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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早上睁开眼睛,四面袭来的现实总是惊恐的 | 《花花公子》访谈录

 冬天惠铃 2019-09-13

要完全了解一个人是不可能的,这我绝对能够肯定。我认为这是每个人都会感受到的东西。反正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社会性的妥协和协议形成了,但存在是孤独的。例如,作为作家,我能和许多人交流——也能相当容易地进行交流。可当我坐下来写作时——这是我生活中的必要时刻——我却完全是孤独的。没有人能够帮助我。没有人知道我究竟想要干什么——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我无法求助。这是全然孤寂的。

—加西亚·马尔克斯


马尔克斯与妻子梅塞德斯及子女贡萨洛和罗德里戈在巴塞罗那


《花花公子》:《百年孤独》的某些崇拜者说,在讲述布恩地亚家族的长篇传奇故事时,你成功地讲述了拉丁美洲的整个历史。批评家是否言过其实了呢?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并不是拉丁美洲的历史,而是拉丁美洲的一个隐喻。
《花花公子》:在你的一篇短篇小说《纯真的埃伦蒂拉和她残忍的祖母的难以置信的悲惨故事》中,一个年轻的妓女告诉她的恋人说:“我喜欢的是你胡说八道时那种正儿八经的样子。”这是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说他自己吗?
马尔克斯:是的,这绝对是一个自传性陈述。这不仅是对我作品的一个定义,而且是对我性格的一个定义。我憎恶一本正经,我能够完全板着脸孔说最残暴的事,说最奇幻的事。这是从我外祖母(我母亲的母亲,特兰基丽娜女士)那儿继承下来的才能。她是一个绝妙的讲故事的人,用最为庄严的表情讲述神神道道的荒诞故事。在我成长过程中,我经常想弄明白她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我通常是倾向于相信她的,由于她那种正儿八经、不动声色的脸部表情。现在,当作家了。我做相同的事情。我用一种正经的调子讲述非常奇特的事情。任何事情你都可以做了不受惩罚,只要你能够让它变得可信。这就是外祖母教我的东西。
《花花公子》:对我们读者来说,我们可能需要一个概要。《百年孤独》描绘了那个神话的村落马孔多里的布恩地亚家族的六代人。它始于那个村落的创建,在一个“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的时候,结束于布恩地亚家族的末代传人,一个出生时长着一条猪尾巴的婴儿,被蚂蚁拖走,断绝了布恩地亚家的香火。在这整个过程中间,马孔多经历了“香蕉热”“失眠传染症”、三十二场内战、革命、反革命、罢工以及一场持续了将近五年的大雨。你用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的风格描写那些事件,那种风格是将幻想、神话和日常现实融合起来(例如,喝了巧克力的神父就会悬浮起来),因此,让我们首先问一下你,你的小说中有多少内容是有真实生活的基础的?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每一行字,我所有作品中的每一行字,都有着一个现实的起点。我给读者提供了放大镜,以便让他们更好地理解现实。让我给你举个例子吧。在《埃伦蒂拉》中,我又让人物尤利西斯每一次触碰玻璃便变换玻璃的颜色。这个嘛,不可能是真的。但是,关于爱情已经说了那么多了,我得找到一种新的说法,说一说这个恋爱中的男孩。于是我就让玻璃的颜色变换,让他的母亲说:“那种事情只是因为爱情才会发生的……她是谁啊?”我的方式就是换一种方式来说人们经常说爱情的那种东西:它是如何打乱生活的,它是如何打乱一切的。
《花花公子》:让我们来谈谈《百年孤独》的真实生活的原型吧。你外祖母是小说中的女族长乌苏拉·布恩地亚的原型吗?
马尔克斯:嗯,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她俩的职业都是面包师,她们都很迷信。但我所有的人物都是由我认识的人综合而成的。我拿某个人的一部分个性,把它们和其他人的碎块粘贴在一起。至于说外祖母,我在外祖父家里和她住在一起,是从我出生的那个时候到我八岁为止。外祖父的家是一个有许多女人的家——我外祖母,我外祖父的姐妹,其他人。外祖父和我是那儿仅有的两个男性。那些女人是极其迷信、疯狂的——疯狂是从这个意义上讲:她们是有想象力的人。特兰基丽娜女士,我外祖母,不用任何技巧就能够讲述最为奇特的事情。我不太确定她的出身是什么,但她很可能是加利西亚人。加利西亚是西班牙的一个很怪的地区——极为神秘,与神秘学关联。有外祖母在,每一件自然的事情都会获得超自然的解释。如果有蝴蝶飞进窗口,她就会宣布:“今天有一封信要来了。”如果牛奶在炉灶上潽出来,她就会说:“我们要当心了——家里有人生病了。”我小时候,外祖母会在夜里把我叫醒,跟我讲可怕的故事,讲人们出于某种原因预感到自己的死亡,讲出场的死人,讲并不出场的死人。我们在阿拉卡塔卡的房子,我们那座大房子,经常显得像是有鬼魂出没似的。所有那些早年的经历都能够以某种方式在我的文学中找出来。
《花花公子》:你说你外祖父跟你讲述他的战争经历,那些故事肯定是和你外祖母的神神道道的故事一样让人感到困惑不安的。
马尔克斯:事实上并非如此。他讲起那些内战时,几乎把它们说成是愉快的经历——可以说是拿着枪的青春历险。一点儿都不像今天的战争。哦,内战当然是有许多可怕的战役和许许多多的死亡了。但在那期间,我外祖父也有许多风流韵事,还成了很多孩子的父亲呢。
《花花公子》:既然你外祖父跟你讲战争故事,那他也就跟你讲了1928年的香蕉罢工了?在《百年孤独》中,马孔多的香蕉工人,有可能是联合果品公司的雇员,进行了罢工。在马孔多的市镇广场上,他们有三千人遭到屠杀,尸体被装进火车车厢运送到海边。在那之后,马孔多的镇民没有一个人记得起那次罢工;唯一记住的那个人是布恩地亚,对他来说,那种回忆便成了他癫狂的根源。


