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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 | 王國維:宋代之金石學

 木头1018 2017-10-26 发布于北京

宋代之金石學

王國維 《王國維遺書》)    

 

宋代學術,方面最多,進步亦最著。其在哲學,始則有劉敞、歐陽修等,脫漢唐舊註之桎梏,以新意說經;後乃有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邵雍、朱熹諸大家,蔚為有宋一代之哲學。其在科學,則有沈括、李誡等,於曆數、物理、工藝,均有發明。在史學,則有司馬光、洪邁、袁樞等,各有龐大之著述。繪畫,則董源以降,始變唐人畫工之畫,而為士大夫之畫。在詩歌,則兼尚技術之美,與唐人尚自然之美者,蹊徑迥殊。考證之學,亦至宋而大盛。故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漢唐,後之元明,皆所不逮也。近世學術多發端于宋人,如金石學,亦宋人所創學術之一。宋人治此學,其於集、著錄、考訂、應用各面,無不用力。不百年間,遂成一種之學問。今當就宋人對此學之功績一一述之。

 

(一)蒐集


宋初內府本有藏器。仁宗皇祐三年,詔以祕閣及太常所藏三代鐘鼎器,付太樂所參校劑量,凡十又一器。至徽宗即位,始大事蒐集。《鐵圍山叢談》四云:「太上皇帝即位,憲章古始。及大觀初,乃傚李公麟之《考古圖》,作《宣和殿博古圖》。凡所藏者,為大小禮器,則已五百有幾。獨政和間為最盛,尚方所貯至六千餘數百器。時所重者,三代之器而已。若秦漢間,非殊特,蓋亦不收。及宣和後,則咸蒙貯錄,且累數至萬餘。若岐陽宣王之石鼓,西蜀文翁禮殿之繪象,凡所知名,罔間巨細遠近,悉索入九禁。而宣和殿後,又創立保和殿者,左右有稽古、博古、尚古等閣,咸以古玉璽印、諸鼎彝、法書圖畫咸在。」此說徽宗一朝蒐集古器事最為詳盡。然亦有誇誕失實處,如謂《宣和博古圖》之名取諸宣和殿,又謂其成書在大觀之初而不在宣和之末,其實不然。《籀史》謂「政和癸巳秋,獲兕敦於長安」,而《博古圖》中已著錄此敦。《金石錄》謂「重和戊戌[1] ,安州孝感縣民耕地得方鼎三,圓鼎二,甗一」,謂之「安州六器」,而《博古圖》已著錄其五[2] 。又謂,宣和五年,青州臨淄縣民于齊故城耕地得古器物數十種,其間鐘十枚尤奇」,而《博古圖》已著錄其五。然則此書之成,自在宣和五年之後;而圖中所載古器僅五百餘。則政和六千餘器、宣和萬餘器之說,殆不足信,或蔡氏並古玉印璽石刻計之。然第如《博古圖》之所錄,已為古今大觀矣。其尤奇者,南渡以後,宣和殿器並為金人輦之而北,而紹興內府藏器亦未嘗不富,《博古圖》著錄之器見於張掄《紹興內府古器評》者,尚得十之一二。蓋金人不重視此種物,而宋之君臣方以重值懸購古器,故北宋內府及故家遺物往往萃於榷場。如劉敞舊藏張仲簋,劉炎於榷場得之;畢良史亦得古器十五種於盱眙榷場,其中八種皆宣和殿舊物也。《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云:「紹興十五年,以畢良史知盱眙軍。」而《三朝北盟會編》謂「良史以買賣書畫古器得幸於思陵。」良史之知盱眙,當由高宗使之訪求榷場古器耳。當南渡之初,國勢未定,而高宗孜孜蒐集古器如此,則宣和藏器之富,固自不足怪也。


