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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方言避禁忌词改音举例(上)

 RK588 2017-08-29

作者简介

倪志佳,北京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字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汉语方言学,主要兴趣包括:方言音韵、方言地理、方言接触等。


世界上的语言普遍都有一些禁忌词(taboo word),内容涉及性、排泄、死亡、神灵、领袖等。禁忌词往往需要回避,方法主要有两种:换用说法和更改读音。以英语为例,用pass away代替die、make love代替copulate是第一种方法;用gosh代替God、heck代替hell是第二种方法。汉语也有不少禁忌词,避讳现象十分丰富。本文仅就汉语方言中因回避有关“性”的禁忌词而更改读音的现象略举数例,以说明一些例外读音产生的原因及避讳改音的不同方式。


首先说明两点:(1)本文的例子多数取自前人的研究(笔者补充了一些材料),少数是笔者的发现。为求行文简洁,不在文中一一标示前人研究的出处,读者可自行查阅文末的参考文献。所引方言材料亦是如此。(2)标音用国际音标,调类用右上角的数字表示:从1到8分别代表阴平、阳平、阴上、阳上、阴去、阳去、阴入、阳入。如果某方言平声不分阴阳,则1代表平声。其他上、去、入不分阴阳的情况依此类推。0代表轻声。


北京话表示男子性交动作的词读[tsʰau5],《现代汉语词典》写作“肏”,平常为了回避这个字眼一般写作音近字“操”。[tsʰau5] 的本字不明,“肏”只是一个晚起的会意字,《红楼梦》中已经出现(不同的版本还有“㒲”、“臊”等不同写法)。北京话的“肏”没有同音字,原因就在于本来按规律当读[tsʰau5]的几个字改读了其他的音。最常见的一个字是“糙”,《广韵》去声号韵七到切,照例应读去声,现在读阴平[tsʰau1]。“七到切”下还有两个常用字:一个是“节操、情操”的“操”,现在读阴平,与“操作”的“操”同音(《广韵》七刀切);另一个是“造访、造次”的“造”,现在声母不送气,与“建造”的“造”同音(《广韵》昨早切)。


从文献记载来看,“糙”读平声目前最早见于明末宣城人孙耀编撰的吴语方言韵书《音韵正讹》,该书把“糙”字列在平声“萧”音“操”小韵中。在现代方言中,除了北京话,不少用“肏”这个词的方言,“糙”字也改读阴平,例如:昌黎[tsʰɑu1]、天津[tsʰau1]、石家庄[tsʰau1]、济南[tsʰɔ1]、牟平[tsʰɑo1]。另外有一些方言,“糙”字也避“肏”改音,但不是把声调改为阴平,而是把声母改为不送气,例如:哈尔滨[tsau5]、沈阳[tsau5]、大连[tsau5]、锦州[tʂau5]、承德[tsau5]。从上面所举的方言点可以看出,前一类方言主要分布在河北和山东,后一类方言主要分布在东北。这三块地方加起来正是“肏”分布的主要区域[1]。其他地区的方言不用“肏”,“糙”就无需避讳,仍按规律读去声(或阴去)和送气声母,例如:西安[tsʰau5]、成都[tsʰau5]、扬州[tsʰɔ5]、苏州[tsʰæ5]、长沙[tsʰau5]、梅县[tsʰau5]、厦门[tsʰo5]、广州[tʃʰou5]。


当代的网络语言常用到“肏”这个词,但为了避讳,一般用音近字代替,例如:操我~、槽卧~、草~泥马、擦我~。其中,“操”、“槽”和“草”是改声调,“擦”是既改声调,也改韵母。[2]


入,《广韵》入声缉韵人执切,北京话照例当读[ʐʅ5],但一般读[ʐu5],不合语音演变规律。实际上,“入”也有[ʐʅ5]一读,意思与“肏”相同,只不过北京口语用得不多。在早期白话文献中,“入”的这一用法很常见,字形最初就写作“入”,后来也有“日”、“㒲”、“肏”等不同写法。其中“日”是“入”在这一意义下的同音字(也是唯一常用的同音字),现在人们也习惯这么写,所以往往不知道“入”还有[ʐʅ5]这一读。由此再来看[ʐu5]这个读音,就可以明白它是为了回避[ʐʅ5]而产生的一个例外读音。[ʐu5]是通用的音,[ʐʅ5]是专用的音,二者各有分工,不相混淆。


