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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官多刻

 cat1208 2017-06-21

 

 

徐珂《清稗类钞》有“廉俭”一类,收录轶事约一百八十条,读来感觉大清君臣在进行一场清廉与节俭比赛,越到后期,竞争越是激烈、残酷。光绪初年,大清出现了两名以节俭著称的官员,其一绰号“天下俭”,名李用清:“其自江西原籍起复入京时,徒步三千余里,未雇一车骑。及抚云南,则日坐堂皇理事,夫人即居其旁之小室。将产时,不雇接生媪,既产,遂毙。其仆怜之,为市棺,稍昂,以为费,令易薄者。已而子亦死,仆又为市小棺,叱曰:‘安用是!’乃启夫人棺纳之。”


徐珂的记载,不知源自何处,其中有两处硬伤:据《清史稿》,李用清原籍不是江西,而是山西,从山西到北京,不用三千余里,不过徒步千里,也属壮举;他从未担任云南巡抚,只署(代理)过贵州巡抚,这已经是其仕途之巅。还有一处不合常理的地方:贵为巡抚,一方诸侯,妻子生产,却不雇接生婆,这实在说不过去。由此能不能推论徐珂在胡说八道呢?再看一则故事。


徐一士《近代笔记过眼录》云:“……有谓用清不孝其母者。其说云,用清在陕藩任,阖家蔬食,其母亦不获一尝肉味。偶患病,思食肉,其妻私购熟肉少许以进,为用清所见,怒而掷诸地。母遂携媳至长安县署。语知县以用清不孝状,嘱代雇车辆,俾返原籍。用清闻之,亟恳臬道首府转圜,各遣妻至县劝说,始由用清迎回藩署。巡抚叶伯英素不慊于用清,由是益恶之,故藉年终密考劾去之云。”


这一对比,可知前一个故事,不论真实与否,已经无关紧要。李用清的俭朴、刻薄,以至不近人情,在后一个故事当中,表现淋漓尽致,无以复加。从他不给母亲肉吃,再看他对待死去的妻儿,合棺而薄葬,已经相当厚道。


与李用清齐名的李嘉乐,绰号“一国俭”。倘若遵照顾炎武的说法,天下大于国家,“天下俭”则当大于“一国俭”。按《清稗类钞》所述:


“其(李嘉乐)为江西布政使也,常薙发,每次与二十文,已而询其仆曰:‘薙发匠得资,亦得意否?’仆曰:‘外间薙发皆四十钱,今殊不满所望,已垫付数十文使去矣。’李怒曰:‘吾家中薙发才须十二文,今多与之,已大过,汝乃更益之乎!此后不须彼矣。’盖李之夫人亦能供待诏之役,不假他人手也。”


老实说,这个剃头的故事,并无出奇之处。徐一士补充的故事,同样寻常:“又闻嘉乐官山东某府(应指青州府)知府时,亦禁眷属食肉,令打扫夫于署中后园种蔓菁,即以此一味为常蔬。灯油自掌,每晚各室亲舀一小勺畀之,不许添,二鼓不息灯者,必严加诃詈。尝责其妻浪费,呼役欲笞之,传为笑谈。”从《笑林广记》里面,随便拉两个吝啬鬼的笑话,都比李嘉乐对得起“一国俭”的声名。


与李用清相比,李嘉乐的节俭,虽然超出常规,尚未耸人听闻;与此相应,他的为人,远比李用清富有人情味。据徐一士所述,李嘉乐在江苏做官的时候,县绅某公将入京,朋友圈商量帮忙凑点活动经费,李嘉乐却说:“某公京朝官,吾辈何宜如是?”事遂终止。后来某公到天津,拿出一张面值千金的银票,欲汇兑而不得,托人打听,原来是一家不知名的小银号,人家好奇,询问出处,竟是李嘉乐所赠。由此可见李嘉乐何其精通人情世故,而且出手相当豪爽,看来,他只是对自家节俭,对朋友却大方。当时传言,称李嘉乐的人品不如李用清,我的观感完全相反。





