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书法之线条说
文/王佳宁
本文发表于2016年3月版《美术观察》杂志
“线条”一词最早来源于几何学，把它带入造型艺术并对其进行理论上的梳理，强调精神上的所指则主要来自20世纪的西方抽象艺术。转到中国书法艺术中，翻阅古代书论，我们几乎没有看到有关线条的字眼，那么中国传统书法中与线条相对应的词汇又是什么呢？笔者认为传统书法中的“点画”与之有着很大的相似性。只不过前者注重书写本身，它承载着中国书法千百年来深厚的民族文化基因，后者则重在画面造型，在表现形式上显得更加单纯直白。
现代书法作为连接传统书法与西方现代艺术之间的桥梁，其作品在笔墨的挥洒中除了保持传统书法点画的特质外，更多地则是从西式艺术的角度对线条进行了纯粹的视觉塑造。于是本文着力于线本身,结合作品，试从线条之类型、力感、节奏、抒情四个层面展开具体论述。
线之类型
以真书系统为例，中国传统书法中的点画通过“永字八法”可以进行阐述。“永字八法“通过八种基本笔画的写法，简明扼要地概括了真书的用笔方法及结构特征。
西方美学中对线条类型的划分，有着众多说法。康定斯基在《论点线面》一书中把线分为直线、曲线、锯齿线三种，其中几何学中的直线又分为水平、垂直、对角三种，此外由直线变通而来的任意线又分为同心、离心两种形式；18世纪英国画家威廉·荷加斯在著作《美的分析》中把线分为直线、曲线两大部分，其中又把曲线分为波状线和蛇形线两大类。统观目前现代书法作品，从线条的类型上分，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三种。以直线为主的作品；以曲线为主作品；直曲相结合的作品。
以直线表达为主的作品可见吴山专《此Ci》。该作品主要由色泽鲜艳的直线组合而成，一个满构图的“此”字充斥着整个画面，直线带来的张力感不言而喻，整幅作品最终也给观者带来了新奇的视觉感受。
以曲线表达为主的作品见徐庆华《线场2010—001》。作品中各种线交织缠绕在一起，线条孕育的丰富性与多样性充分展现出来，作者借助于草书这种特有的书体辅以西式抽象绘画创作理念，以豪迈飞舞的线条给与草书当下全新的诠释。
张浩《巴黎的一个小街景》（图1）则是典型的直曲线相结合的案例。2001年的一个夜晚，艺术家在巴黎的一条街上，看到一座教堂，这条街和这座教堂给他留下了深刻别致的印象，该作品正由此感觉而来，作者通过感觉的意志把心理的期望表达出来。画面使用纯粹的线条来搭建，正所谓绘画语言的纯粹性越高，作者感觉的纯粹性就会越强。用艺术家自己的话来概括这幅作品：“自我激动，感觉准确，形象内思维，视觉表达情感。”从画面使用的表现语汇来看，直曲线穿插使用，凝练准确地构筑了一个内心宁静的世界。
线之力感
传统书写中对力感的追求主要通过点画的提按顿挫、方圆转折来表现，具体体现在用笔方法上，如中锋可以圆融刚劲，侧锋可以峻峭多变，藏锋含蓄厚重，露锋则犀利姿媚等，这些都形象地说明了在传统书法那里，不同的运笔方法使之点画产生不同的力量感。现代书法在对线条力感的表达上与传统书法有着一脉相承的地方，表现在书写过程中亦通过指、腕、肘三者的结合产生具有提按顿挫、方圆转折的力量点画。不同于传统书法的是，现代书法的探索中没有了中侧锋、藏露锋等用笔一说，对传统书斋书写中所谓的“下笔点画波撇屈曲，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的笔力要求皆抛之于脑后。
在对线条力量感的解说上，康定斯基认为直线、曲线、锯齿线都具有“倾向性的张力”。直线是由运动产生，本身就带有一种张力感；曲线通过向直线的两端不断施加压力，使之弯曲，外在的施压越大，曲线的张力、弹性就显得越为激烈；锯齿线是由直线构成，是两种力交替作用的结果，所以依然具备张力性的特点。