“入”字分化出[ʐu5]一读的时间较早,在元代的《中原音韵》中已经如此:“入”一归齐微部“入声作去声”,与“日”字同音;一归鱼模部“入声作去声”,与“褥”字同音。很多现代方言用“入”表示“交合”(根据LACDL078图,主要见于河南、江淮、西南、西北等地区),这些方言的“入”字往往跟北京话一样有两个读音,例如:西宁[u1]、[ʐʅ1],成都[zu2]、[zɿ2],南京[ʐuʔ7]、[ʐʅʔ7]——前一个音都是通用音,后一个音都是专用音,通用音不合规律,专用音合乎规律。少数方言的“入”字只有一读,即通用音不回避专用音,但会导致与它同音的“日”字改音。例如江苏如皋,“进入”的“入”和表示“交合”的“入”都读[ʐəʔ8],合乎常例,但“日”读[ʐiʔ8],与薛韵的“热”字同音,不合规律。这是另外一种避讳方式,情形与北京话的“糙”回避“肏”改音类似。至于其他一些南方方言,“入”字并没有“交合”义,因此只有合乎“人执切”的一读,且不会导致其他字改音,例如:苏州[ȵiɪʔ8]、福州[ȵiʔ8]、梅县[ȵip8]、广州[jɐp8]。


透 戳

方言中还有其他一些表示“交合”的词,它们也像北京话的“入[ʐʅ5]”一样,导致通用的读音发生了不规则的变化。例如山西平遥方言用“透”表示“交合”,读[tʰəu5],合乎规律;一般的用法,如“透气”,则读[təu5],声母不送气,不合规律(这一现象也见于其他晋方言)。又如上海松江方言,表示“交合”义的词用“戳”,读[tsʰɒʔ7],一般的用法则读[tsʰoʔ7],二者韵母的元音高低不同,前者合乎规律,后者不合。邻近的奉贤(金汇)方言也用“戳”[tsʰɒʔ7],但一般的用法不读[tsʰoʔ7]而读[tɕʰiɒʔ7]。[tɕʰiɒʔ7]也不合规律,只不过它的改音方法与松江不同,是通过添加-i-介音来与[tsʰɒʔ7]相区别(声母也相应地变为tɕʰ)。


一些方言表示男性生殖器的词读[tiau3]一类的音,通常写作“屌”,本字应当是“鸟”[3]。“鸟”,《广韵》上声筱韵都了切,读音与[tiau3]相合。另外,用“鸟、雀、鸡”一类的动物名称表示男性生殖器也是汉语方言的常见做法,具体可参见LACDL074图。早期的白话小说常在骂语中用“鸟”字(《水浒传》中尤为常见),其来源当是“生殖器”一义。现在包括北京话在内的很多方言,表示动物的“鸟”都读[niau3]一类的音,这显然是为了回避[tiau3]这类禁忌音。同样,《广韵》“都了切”的另一个字“茑~萝”现在也改读为[niau3]。但不少南方方言并不用“鸟”表示男性生殖器,因此不存在避讳的问题,“鸟指动物”仍读“都了切”,举例如下:苏州[tiæ3]、温州[tiɛ3]、长沙[tiau3]、双峰[tiɤ3]、梅县[tiau1][4]。


“鸟指动物”改读[niau3]的时间也比较早。《中原音韵》中,“鸟”字归在萧豪部上声,与“嫋、褭”等字同音。“嫋、褭”在《广韵》里都是“奴鸟切”,可见“鸟指动物”在元代就已经改读为n声母。清初顾炎武在《唐韵正》卷八“牝”字下也指出:“《说文》‘牝’从牛,匕声,当音扶履反,后人以其通俗不雅而改为毗忍,失其本音。犹‘卵’本力管反,后人转而音‘臝’;‘鸟’本丁了反,后人转而音‘嫋’。”


