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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难懂的百年孤独

 gracegyy 2019-08-11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象史前的巨蛋。


——这是《百年孤独》最著名的一段话,并不是因为这是全书中写得最好的一段话,而是因为大部分人只记得这个开头。

《百年孤独》是20世纪以来最伟大也最著名的小说之一。很多人慕名去看了不超过十页,就被里面不断重复的人名弄得头晕脑胀。书里一代又一代的人起着相似的名字,看着看着就被绕晕了。很多人就此把这本书放下。过了几年,听人提到它多么伟大,又把这本书拿起来读,还是看不下去。三番五次下来,就只对这段开头记得最清楚。

我最早看这部小说是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在后来二十年间重读过几次。因为中间也有几次因为心浮气躁没有读下去,我绝不敢说自己有多懂这部小说。我只是希望通过这篇解读,能多少剥离围绕这部小说的种种光环,去掉后来一些故弄玄虚的溢美之词,去掉“魔幻现实主义”这样的名词和概念,来聊聊它究竟讲了什么。

《百年孤独》讲了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传奇故事。因为每一代人的故事都非常复杂,很难在短时间内展开,所以我就试图把这个家族作为一个整体,复述一下这个故事。

小说从何塞·布恩迪亚和表妹乌苏拉结婚开始。大家都反对这桩婚事:因为之前乌苏拉的姑妈和布恩迪亚的叔叔也是表兄妹联姻,婚后生下了一个长着猪尾巴的孩子。乌苏拉害怕自己也生下这样的孩子,就拒绝和布恩迪亚同房,村里人都讥讽布恩迪亚,他就在一怒之下杀死了自己的至交。朋友的鬼魂纠缠着这个家庭。布恩迪亚和乌苏。被迫远走他乡,带着家人和村民跋山涉水,在一个小河边建了一个名为马孔多的小镇。他成为了当地的领袖,并且生下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就是小说开头提到的奥雷连诺:他是马孔多出生的第一个孩子。

布恩迪亚家族族谱

在布恩迪亚家族繁衍的过程中,他们最大的恐惧,就是乱伦。因为乱伦生下带有猪尾巴的小孩子,会造成整个家族的灭绝。

不断有人造访马孔多小镇。比如有个叫做梅尔吉亚德斯的吉普赛人,就在一张羊皮纸上写下了布恩迪亚家族的命运。

小镇上也有不受欢迎的访客。比如政府派来的军事代表试图控制这个地方。这样的安排导致了几次内战,布恩迪亚的儿子奥雷连诺长大后参战,成为了举世皆知的传奇英雄。

接下来,更加邪恶的势力来到了马孔多。来自北美的香蕉公司进驻当地,改变了马孔多的经济结构。劳工对抗公司,政府派兵镇压,3000工人遭到屠杀。

香蕉公司的到来

经过这个最黑暗的章节之后,马孔多逐渐走向毁灭。布恩迪斯家的年青一代越来越没有活力,不再像何塞·布恩迪亚那样不断创造,而是展现出了越来越多的阴暗面。最后,就像梅尔吉亚德斯的预言那样,布恩迪亚家族最后一名成员,在和他年轻的姨妈疯狂的爱恋之后,生下带有猪尾巴的小女孩。乱伦的恐怖预言终于实现,整个马孔多最后被末日飓风卷走。

一张图概括百年孤独

面对《百年孤独》和其他伟大的,具有跨时代意义的文学作品,我们该如何入手,去真的欣赏而不是人云亦云的尬夸?

我觉得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方式,就是去看看它的前辈,看看是哪些作品启发了它的写作。

就像武侠小说,一套拳法剑术,眼花缭乱,很神奇,觉得破不了怎么办。但是呢?你如果拆解它,发现它第一招沿袭了哪一派,第二招继承了哪一派,你就会发现根本没有那么玄乎。

《荒原》的作者,我非常喜欢的诗人T·S·艾略特有句话:

“作品不是作者个人天才的产物,作者个人的天才只占1%的分量,大部分要取决于你所依托的文学传统。

这点明了一个很重要的看待文学的方式:文学不是一个个孤立的天才所组成的,而是一个不断延续发展的谱系。

人们很容易以延续的眼光去看自然学科,认为科学家是不断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把学科往前推进一点。其实文学也是一样,每个看似石破天惊的作品其实都能看到前辈作品的影子。文学天才们在前辈的基础上改变一点语言,改变一点叙述方式,改变一点结构,改变一点因果关系,从而实现突破。

举个例子,我们都知道托尔斯泰是19世纪写实主义的大师,写的故事前因后果都非常清晰,引人入胜;后来卡夫卡在此基础上,把因果关系模糊了:格里高利早上一起床,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没有任何原因;再到博尔赫斯,不仅因果模糊了,连时间都模糊了:时间可以从昨天到明天,也可以变成从未来到过去。

——这样的变化,就让小说叙述变得越来越神奇,把文学带到更深远的地方。

回到《百年孤独》,我们来看看它所依托的文学传统是什么?