香蕉园远景

马尔克斯:那个插曲不是从谁讲的故事中得来的。它多多少少是基于历史现实的。原因、动机以及围绕罢工所发生的那些事件的方式完全就像小说中所写的那样——不过,死的当然没有三千个了。死的是极少几个。如果1928年杀死的是一百个人,那就是很惨重的了。因为我在小说中用的是特定的比例,所以才把死亡人数弄成了三千。一百个就不会引起注意了。我也对塑造特定的形象感兴趣:我想让尸体被一辆火车运走,那种装载成捆香蕉的火车。我做了研究,发现要填满这样一辆火车,至少需要三千具尸体。1928年的三千人就是镇上居民的总数了。
《花花公子》:那么这便是非虚构转化为艺术的方式了?
马尔克斯:让我把那个事件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告诉你吧。没有人研究过围绕着真实的香蕉罢工所发生的事件——眼下他们在报纸上谈起这件事,甚至有一次在国会中谈起这件事,他们谈的是死去的三千人!我想知道,是否随着时间的推移,三千人被屠杀就会变成真事了。因此,在《族长的秋天》中,有一个时刻族长才会说:“眼下它不真实是无关紧要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变得真实。”
《花花公子》:《百年孤独》以此句开篇:“多年以后,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面对行刑队时,会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你外祖父尼古拉斯·马尔克斯有没有带你去见识过冰块?
马尔克斯:嗯,有的。类似的那种事。阿拉卡塔卡是个热带小镇——生活在那儿,像我那样,在发明冷藏设备之前的时代,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冰块。有一天,外祖父带我去联合果品公司的企业内部商店——阿拉卡塔卡是一个香蕉中心——他让我看一个塞满冰冻鲜鱼的板条箱。不管箱子里面是什么东西,总之很冷,以至于在我看来像是滚烫的一样。我把手伸进箱子里面,觉得是被烧了一下。“可这是滚烫的啊。”我对外祖父说道。他告诉我说:“不,正好相反,这是很冷的。”然后他便拿着这个东西让我摸——那是冰。我生活的那个时期,我的一生,留存给我的便是我几乎难以分析的闪烁的记忆。唯有它们留下的那些感觉才是我更喜欢的。
《花花公子》:你怎么会和你的外祖父外祖母住在一起的呢?
马尔克斯:这种事情在加勒比地区是很常见的。我的父母亲是穷人。我父亲做的是报务员工作。当我父亲想要娶尼古拉斯·马尔克斯上校的女儿时,她的家庭表示反对;我父亲是以和许多女人相处而闻名的。于是,结婚之后,父亲便在远离阿拉卡塔卡的另一个镇上找了份工作。母亲怀上我时,我的外祖父外祖母以和解的姿态说:“到我们家里来生孩子吧。”她便高高兴兴地答应了。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回到父亲工作的那个村里去了,于是我的外祖父外祖母便说道:“把加夫列尔留给我们抚养吧。”家里穷,并且正如我所说的那样,大家庭在加勒比地区是很常见的。后来,我的父母亲回到了阿拉卡塔卡,我继续和外祖父外祖母生活在一起——这通常让我觉得很快乐。这样一直到我八岁、外祖父去世的那个时候为止。
《花花公子》:你有没有觉得是被母亲抛弃了?