网络语言在用到有关“鸟[tiau3]”的词语时一般以谐音词代替,如“碉堡”、“大雕”等。这也是一种避讳改音的表现(至少是字面上的,实际未必真照着文字来读)。但也有不加讳饰,音、形都不改的情况,如“(不)鸟你”,又如这几年大行其道的“屌丝”一词(也有写作“吊丝”的,但不如“屌丝”常见)。


广州话表示与“鸟[tiau3]”相同的意思说[kɐu1],本字是“鸠”。“鸠”,《广韵》平声尤韵居求切,[kɐu1]合乎广州话的演变规律。但由于它的存在,其他本来按规律当读[kɐu1]的字现在基本都改读了别的音,成为语音演变的例外,包括:“纠~纷”,音韵地位与“鸠”相同,今读[tɐu3];“勾、钩、沟”,平声侯韵古侯切,“勾、钩”读[ŋɐu1],“沟”读[kʰɐu1](广州话流摄一、三等韵今读相同,故“勾、钩、沟”按规律当与“鸠”同音)。这几个字的改音方法有所不同:“沟”是增加送气特征,“勾、钩”是换用同部位的鼻音声母,“纠”则改用了其他部位的声母[5]。


不少南方方言用“卵”表示男性生殖器(具体指称的部位各地存在差异)。其中一些方言的“卵”在专门表示这个意思时读一个音,在其他的用法中则读另一个音。如苏州话,“卵”单用指男性生殖器,读[lø6],在相关的复合词中也这么读,如“卵子”、“卵毛”、“卵泡”;但在“卵生”一类的书面词中则读[ləu3]。又如如皋话,“卵子”一词有两个意思:其一,指男性生殖器,读[lʊ̃3 tsɿ0];其二,指雌性生殖细胞(与“精子”相对),读[lʊ3 tsɿ3]。此外,“产卵”的“卵”也读[lʊ3]。苏州话的[lø6]与如皋话的[lʊ̃3]相对应,合乎《广韵》上声缓韵卢管切的地位。苏州话的[ləu3]也对应于如皋话的[lʊ3],它们与“卢管切”都不相符——这应该是为了回避禁忌音而改读的结果。


值得注意的是,《广韵》中“卵”除了“卢管切”,还有“郎果切”一读(意义没有差别,均表示“卵生”之“卵”)。苏州话的[ləu3]、如皋话的[lʊ3]都与“郎果切”相合。这说明很可能早在中古时期,“卵”已经因为避讳分化出了另外一个读音(“生殖器”一义可能因为不雅未被收进韵书,因而两个音的注释都是“卵生”)。顾炎武所说的“‘卵’本力管反,后人转而音‘臝’”(见上文第四节所引)即是此意。当然也有一些方言,如武汉、南昌,“卵”有“卢管”、“郎果”两读,但意思都跟生殖器有关,似乎不能看作是避讳所导致的读音分化。这类方言“卵”字两读的性质还有待研究。


[1] “肏”的具体分布情况可以参看《汉语方言地图集》词汇卷(下文简称LACDL)078图,“糙”的声调的分布情况可以参看语音卷(下文简称LACDP)036图。


[2] 另外有一个与“我擦”意思相同的网络语“我靠”,它可能不是“肏”的变音,而是“尻[kʰau1]”的变音——今河南方言多用“尻”表示北京“肏”的意思,如:柘城[kʰau1]、洛阳[kʰɔ1]。


[3] “屌”字在古代的字书中最早见于明代梅膺祚编撰的《字汇》(尸部),读作“丁了切”,注云:“男子阴名。”


[4] “鸟指动物”字声母的地理分布情况可以参看LACDP098图。


[5] “纠~纷”在广州话中读阴上可能跟避讳无关,因为它在《集韵》中另有上声一读“吉酉切”。


未完待续

作者:倪志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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