在《百年孤独》里,我们可以看到《俄狄浦斯王》的影子。《俄狄浦斯王》被视为是古希腊成就最高的悲剧,被誉为“十全十美”的悲剧,是悲剧的典范。

《俄狄浦斯王》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底比斯城邦的国王曾经诱拐别人的儿子。神明阿波罗就下达神谕说,他会被自己的儿子杀死。孩子诞生后,国王为了躲避命运,把还是婴儿的俄狄浦斯刺穿脚踝,扔在荒野上等死。但是执行任务的人心生怜悯把婴儿辗转送到柯林斯。最终他成了柯林斯国王的养子。

长大后的俄狄浦斯从阿波罗神庙求神谕后知道自己会“弑父娶母,”却不知柯林斯的国王王后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所以离开这里,四处漂泊。漂泊中,俄狄浦斯失手打死了一个老者,后来帮助底比斯人消灭了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继承了的底比斯,娶了国王的遗孀。后来他才知道他打死的老者是他的生父,他娶的王后是自己的母亲。母亲羞愧自杀,俄狄浦斯也刺杀了自己的双眼。

《俄狄浦斯王》是一个经典的故事原型:先是有了弑父娶母的预言,然后主人公逃避预言,但预言还是找上了主人公,得到成全,主人公最终没逃避命运。

俄狄浦斯王的故事

《百年孤独》家族的命运就是一个“神喻”,他们被诅咒乱伦生下带着猪尾巴的孩子,虽然何塞·布恩迪亚想办法逃离这个诅咒,远走他乡,开始新生活,并且在一代代的生命中极力阻止乱伦的发生,但是乱伦还是发生了。最后一个布恩迪亚的家族成员和自己的姑妈,生下了一个带着猪尾巴的孩子。

俄狄浦斯刺瞎自己的双眼偿还罪孽,而马孔多则被飓风毁灭。

《百年孤独》虽然写在南美,但是依然可以看出希腊悲剧精神的闪耀。

黑格尔说过,希腊是人类的永远的老师。

希腊悲剧的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就是无论人还是神都被命运摆布。哪怕强大如宙斯也经常被命运所玩弄。除了俄狄浦斯的故事,还有阿尔忒弥斯射死了自己的恋人俄里翁,伊卡洛斯被太阳熔化翅膀等等。

然而近代以来的西方文化传统从希腊的故事中所解读出的更多是积极的含义。浪漫主义重新发明了希腊。所有的英雄,都是在认清命运之后,依然决定去抵抗。

真正悲壮的英雄主义,并不是英雄一开始志得意满,然后不断被打击绝望,而是一开始是悲观绝望的,却依然抗争,置之死地而后生。

像尼采对于俄狄浦斯的解读就很独特,他觉得主角最后刺瞎双眼并不是毁灭,而是俄狄浦斯对于表面世界的拒绝,他获得了一种新的把握世界的能力。

马尔克斯的文学继承了这一血脉,命定的悲剧在他的小说中也有着昂扬的叙述。

另外,《百年孤独》的故事也处处可以看到《圣经》的影子。

何塞·布恩迪亚带着家人和村民出走,去寻找福地,就像是《出埃及记》里摩西带着希伯来人去寻找流着奶和蜜的应许之地。

他们建立起来的马孔多,很像是《圣经》中的伊甸园。《百年孤独》中写:“刚刚建立的马孔多,天地如此新鲜,许多东西尚未命名,提起他们的时候还需要用手指指点点”。就像是《圣经》里形容伊甸园,”刚被创造的亚当为万事万物起名。(创世记 2:18-20 )

接着,马孔多这个福地迅速堕落。政治的到来,军事的到来,北美香蕉公司的到来,这些外来的力量看似带来了文明,实则也带来了罪恶和毁灭。就像《旧约》中耶路撒冷被尼布甲尼撒攻陷,马孔多也被飓风毁灭。

