽史》、《金史》,刀劈之斧斫之,以宋为正朔,合成一书,以成堪与《史记》媲美的大著。

《宋史》是元朝丞相脱脱主持编著的,与《辽史》、《金史》并相参照。因为元朝国祚短暂,而修前代史时间既晚,再加上史才阙如,所以纵然宋代史学极为发达,历史材料极为丰富,但仓促完成的《宋史》非常糟糕。后世学者对《宋史》诟病最多,柯维骐称之为“其文繁猥特甚,叙事舛谬疏略”,以史学为志的柯氏,生发重修的想法,就在情理之中了。

然而修史是否仅有愿景即可?自司马迁到脱脱到柯维骐,千五百余年间修正史野史家史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一个治史者,没有超然的自信,其间欲压司马公一头的,也一定会有,但流传下来著作的并不多;流传下来而得到学者首肯的更少,可见治史之难。

柯维骐的鉴赏能力是有的,从他的判语可以看出;柯氏的精神和品质也是可嘉的;但从他对《宋史》的评价也可以看出,他很难驾驭一部皇皇巨著的写作。他将史才仅仅归略为“文字”和“叙述”,可以想见,接下来他所要做的,一定是从文字和叙述下手。殊不知,伟大的史才更需要贯通时间的目光和才识,悲天悯人的情怀,纵横八荒的气度,以及归纳过去预知未来的才具,历史又岂止是故事?

注定悲剧的柯维骐开始了自己穷经皓首的史学写作。宋代学者爱治史,正史除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外,还有欧阳修的《新五代史》等,野史更是多如牛毛,是以宋代的史料非常丰富,对于一个治史者来说这是好事也是挑战——选择从来都是检验一个写作者能力的指标。柯氏要面临的不仅仅是这些正史野史,还有《宋史》《辽史》《金史》,其中头绪纷杂,如果没有强大的驾驭能力,面对纷纭杂汇的史料,真叫人叹一声“怎一个乱字了得”!

他终于要崩溃了,居然作出了自我“去势”的荒谬而惨绝的决定。“去势”即“自宫”,即阉割,不是到了绝望的时候,任谁也难以作出这样的决定,由此可以想见柯氏的艰辛、痛苦和煎熬。在巨大的历史信息前,在庞杂的头绪前,在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异前,在眼高与手低截然对比中,他心烦意乱,他可能意识到了自己才具的不足,也可能没有意识到,但他一定想到了司马迁,他一定将自己与司马公进行了类比,把自己的心浮气躁归结为欲念使然,于是他做出了这个惊世骇俗的决定。

不知去势是否给他带来了宁静,可以确定的是,他已经退无可退了,他必须拿出一部作品来,向自己交差,向家人交代,向士林和朋友们交代。经过二十年的读书、整理、消化、书写,经过可以推知的徘徊、退缩、后悔、奋进和激励,他终于完成了煌煌二百卷的《宋史新编》,在他放下手中笔的时候,不知他是否老泪长流。

这部皇皇巨著的“皇皇”和“巨”,只是体积和数量上的大,学界对它的评价并不高,它也未能跻身二十四史之列,原因可能还在于视野、高度和情怀。他在合三史为一的编撰中,除对《宋史》的舛误偶有订正与补遗外,由于删节过多,以致其史料价值反而不及《宋史》远甚。被他看不上的三史流传下来,而他的著作只是成为史学史上的事件而已。

“认识你自己!”这是刻在德尔菲神庙的话;自知者明,这是中国先贤的悟道。只有自知,才能取舍,才能学会选择懂得放弃,才能走出患得患失,才能避免好高骛远或自卑怯懦,才能做最好的自己。柯氏不可谓不弘毅,不可谓不刻苦,但终因不了解自己,而将自己的人生过成了悲剧,甚至笑料。但我却笑不出来,陷于因不了解自己而痛苦的人,或者还有,或者还有很多,他们做出来的举动,虽无自宫这样惨烈,但荒谬的程度,不遑多让的也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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