然宋人蒐集古器之風,實自私家開之。劉敞知永興軍,得先秦古器十有一物。李公麟博物精鑒,聞一器捐千金不少靳。而《考古圖》,無名氏《續考古圖》,王複齋《鐘鼎款識》以及《集古》、《金石》二錄跋尾,往往於各器之下,註明藏器之家,其人不下數十。雖諸家所藏,不及今日私家之富,然家數之多,則反過之。觀于周密《雲煙過眼錄》所記南方諸家藏器,知此風至宋末猶存矣。又觀徽宗敕撰《宣和博古圖》,實用劉敞《先秦古器圖》、李公轔《考古圖》體例,則徽宗之大蒐古器,受私家藏器之影響。實不少也。


宋人蒐集古器,於銅器外,兼收石刻,如岐陽石鼓文,及秦告巫咸文,徽宗並致之宣和殿;又秦告大沈久湫文,在南京蔡挺家;告亞施文,在洛陽劉忱家;齊謝跳海陵王墓誌,在沈括家。至石刻之貴重者。雖殘石亦收之,如漢石經殘石,黃伯思謂張燾龍圖家有十版,張氏婿家有五六版,王晉玉家有小塊。其餘碑碣,則收藏者尚少。而蒐集拓本之風,則自歐陽修後,若曾鞏,若趙明誠,若洪適,若王厚之,成為一代風氣。而金石之外,若瓦當。若木簡,無不在當時好古家網羅之內。此宋人蒐集之大功也。

 

(二)傳拓及著錄


宋人于金石學,不徒以蒐集為能事,其最有功于此學者,則流通是也。流通之法,分為傳拓與著錄二種。拓墨之法,始於六朝。始用之以拓漢魏石經,繼以拓秦刻石。至於唐代,此法大行。宋初遂用之以拓古器文字。皇祐三年,詔以祕閣及太常所藏三代錄鼎付太樂所參校劑量;又詔墨器家以賜宰執。此為傳拓古器之始。劉敞在長安所得古器,悉以墨本遺歐陽修。甚至上進之器,如政和三年武昌太平湖所進古鐘,及安州所進六器,皆有墨本傳世,則當時傳拓之盛可知。然拓本流傳自不能廣。於是有刊木刊石之法。有僅摹其文字者,如王俅《嘯堂集古錄》,薛尚功《鐘鼎彝器款識法帖》是;有並圖其形制者,自《皇祐三館古器圖》,劉敞《先秦古器圖》以下,不下十餘種,今惟呂大臨《考古圖》,《宣和博古圖》及無名氏《續考古圖》尚存。諸書體例,於形制文字外,兼著其尺寸。權其輕重,乃至出土之地,藏器之家,亦複紀載,著錄之法,蓋已大備。至石刻一項,則歐、趙二家始作所藏石拓目錄;此外有為一地方作目錄者,例如田槩《京兆金石錄》;有通海內作目錄者,例如陳思《寶刻叢編》。而洪適作《隸釋》,則並錄其文字,圖其形制,又於目錄之外,別為一體例。而古玉、古錢、古印,又各有專書。今宋代藏器,已百不存一,石刻亦僅存十分之一,而宋人圖譜目錄尚多無恙,此其流傳之功千載不可沒者也。

 

