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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乡小镇石板街，一门一闼的老屋，店主是一对老夫妻，只做青团。门口方凳叠放三四个小蒸笼，每个蒸笼排着十来个青团，大小、外形、色泽一致，如流水线上的工业产品。青团热气散尽，表面结了层薄“皮”，手一按尚有余温，此时食用口感甚佳，且不粘牙。老汉一边揉面，一边笑容憨厚跟我们攀谈，老太招揽顾客，说她的青团取材独一无二，对同行秘而不宣，告诉顾客无所谓。我说首选麦苗汁，颜色鲜亮，入口清香，为其它绿色植物所不及。她说不对，她用的是面卷头草，面卷头知道不？ 田埂，沟渠，河滩，一种闭着眼睛随手抓一把的野草，应该有正经的学名。我无端以为它是一种蕨类植物，矮矮的株，厚实的叶，叶面接近白色、绵绵的绒，细小的黄花，看不见结籽。跟盆栽的宝石花多有共同之处。查找无果，我转变方向，键入“江浙野菜”请教百度，亦无收获。莫不，它从未作为主材进入野菜烹饪，仅仅作为辅材偶尔参与特色小吃？多次寻思未果，它如一种幻物似乎在这个世界上从未存在过。我问年纪稍大的老师，他们说有“面卷头”这东西，大名么，哈哈。 一天，突发奇想，寻常花草遍布各地，往往有一连串地域性俗名。它的叶片耳朵状，某个地方是否以“耳朵草”之类命名。果不其然，在网民对“佛耳草”“猫耳草”的争议中找到了它。鼠曲草？鼠曲草！因拉丁学名译音，有别名“鼠鞠草”。实物图，洋洋洒洒的文字注释，看着竟有几分亲切。在众多的俗名中，我果然找到了与本地话相近的名称，面茧头——“茧”与“卷”发音很接近。 绕那么远，似乎一直游离于饼之外。剔除这一味草，饼本身就丧失了风味。每年那个时段，我或多或少得以品尝来自亲友邻里的馈赠，对母亲的厚此薄彼（她最喜欢做糍团、麦糕）始终无解，是嫌麻烦？是怪怪的口感？或是“清明团”的别名让人觉着丧气？那个时段，鼠曲草嫩嫩地匍匐在地，柔若无枝，恰作食材。如今我了解到，我国南方很多地方，都有以鼠曲草为辅料制作食品的习俗，不叫团或饼，名儿也别致：蒿菜粑、绵菜粑。 小时候割草颇多禁忌，有些草是不能割回家喂牲口的。鼠曲草被排除在草料之外，据说它会导致牲口消化不良，胀死。于是，别的草生长跟不上镰刀的速度，鼠曲草却能傲立田间，寿终正寝。聪明人办弱智事的原因是轻信，即便用脚拇指想想，人吃了怎么没事。百度词条解释得很清楚，鼠曲草非但无毒，还有药效，如镇咳化痰，治疗溃疡，降压。翻看《本草纲目》，几乎所有动植物都具备药用价值，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作为一味药作用到人体，则微妙玄乎，深奥莫测。食鼠曲草饼的风俗始于哪朝哪代，古人是否如当下被夸大了实际功效的某些食品，在食补中融入药补的理念。很简单，面茧头饼不过聊作解馋果腹，与其它时令小吃一样，是人对节气的回应。 大约十岁的一个周日，父母差遣我独自去外婆家，使命已然模糊。午饭后，外婆拎出一只竹篮，密实无孔的那种，里边盖着报纸，说恰好做了面茧头饼，带几个回去。外婆提着篮子，送我到渡口，吩咐一番，目送我上船。篮子里隐隐的香气钻进鼻子，渡船刚离岸，我掀开报纸，篮底排着一层饼，灰不溜秋，不大，数数，八个。一路上，几次驻足，掀开报纸端详。外婆严格按每人两个的计量，不多不少。光看不过瘾，抄起一个，凑到口鼻咂砸、闻闻。这一看一咂一闻，再次勾起食欲。这八个饼，应该有两个是属于我的。既然近水楼台，拣大不吃亏。用眼衡量，用手掂量，一个一个摸过来，确定最大的一个。攥在手里，似乎觉得篮子里的某一个比这个大，把两个饼合在一起，再作比较。外婆做的饼不是光溜溜的，每个饼被她用力按压出三道指印。鼠曲草剁得不够细碎，打芡时面粉和草泥难于拌匀，饼面颜色深浅不一。犹豫间，一个饼子滑入口腹。无馅，并不影响口感。母亲有句口头禅“越吃越馋”，话糙理不糙。才品出点滋味就没了，怎么办？我名下还有一个。接着吃。 吃完第二个饼子，恓惶突然攫住内心。余下六个饼再无我的份，回家后看着他们三个津津有味品尝，在此起彼伏吧嗒吧嗒的咀嚼声中我只能咽口水了。如果我隐瞒呢？父亲会说外婆太抠了，四口人六个饼，还让掰了分配。母亲会说，孩子一人两个，她和爸每人一个。这样我一共能吃上四个。饼是我拿回家的，否则他们一个都吃不上。最终的结果，半小时的路我走了两个小时，回家时，篮子里只剩三个面茧头饼。拖延的一个半小时，是我自己和自己在斗争，是口和心在较量，是享受与恐慌在挣扎。 我很识趣地去割草，比平日割得更多，我以勤快填补不安，拖延时间，黄昏才回家。父母只简单问了一两句，闷头吃饭。晚饭后，我从竹钩上摘下篮子，取出三个饼子。父母把疑问投过来，我故作镇静说，割草怕肚子饿，当点心吃了一个。刚吃完晚饭，他们对这灰秃秃的冷饼子并不表现太大的热情。母亲嘀咕，几个小饼用得着那么大的篮子？ 似乎有惊无险，紧张感渐渐随着日子淡去。大概在农忙后亲戚小聚，闲聊间父亲借着酒兴把这事端出来，外婆一句都没责备我，反而担心我吃伤了肠胃。成人也从孩第走过来的，不会对后辈偶尔的嘴馋不依不饶，更不会无限上纲到道德层面，笑一笑，就过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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