马尔克斯:没有,我觉得生活就是那样的。或许在另一种社会中,我会觉得是被抛弃的吧。但在加勒比地区,和外祖父、外祖母、姨妈、舅舅生活在一起是非常自然的。在很长的时间里,母亲对我来说都是个陌生人,这倒是真的。记得有一天早晨,他们让我穿戴打扮一番,因为我母亲要来访了。在此之前我对她并没有什么记忆。记得我走进一个屋子,那儿坐着许多女人,我感到局促不安,因为我不知道哪一个是我母亲。她做了某种手势让我明白她就是。她穿了一件20年代的连衣裙,确实是20年代的,低腰,戴一顶草帽。她看上去就像是露易丝·布鲁克斯。接着她便拥抱了我,我变得很害怕,因为我觉得并不爱她。我听说人们应该非常爱他们的母亲,我不爱就显得邪恶了。后来,父母亲搬到了阿拉卡塔卡,我记得我只有在生病时才去他们家的。我得在那儿过夜,他们让我服用一种松脂油做的泻药。那不是一种愉快的记忆。


加西亚·马尔克斯母亲,年轻时期

《花花公子》:你童年时代的阿拉卡塔卡必定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马尔克斯:我把它看作一个可怕的新兴城镇。它是联合果品公司的一个香蕉中心——是人们来尽快致富的地方。但发生在这种地方的事情就是,它一旦突然变成了世界的一个十字路口,就必然充斥奇幻的元素了。
《花花公子》:奇怪的是,你把阿拉卡塔卡称为可怕的新兴城镇。你根据阿拉卡塔卡创作出来的神话村镇,马孔多,被认为是最有魅力的文学村落之一。
马尔克斯:嗯,事实上,马孔多是用乡愁建造出来的村镇。乡愁的优点在于,从记忆中消除了所有不如人意的方面,只留下可爱有趣的方面。
《花花公子》:从阿拉卡塔卡的记忆中创造马孔多,你是如何产生这种想法的?
马尔克斯:嗯,《百年孤独》其实是在我非常年轻——大概是二十岁的时候开始写的。我试图写一部关于布恩地亚家族的长篇小说,题目叫La Casa(《家》)。剧情整个都是发生在房子里的——房子外面什么都不发生。写了几个章节之后,我就觉得,写那样一部大书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决定要做的,就是从比较容易的东西写起,逐步学习写作方法。通常是写短篇小说。那个时候,我大概是二十一岁,母亲让我和她一起去阿拉卡塔卡跑一趟——那次走访对我的作家生涯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你知道,当时我住在巴兰基亚,一座离阿拉卡塔卡不远的加勒比海的城市。我的外祖父外祖母都去世了,我母亲想要把他们的房子卖掉。
起初,想到要回阿拉卡塔卡,我是非常高兴的。可我们到达那儿时,我却感到大吃一惊。镇上一点儿都没变过。我有那种离开了时间的感觉,觉得把我和那座小镇分开的,不是距离而是时间。于是我便和母亲一起沿街走去,意识到她是在经历着类似的事情。我们走到那家药店门口,药店的主人是我们家要好的朋友。柜台后面坐着一位女士,正在缝纫机上做活。母亲说:“朋友,你好吗?”那个女人终于认出了她的时候,便站起身来,她们相拥而泣,半个多小时里,根本就不说话。于是我感觉到,整个镇子都死去了——连那些活着的人也都死去了。我记忆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们从前的那种模样,如今他们都死去了。那一天,我意识到,我当时所写的短篇小说都不过是智性的阐述而已,和我的现实是不相干的。回到巴兰基亚,我便立刻坐下来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枯枝败叶》),故事发生的地点是马孔多。附带说一下,那趟旅行中,母亲和我路过了我孩提时经常见到的一个香蕉种植园。那个地方有块牌子,上面写着“马孔多”。