(三)考訂及應用


劉敞序其所撰《先秦古器圖》,言攻究古器之法曰:「禮家明其制度,小學正其文字,譜牒次其世諡,乃為能盡之。」故宋考訂古器物之外,可分為文字、形制、事實三項論之。


宋時首釋古器文字者,為楊南仲。既釋皇祐三館古器,又盡釋劉敞所藏器,其說散見於歐陽氏《集古錄》及呂氏《考古圖》者,頗為精審。而呂大臨、黃伯思、王俅、薛尚功諸家繼之,雖差謬間出,然近世阮元、吳榮光諸家,未有以遠過之也。至形制之學,實為宋人所擅場,凡傳世古禮器之名,皆宋人之所定也。曰鐘、曰鼎、曰鬲、曰獻、曰敦、曰、曰簋、曰壺、曰尊、曰蠶、曰盒、曰盤、曰匝,皆古器自載其名,而宋人因以名之者也;日卣、日疊、曰爵、曰觚、曰觶、曰角、曰學,于古器銘詞中均無明文,宋人但以大小之差定之,然在今日,仍無以易其說。近世江西出徐器三,其形皆宋人所謂解也。其一銘曰:「鄶王義楚冪(即擇字)其吉金自作祭鋪。」其一日:「義楚作祭耑。」案「端」、「耑」即《說文》「踹」、「膊’字,亦即「觶」字之異文。則宋人名圓酒器為解,於此得其證矣。又今估人所謂「虎頭彝」者,古今著錄家並謂之「匝」,而宋無名氏《續考古圖》則謂之「兕觥」。案此器極大,而蓋作牛首形。又銘辭多云:作某某寶尊彝。其為孝享之器,而非沃盥之器。甚為明白。  自以宋無名氏所名為是。又古戈戟之援皆橫刃,非直刃。近世程氏瑤田始於《通茹錄》中詳論之。然宋黃伯思作「銅戈辨」已為此說,則宋人于古器物形制之學實遠勝於近世,亦如其圖譜之學,為近世所不及也。至宋人說古器銘中所見姓名、事實,則頗多穿鑿可笑。如見甲字,而即以為孔甲;見丁字,而即以為祖丁。其說極支離難信。然宋人亦自知之,趙氏《金石錄》跋「中姑匝」云:「右《中姑匝銘》,與後兩器皆藏李公麟家。初伯時得古方鼎,遂以為晉侯賜子產器;後得此匯,又以為晉襄公母倡姑器,殊可笑。凡三代以前諸器物,出於今者皆可寶,何必區區附托書傳所載姓名,然後為奇乎!此好古之蔽也。」後洪邁評《博古圖》,陳振孫評劉原父、呂大臨、黃伯思等,議論略同。可知宋人未嘗不知其誤,亦不必盡蹈其失。至於考訂石刻,則歐、趙、黃、洪諸家,多翔實審慎,絕無此蔽。既據史傳以考遺刻,複以遺刻還正史傳,其成績實不容蔑視也。


更就應用一方面言之,則宋初郊廟禮器,皆用聶崇義《三禮圖》之說。聶圖雖本漢人舊圖,然三代禮器自漢已失其制。及宋時古器大出,於是陸農師(佃)作《禮象》十五卷,以改舊圖之失。其尊爵彝舟皆取公卿家及秘府所藏古彝器,與聶圖大異。逮徽宗政和中,圜丘、方澤、太廟、明堂,皆別鑄新器,一以古禮器為式。後或鑄以賜大臣,訖于近世猶有存者。元明以後,各省文廟禮器皆承用之,然其改革實自宋人始。又仁宗景祐間,李照修雅樂,所鑄鐘皆圓,與古制頗異。會官帑中獲寶穌鐘,其形如鈴而不圓,於是仿之作新鐘,一縣十六枚。而高若訥奉詔詳定新樂。亦據漢錢尺寸,造《隋書.律曆志》所載十五種尺上之,可見宋人金石之學並運用於實際,非徒空言考訂而已。

 

(四)後論


由是觀之,金石之學,創自宋代,不及百年,已達完成之域。原其進步所以如是速者,緣宋自仁宗以後,海內無事,士大夫政事之暇,得以肆力學問。其時哲學、科學、史學、美術,各有相當之進步,士大夫亦各有相當之素養。賞鑒之趣味與研究之趣味,思古之情與求新之念,互相錯綜。此種精神于當時之代表人物蘇軾、沈括、黃庭堅、黃伯思諸人著述中,在在可以遇之。其對古金石之興味,亦如其對書畫之興味,一面賞鑒的,一面研究的也。漢、唐、元、明時人之于古器物,絕不能有宋人之興味,故宋人于金石書畫之學,乃陵跨百代。近世金石之學復興,然于著錄考訂皆本宋人成法,而于宋人多方面之興味,反有所不逮,故雖謂金石學為有宋一代之學無不可也。

 

 [1]《觀堂集林》頁918〈書宣和博古圖〉記作「甲戌」。

 [2]《觀堂集林》頁918〈書宣和博古圖〉記作:「而《博古圖》已著錄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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