“二李以俭刻闻,俭而不中礼,刻而拂人情”,这句评语,只适用于一李:李用清。李嘉乐俭而不刻;李用清则俭而刻,他的刻,不仅施与家人,还施与百姓。这正是康熙最担心的情形:清官多刻。


康熙上谕云:“清官多刻,刻则下属难堪,清而宽方为尽善。朱子云‘居官人,清而不自以为清,乃为真清’。”试看康熙怎么考核官员:第一标尺是爱民,第二标尺是干练,第三标尺才是清廉。倘若官员“虽贪不苛”,他也能接受,苛(刻)者扰民、害民,有违他最看重的爱民之义。如果只给他两个选项,在“清官多刻”与“虽贪不苛”之间,想必他会选择后者。


为什么说“清官多刻”呢?清官往往道德感极强,道德本来只适合律己,他们却推己及人,用于教化、约束他者,不仅自己清廉,还要家人清廉,还要下属清廉,还要百姓清廉,不仅自己节俭,还要家人节俭,还要下属节俭,还要百姓节俭。譬如李用清和李嘉乐,自己不吃肉,还不许家人吃肉,哪怕是病中的老母亲。再如二李的后台阎敬铭,自己喜欢穿粗布衣服,下属身着绫罗绸缎,便不高兴;平时喜用粗茶淡饭,请客也是如此,客人无以下箸,他还强迫人家吃下半碗白米饭,以致客人出门之后感慨道:“此岂是请客,直祭鬼耳!”他的节俭极端到什么程度呢,有一下属叫谢启华,他则质问人家:“取名何必用华字?”……针对这一点,清朝最著名的绍兴师爷汪辉祖早有提醒,为官之道,第一不可“傲人以清”,以清廉为炫耀的幌子与批判的棒子;第二“清不可刻”,“盖清近于刻,刻于律己可也,刻以绳人不可也。”说白了,你可以苛待自己,不可苛待百姓。


道德感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清官大都无比自负——如果清官而好理学,如李用清,自负则加一等——自觉清正廉明,问心无愧,行事每每毫无顾忌,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如刘鹗《老残游记》所云:“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


由此再说李用清。翁同龢对李用清印象甚好,日记常常提及其名,最后却问道:“两李皆贤者,而不容于时,何也?”这显然不能简单归结于同僚的嫉恨,原因更多出在贤者自己身上。李用清代理贵州巡抚,“唯知禁人宴会及衣绸缎”(江庸《趋庭随笔》),“所至惟禁酒食宴会”(李慈铭《越缦堂日记》),故而迎来了“廉而不知为政”“形如土偶浑无用,心似污泥总不清”的讥讽。此外,李用清做地方官,最喜欢干一件事,就是禁烟,《清史稿》为之大书特书,却也指出“言者疑其操之过急”。其实这不单是缓急的问题,还关乎百姓生计。对付罂粟和鸦片,岂是一句“疚国殃民”所能打发,岂是一腔道德感所能化解呢?不妨说,近世以来,从一个官员对待鸦片的态度,大抵可窥其高下。“遂兴鸦片之狱”的林则徐,被王伯恭斥为“庸臣误国”;那么在山西、贵州、陕西等地四处禁烟的李用清,正可谓“清官多刻”。


神奇的是,大清不仅出了李用清等一大批节俭的官员,还出了一位以节俭知名的皇帝,此即清宣宗道光。关于他节俭的故事甚多,真伪莫辨。譬如说一个月才换一件衣服,衣服破了,补好再穿;一顿饭只配四个菜,宫中的妃嫔、宫女、太监等,非节庆不得吃肉……相比李用清等官员,皇帝的节俭,不必强制推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是谓道光好节俭,庙堂多褴褛,据说道光年间的朝会看起来仿佛丐帮大会,从皇帝到臣子,都是一身破败的补丁衣服,而且以补丁多为荣。


这一幕,大概便是所谓的衰世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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