加西亚马尔克斯 后排居中 8岁
《花花公子》:《百年孤独》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你脑海里成形的?
马尔克斯:我所说的那次旅行大概是发生在1950年。在那最初的努力之后,1963年在墨西哥,我对那部小说再做了一次尝试。那时我对结构有了更清晰的想法,但是定不下调子。该如何讲述这个故事,它才会让人相信,这个我还不知道。于是,我就又写起了短篇小说。但是有一天,是在1965年,我想当时我正开车去往阿卡普尔科。突然间——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获得了如何写这本书的启示。我找到了那个调子,找到了一切!
《花花公子》:像是对你显灵了?
马尔克斯:可以这样说吧。就好像是我把书中要出现的一切都读了一遍。于是我便回到墨西哥城,坐下来写了十八个月,从早上九点写到下午三点为止。我有家庭——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儿子——我靠做公关工作、提供电影脚本来养活他们。这一切都得停下来,以便让我写书。可我们没有任何收入,于是我就把小汽车典当了,把钱给了梅塞德斯。自那时起,梅塞德斯就必须像哥伦比亚内战中的女人那样:在我作战的时候,她必须操持家政,把生活维持下去。
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技艺惊人。每天,不管怎么说,她都要确保我有雪茄抽,有纸张和我写作所需的一切东西可用。她借钱。从商店赊购东西。书写完时,我们竟然欠了肉店大约五千比索——这是一大笔数目。谣言在街坊邻里间莫名其妙地传开了,说是我在写一本极重要的书,店主全都想要进行合作。一度我意识到,梅塞德斯是再也无法独自支撑下去了。于是我就把写小说的事儿撂下,去写广播稿。可一旦动手做那件事,我就得了难以忍受的偏头痛。怎么都治不了这个病——医生给了我各种东西。
最后,我回去写我的小说时,头痛立刻就没了。写成这本书花了十八个月。但当它完成时,我们仍碰到各种问题。快要全部结束时,那个打字员——只有她才有此书许多章节的副本——有一次让公交车给撞了。于是,此书唯一副本的一半便在墨西哥城的一条街道上四处飞扬。所幸公交车并没有把她给撞死,她还能站起身,把稿子重新收集起来。终于成书了,这时我们需要一百六十比索,把它寄给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那家出版社。梅塞德斯只剩下八十比索了。于是我就把稿子分成两半,将一半寄出,然后就把梅塞德斯的电动食品加工机和电吹风典当了,用来支付那另一半的邮资。梅塞德斯听说我们最后的财产都抵了邮费时,便说道:“好吧,为了这部小说我们现在只需要去干坏事了!”