现代书法作品中，王冬龄的《书非书》（图2）在表现线条力感方面，无疑非常出色。作者从狂草书的角度阐释了书法作为当代艺术的可能性，面对作品，观者很难说清它属于传统概念中的书法还是现当代艺术中的一件视觉作品。当然这也恰合“书非书”这个主题。《书非书》中张扬飞舞的线与康定斯基笔下曲线具有的“响亮的弹性”不谋而合。比之单纯的直线运用，曲线构建的画面在外在的视觉表现与内在的情感流露上都显得更加复杂，该作品正是在线与线的冲突中完成了画面最终的圆满和谐。
线之节奏
传统书法中点画的节奏主要来源于自然生命的律动以及书家内在情感的起伏，它与书写者的心理同步，贯穿于整个书写过程中，具有时空双重属性。
西方抽象绘画中的线同样具有节奏性，康定斯基认为直线的节奏主要通过相等间隔的准确重复或倍分间隔或不等间隔上的重复实现的。而曲线与锯齿形线也是通过重复量与质来实现各种不同的节奏感。富有节奏感的线组织画面，创造了富有生命力的作品。
作为传统书法的延伸，现代书法继承了传统书法中有关点画节奏的最基本表达，同时也灌注了诸多的西式艺术语言，鲁大东的作品《草书势》（图3）。即为一例。
《草书势》是利用宣纸video制作的影像作品，以草书为载体，以“草书势”来命名。在手法的表现上以video的方式记录下了草书书写的行动本身，高科技的运用有效地把行动过程真实地保存下来。透过曼妙的线条，似乎可以重现作者的书写场景。此外作品通过不同线形的多次交织，在量与质的层面上，也有效地构建了富有节奏的线。
线之抒情
书法艺术带有强烈的抒情性，可以达其情性、形其哀乐。这一点毋庸置疑。点画作为重要的表现语汇，它的抒情成为了传统书法表情达意的重要基础。一幅作品点画的节奏、韵律、枯湿浓淡可以表现出作者不同的书写情绪，最终也给观者带来了不同的审美体验。对于线条具有的抒情性特征，转移到西方绘画，这个论断依然成立。在抒情性上，康定斯基从人的精神（灵魂）这一本源出发，指出：“凡是内在需要的，发源于心灵的，就是美的。”绘画要表现艺术家个人的“内在需要”，因此画面上的一根线、一个点、一个面、一种色彩都是深有意味的形式，都是被附着了艺术家的个人情感。
《论点线面》一书从纯粹的直线入手再到由线构成的角（直角、锐角、钝角），对其抒情性都做了非常详细的论证推导。直线在绘画形式中相当于原色，直线中的水平线相当于黑色，对应的温度是冷抒情；垂直线相当于白色，对应的是暖抒情；对角线代表着红（或灰或绿）；任意直线代表着黄和蓝色。康定斯基强调了直线与颜色、冷暖之间的联系，为使用独立的绘画语言进行抒情抽象奠定了基础。然而，一幅优秀的画作绝不仅仅是单一线条的陈设，进而又把直线相交组成的角分为了45度的锐角、90度的直角、135度的钝角三种，亦与冷暖情感联系起来。直角代表着寒冷和压抑；锐角代表着温暖、敏锐和活跃；钝角意味着孤单、细弱与呆钝。康定斯基以严密的科学分析方法与逻辑推论点明了视觉元素不仅包含着各自的绝对声音（独立表现价值），同时结合人的感官视觉和听觉，从宇宙精神同一性出发，把抽象的形式符号最终与宇宙规律统一，上升为一种和谐的生命存在。
回到创作中，现代书法对于传统书法本质的坚守及对于西方抽象艺术精华的吸收，使得线条的抒情性较之传统书法无疑有着更为广阔的天地。王冬龄代表作《书非书》，呈现在观者面前的是柔韧、富有弹性且具浪漫情怀的线，它们在纸面上狂舞着，无不在欣然跳动着生命的喜悦。从如此洋溢着生命律动的线条中我们可以深深体味到一种永无止境、永无休止的生命探索，利用狂草来感悟生命的魅力与绚烂，线条的抒情性在此作品中得到了最为生动的表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