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眼 ——钱钟书《谈艺录》读书札记之十二 文/周敏 什么是“句眼”呢? 钱钟书的定义是:诗“句中字意之为警策者”。但没有关于警策的解释。 钱澄之有所谓“必显、必确、必响”之说,为钱钟书所推崇。 因此,为提高诗词的鉴赏、习作水平,有必要探讨一下诗句中句眼的“显”、“确”、“响”。 一、显。 诗句警策的特征之一是显。 显的直观感觉就是能给人造成视角冲击,使读者眼前一亮。能否显,显到什么程度,决定于诗人的炼字功力。如何显,列举一点古人范例供参考。 1、把诗句中关键字锤炼好,可以“显”。 (1)、动词锤炼得好,可以显。 何为一句诗的关键字? 拿“春风又绿江南岸”来说。洪迈《容斋续笔》卷八〈诗改字〉条记载:“王荆公绝句云:‘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 “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开始写得是“春风又到江南岸。”春风、江南、岸是名词,没有啥可琢磨的,春风和江南几乎是不能变动的。岸也是名词,最多换成畔字,亦是换汤不换药。“又”是副词,是修饰词,换成“再”字,也是换汤不换药。可见,这个动词位置“到”才是可以咀嚼、推敲的关键字,具有锤炼的余地和必要。 再看一下诗人的锤炼效果。 诗人接连换了2个动词“过”、“入”,只是表达了春风的行进轨迹,不能表达春天景色的改变,换了形容词“满”字,比“到”“过”“入”好了一些,将春风行进轨迹的范围扩大到极致,但仍然不能反映春风带来的景色变化,最终找到了“绿”字,才彻底解决了问题。这个“绿”字既包含了春风的行进轨迹,也包含了景色变化。 再如:陶潜“悠然见南山”。望和见是近义词。为什么用见而不用望呢?因为望是有意识的,而见是无意识地、自然映入眼帘的。陶渊明要表达的正是物我两忘的无心状态。因此,见比望准确。 (2)、形容词锤炼得好,可以显。 如:据传,苏东坡妹妹苏小妹出题考哥哥“句眼”水平,让他在“轻风、细柳”,“淡月、梅花”中各加一字。苏东坡率性在前句加“摇”,后句加“映”,即成为“轻风摇细柳,淡月映梅花。”苏小妹摇头不屑。苏东坡思索后改为:“轻风舞细柳,淡月隐梅花。”小妹仍不认可,微笑吟道:“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东坡不禁叫绝。 形容词“扶”字描写轻风细腻柔情若人,“失”字状出了梅花之色在月光下逐渐消融不见的情形。 (3)、数量词锤炼得好,可以显。 如:齐己《早梅》的颔联原句是:“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是郑谷把齐己的“数枝开”改为“一枝开”,更能突出其开放得比其它梅花早,紧扣诗题,意境也更完美。齐己因此称郑谷为“一字师”。 (4)、虚词锤炼得好,可以显。 如:杜甫的《蜀相》:“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空”和“自”,两个虚词的锤炼,反衬和双关。尽管阶前的春草碧绿,柏叶中的黄鹂鸣声好听,但此时诗人无心欣赏,他在怀念诸葛孔明。此其一。其二,这么好的景色,可惜诸葛孔明已逝,这里有可惜英雄不在的叹息。 2、词性活用,可以显。 主要是形容词用做动词 前面举的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是最典型的例子。 诗人一开始用的“到、过、入”等字是动词,只能表达风的流动轨迹和作用范围。将形容词“绿”字活用为动词用在这里,情况就截然不同了。“绿”字既能表达春风的行动轨迹和范围,又能表达春风带来的景色变化,春风使江南岸变绿了,充分表达了诗人的心意。
3、运用修辞手法,可以显。 (1)、化动为静。 李白“遥看瀑布挂前川”瀑布直泻而下,远看宛如一条白练垂在那儿。一个“挂”字把这幅动景化为静景了,准确地表达了诗人的视觉印象。 (2)、化虚为实。 杜甫“晨钟云外湿,胜地石堂烟”。钟声只能听到,是虚无缥缈的,一个“湿”字活划出当时阴雨绵绵的天气和作者“苦雨”中湿漉漉的心情。把空灵的钟声变得具体可感。 (3)、拟人。 如:宋祁《木兰花》中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中的“闹”,运用拟人手法,将春杏怒放,生机勃勃之景写活了。这一“闹”字既是绘景,又是写情,它不仅描绘了杏花盛开的艳丽景色,还写出了在春风吹拂下,杏枝摇曳,花儿微动的活泼神情。王国维称赞道: “一 ‘闹’字而境界全出”。 如:崔道融“坐看黑云衔猛雨,喷洒前山此独晴”,一“衔”一“喷”,不但把黑云拟人化,而且写出了雨的力度,具有一种猛烈的浇注感。“衔”“喷洒”一经入诗,“黑云”便如神龙一般活动起来。 (4)、通感 如:王维的《过香积寺》中“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冷”字则巧妙地运用了通感手法。日色是视觉意象,诗人却用触觉感受的冷来形容它,使视觉向触觉转移 。 二、确。 诗句警策的特征之二是确。确指的是句眼用字要准确。 句眼用字准确体现在两方面。 一方面,句眼的“确”要体现在抒情状物上。 