马尔克斯同《百年孤独》的出版者弗朗西斯科·波鲁阿在一起。1967年6月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条街上。

《花花公子》:你是怎么想到这个书名的?
马尔克斯:几乎是在写最后一页时想到的。到那时为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本书。我早就放弃《家》这个书名了。做出那个决定时,我做了一些计算,发现不止孤独了一百年,但把这本书叫作《一百四十三年的孤独》,听起来就会不对头的。我弄成个整数。结果证明这是个明智的决定。书是在1967年被接纳和出版的,然后译成英文,1970年在美国出版时,就变得举世闻名了。
《花花公子》:像上帝?
马尔克斯:嗯,有点儿吧。问题在于,和上帝不一样,你无法轻而易举地将人物杀死。你必须是在人物真的要死去时才将其杀死。这就是发生在乌苏拉·布恩地亚身上的事。如果你算得出来的话,那她肯定是有两百岁了。我在写《百年孤独》时就屡屡意识到,她活得太久了,我试图让她死掉。可她继续活着呢。我总是需要她去做些事情。她得留在那儿,到她自然而然地死去为止。
《花花公子》:还有一个谣传,说《百年孤独》有一千页你烧掉了。真的?
马尔克斯:假的。但是,一切传说中都会有真相的成分,这一点很奇怪。写完《百年孤独》之后,我就把笔记和文案统统给扔掉了,让它们什么痕迹都留不下来。这样一来,批评家就会按照这本书本身的特点来说话,不去看原先的文献了。每当我写一本书时,我都会积累起许多文案。那种背景材料是我私生活中最为私密的部分。这会有点难堪的——就像是让人看见你穿着内衣。

加西亚·马尔克斯葬礼漫天的黄色纸蝴蝶

《花花公子》:你在《百年孤独》临近结尾时写道:“文学是发明出来逗弄人的最好的玩具了。”你认为真是那样的吗?
马尔克斯:实际上,这话是我的一个朋友说的,我把它放进了书中。
《花花公子》:你认为真是那样的吗?
马尔克斯:我认为,一旦开始控制住你的作品,那就好玩了。当你真的把握住作品时,任何事情就都不会比写作更舒爽了。这就是我所谓的灵感。有一种存在于写作中、被称为灵感的明确的精神状态。可那种精神状态并不是浪漫派作家所认为的那种神圣的耳语。它就是你和你在写作的主题之间所形成的那种完美的契合。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一切就都会自个儿流动起来了。这是人们所能得到的最大的欢愉,最佳的时刻。当作品运转自如时,我就永远不会比这更好了,我的房子就永远不会比这更好了,我和每一个人的关系就永远不会比这更好了。
《花花公子》:小说最后一章充斥许多玩笑和个人的旁白。你把梅塞德斯当作人物写了进去,还有你的许多朋友也被写了进去。为什么这么做呢?
马尔克斯:因为我玩得很开心啊。那是我十八个月围城之战的终端,那个时候作品进展顺畅;我感觉没有人能够让它停下来,我可以拿它做我想做的任何事,这本书已经是十拿九稳了。那种状态下,我太开心了,尤其是在早期的痛苦挣扎之后,我就开起那些私人的玩笑来了。那个章节中的玩笑比漫不经心的读者能看见的要多很多。朋友们看到那些,笑破肚皮,因为他们知道每一个所指的东西。这是一本必须以大欢喜而告终的书——因为,从另一种意义上讲,它是一本非常悲伤的书。像生活那样,难道不是吗?
《花花公子》:是的,它是一本非常悲伤的书。它像是在说,在拉丁美洲,进步是不可能的:拉丁美洲政治生活的那种悲凉感意味着社会变革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一切事物注定要在原地打转。这是常见的政治诠释。
马尔克斯:我知道。这种批评我经常听到。有一次,我觉得古巴的文学教授让人厌烦,他们说:“《百年孤独》是一个非凡的作品,但缺点是没有给出解决方案。”对我来说,这是教条。我的作品描绘了情境。它们不必给出解决方案。而我写《百年孤独》却是想要表达那种思想:拉丁美洲的历史有着这样一种压迫人的现实,因此必须加以改变——不惜工本,不惜代价!《百年孤独》无论如何都不会说进步是不可能的。它说,拉丁美洲社会充满了挫败和不公正,因此会让任何人都觉得灰心丧气。这确实是在指向一个必须被改变的社会。