所以《百年孤独》也是把《圣经》的叙事加以变形、引用:一个族群出走抵达承诺之地,建立家园,繁荣兴盛,接着堕落,毁灭。

以此,我们可以看到马尔克斯的野心。他不只是想描述一个家族的故事,也不仅是描述美洲大陆上的故事,他想描述人类族群作为一个整体的命运。

《百年孤独》是被称作”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刚刚我们谈到的,其实是魔幻的那一面,包括它对希腊神话,《圣经》的运用,其实还有马尔克斯对卡夫卡和胡安·鲁尔福的借鉴与传承,这里就不展开讲了。

接下来,我们要来讲讲小说“现实”的那一面体现在哪里。

在开始写《百年孤独》的时候,马尔克斯已经快四十岁了,但是他说这个故事其实是他17岁就开始写的故事,那时候书名是《家》,马尔克斯说:

17岁的时候,写《家》写了一阵就放弃了,因为对当时的我来说太沉重了,从那之后,这个故事就一直在我心头萦绕不去,我可以告诉你,第一个句子和我二十年前所写的一样,连标点符号都差不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故事埋下了种子?

是马尔克斯青年的时候的一趟返乡之旅。马尔克斯出生在哥伦比亚的阿拉卡塔卡,后来离开了家乡。青少年时候,他和母亲一起回到家乡准备卖老宅子。

07年重返故乡的马尔克斯

马尔克斯惊讶的发现,阿拉卡塔卡这个地方全部变了。房屋破旧,街道布满灰尘,教堂很颓败,曾经忙碌的街道空无一人,他见到每个人,每一件事都如此的衰败,他见到的每个人,无论是成年人还是孩子,都无精打采。放眼望去,好像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和他的母亲活着,或者,他们也曾经死在这里,现在又复活了。

这趟返乡之旅,是马尔克斯作家生涯中最重要的决定。他决定开始写这个小镇的故事,就像是一场倒放的拆毁,去复原这个小镇上发生过什么。马孔多的原型,自然就是他的家乡阿拉卡塔卡。

阿拉卡塔卡

马孔多小镇

他不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或者后来的人去看自己的故乡,写下他们的故事。而是让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员,写下他们眼中的世界,写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写下阿拉卡塔卡的命运,写到他身为20世纪末拉丁美洲的人所体会到的一切。

小说中最写实的情节,莫过于香蕉公司的惨案:马孔多军队屠杀香蕉公司罢工的三千余工人,并将死尸装入两百节车厢投入大海。

这个故事其实真实发生过,是马尔克斯听自己的外祖父讲的。阿拉卡塔卡这个地方有香蕉种植园,当时也发生过香蕉工人的罢工。种植园的老板,就像小说中一样,也是一个来自美国的侨民。罢工发生之后,同样发生了屠杀。

香蕉树大屠杀

这个故事在马尔克斯记忆里存活了多年。当他在《百年孤独》里写到,布恩迪亚家族的第四代成员在香蕉大屠杀之后孤独醒来,身边只剩下残骸和尸体的时候,是他笔下的虚构与记忆中的真实相撞的一刻。在这一刹那,他,他的家族,他的家乡所有的痛苦与挫折都得到了纾解,得到了解放。

这是文学史上伟大的一刻,这个天才穿越了历史和永恒,写下拉美所有的侵略和暴力,悲剧与失败,以及这个民族真正的勇气。

马尔克斯是一个真正勇敢的人,不仅是一个勇敢的作家,勇敢的作家是敢于直面和书写最惨淡的人生,勇敢的人,则是在面对之后,依然拥有信念。

在《百年孤独》里,他找到了孤独的根源,就是没有爱的能力。这种爱并不是爱情,而是人对于人,人对于世界的信念和热情。

虽然马孔多被飓风卷走,但只要是拥有爱的能力,乌托邦就依然有重建的希望。

就像是洪水和瘟疫,饥饿和动荡,绵延的战争,都没有削弱拉美人用生命战胜死亡的欲望。

在接受诺奖的演说里,马尔克斯引用了福克纳的话,他说“我拒绝接受人类末日的说法”。马尔斯克依然向往创建一个乌托邦,在那里,爱情是真正的爱情,幸福有可能实现;在那里,命中注定处于百年孤独的世家终会并永远享有存在于世的第二次机会。

人类能够一代代存活,并不是因为人类会忍受,而是因为人类有灵魂,能够去爱,去牺牲。即便是面对注定的失败,注定的毁灭,注定的孤独,依然孤注一掷地相信:虽然死亡终结一切,但是在终点前,依然能做一番崇高的事业。

而作家能做的,即使记录下这一切,记录下勇敢的人类,是如何在飓风摧毁一座又一座马孔多之后,重建新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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