这里的准确,既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所谓客观的,就是要准确地刻画自然景物,做到传神逼真,栩栩如生。所谓主观的,就是要达到诗人心目中想表达的那个状态。 王国维说过:“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自然之境和人心之境往往是密不可分的。同样的景物在不同人的眼中心里会形成不一样的景象。诗人的笔如能达到他心中所感的情境,就是确。心手如一才是确。很多时候,诗人笔力不逮,手不称心,文字不能表达心意。 钱钟书引用《陈官仪诗说》中的话说明之:“见三唐近体诗,设词造句,洵是良工心苦。未有不由苦吟而得者也。句工只有一字之间,此一字无他奇,恰好而已。所谓一字者,现成在此,然非读书穷理,求此一字终不可得。盖理不彻则语不能入情,学不富则词不能给意,若是乎一字恰好之难也。”这里要求作为句眼的那个字要和诗人想表达的那个情境妙合无间,恰到好处。 因此,确是指句眼要和王国维所谓真景物、真感情的境界高度一致。 另一方面,句眼的“确”要体现在协调章句上。即所炼的字既要和本句相协调,也要和整章相协调。 钱钟书指出:“此之‘安排’,字在句内也。” 作为句眼的那个字不仅要和本句其它的字相协调,而且要和整首诗的其它字相协调。不宜重复,也不宜抵触。 关于不宜重复,钱钟书的援引和介绍如下:“按《文心雕龙-炼字》已标‘重出’、‘同字相犯’为‘近世’文‘忌’,唐以来五七言近体诗更斤斤于避一字复用。进而忌一篇中用事同出一处。”云云。为何不宜重复,盖因为格律诗字数有限,当用极少的字表达尽可能多的内容。 关于不宜抵触,钱钟书指出:“夫曰‘安排’,曰‘安’,曰‘稳’,则‘难’不尽在于字面之选择新警,而复在于句中之位置贴适,俾此一字与句中乃至篇中他字相处无间,相得益彰。倘用某字,固足以见巧出奇,而入句不能适馆如归,却似生客闯座,或金屑入眼,于是乎虽爱必捐,别求朋合。盖非就字以选字,乃就章句而选字。” 一句话,在锤炼字时,要和本句或本篇其他的字相协调,心中要装着诗的主旨,要关照诗题,关照本句乃至全篇。既避重复,亦避抵触。 第一节说句眼用字要“显”,然而,显必须建立在“确”的基础上,不能因“显”失“确”。 三、响。 江西宗派方回说: “工而哑,不如不必工而响。潘邠老以句中眼为响字,吕居仁又有字字响,句句响之说;朱文公又以二人晚年诗不皆响责备焉。学者当先去其哑可也。抑扬顿挫之间,以意为脉,以格为骨,以字为眼,则尽之。” 在这段话中,方回说潘邠老和吕居仁把句中眼和响字划等号,钱钟书举引潘邠老和吕居仁的原话予以否定。 潘邠老曰:“七言诗第五字要响,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翻、失是响字。五言诗第三字要响,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浮、落是响字。所谓响者,致力处也。” 吕居仁曰:“每句中须有一两响字,响字乃妙指。如‘身轻一鸟过’、‘飞燕受风斜’,过、受皆句中响字。” 钱钟书指出:“邠老只言‘响’字,‘句中眼’之说乃出方氏附益。”意思是,潘邠老只强调要注重“响”字,把句中响字认作句眼是方回的牵强附会和随意发挥。 接着,钱钟书援引了方回《瀛奎律髓》对杜甫《九日蓝田崔氏莊》“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的评注:“‘强自’与‘尽君’二字正是着力下此,以为诗之骨、之眼也。但低声抑之读五字,却高声扬之读二字,则见意矣。”显然,方回的言论是自相矛盾的。 钱钟书的结论是,不是因为“强自”与“尽君”是响字所以是诗眼,而是因为“强自”与“尽君”是诗眼,所以要响读。 钱钟书又说:“观潘、吕论‘响’所举似,非主字音之浮声抑切响,乃主字义之为全句警策,能使其余四字六字借重增光者。” 钱钟书就此评论说:“盖谓句中字意之为警策者方是‘句眼’,故宜‘响’读。” 判断句中的字词是否为句眼,根据的是字义的警策,而不是读音的响亮。 综上所述,句眼必显、必确是肯定的,必响则不一定。句眼用字要响是音韵上的追求,并非必须。(注:所谓响字主要根据韵母,开口呼比撮口呼响,后鼻韵母如ang比前鼻韵母an响,声调中入声字不响) 最后,就句眼的概念和作用补充一点看法。 第一,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讨论句中“警策”字词时,多数叫句眼,偶尔也叫诗眼。 诗眼既可以指一首诗中的一联或一句,也可以指一句诗中的一个字词。钱钟书《谈艺录》中只涉及诗句中的字词,因此,我此文用了“句眼”这个对应性强的叫法。 第二,一些诗篇是没有句眼的。诗之优劣不能以有无句眼来评判。凡诗必去指认句眼的做法是不可取的。有就有,无就无,实事求是。 第三,句眼有一句之眼,有数句之眼,有全篇之眼。使一句熠熠生辉者,为一句之眼;使数句熠熠生辉者,为数句之眼;使全篇熠熠生辉者,为全篇之眼。 对句眼作用的评判要具体分析,根据句眼的光照范围确定其为一句之眼、数句之眼还是全篇之眼。 2018年2月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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