'黑窝':加西亚·马尔克斯于1965年7月至1966年9月闭门写作《百年孤独》的房间
《花花公子》:《百年孤独》我们谈得很多了。如果读者表现得好像你只写过这本书似的,那你会生气吗?
马尔克斯:非常生气。我经常看到评论说,《百年孤独》是拉丁美洲最后一部小说。这很可笑!如果它是最后一本书,那我就不能继续创作了。说老实话,作为文学作品,我认为《族长的秋天》重要得多了。作为实验之作,它更为重要。这是一本要到《百年孤独》给我提供了经济担保时才完成得了的书,因为这是一本需要许多时间和金钱才能做成的书。
《花花公子》:学者和批评家对你的作品竭力做出复杂的诠释时,你总是扫他们的兴。你曾说过这样的话:“《百年孤独》并不是那种自命为万宝全书的作品。它只是在讲述布恩地亚家族的故事,这个家族得到的预言是他们会生下一个长着猪尾巴的儿子;布恩地亚家的人尽一切努力避免这件事情发生,最终确实是生下了一个长着猪尾巴的儿子。”那么,你说这句话,想必是有点儿开玩笑的意思吧?
马尔克斯:这个,说的正是情节嘛。但这是一种夸张,和批评家大概是一样夸大其词的,他们试图找到那些并不存在的解释和象征。我坚持认为,在整本书中,那种有意识的象征是一个都没有的。
《花花公子》:那么,你的许多追随者一字一字地读《百年孤独》就会让你觉得很有趣了。
马尔克斯:没有。我倒是很同情他们的。书原本不是让人一字一字地读的。存在着一种找寻书外而非书中的东西的学术倾向。换言之,是尸检。
《花花公子》:尽管如此,《纽约时报》的作家阿拉斯泰尔·里德(Alastair Reid)——对你的作品最有研究的学者之一——仍声称《百年孤独》真正的含义是“没有人会了解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全都独自生活在自己的玻璃气泡中”。里德对你作品的读解正确吗?
马尔克斯:绝对正确。我相信,每个人都有百分之百的秘密,都有从未传达或透露的个性中的私密之处。例如,梅塞德斯和我的关系是相当好的——我们相处二十五年了。可我们俩都意识到,我们都有着对方进入不了的晦暗区域。我们尊重那种东西,因为我们知道没有办法与之抗争。例如,我不知道梅塞德斯几岁了。结婚时我不知道她的年龄,那时她很年轻。我们旅行时,我从未看过她的护照或身份证。飞机上要填写我们的入境卡了,我就把要求填写她出生日期的那一栏留空。这当然是个游戏了。可它很好地表现了那种状况——存在着我们都无法靠近的密闭区域。要完全了解一个人是不可能的,这我绝对能够肯定。
《花花公子》:《百年孤独》中的那种寂寥感是反映了这一点吗?
马尔克斯:不是的。我认为这是每个人都会感受到的东西。反正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社会性的妥协和协议形成了,但存在是孤独的。例如,作为作家,我能和许多人交流——也能相当容易地进行交流。可当我坐下来写作时——这是我生活中的必要时刻——我却完全是孤独的。没有人能够帮助我。没有人知道我究竟想要干什么——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我无法求助。这是全然孤寂的。
《花花公子》:可怕吗?
马尔克斯:不可怕。这再也吓唬不了我了,因为我已经证明我能够独自在打字机前很好地自卫了。但我认为人人都是,每个人都是害怕那种东西的。你早上只要睁开眼睛,被现实包围,最初的感觉总是惊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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