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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乡愁是家乡的一缸浆水

 大成教育图书馆 2019-09-28

文/毛晓春

我们天水人提起浆水,像外地人提起没熟透的杏一样,嘴里就开始咽口水。在北京混的这些年,有时候,有些朋友会半开玩笑地说:

“毛老师,你怎么长得这样呀!”

“吃我们西北的酸菜洋芋多了,就成这样了。”

大家对于我所说的话开始是哈哈大笑,既而是愕然。我忙解释说,洋芋就是你们说的土豆,也就是书上说的马铃薯,酸菜也并非东北或四川的泡菜,而是西北人将菜发酵特制的一种带浓酸味的菜。他们很为我们西北人能为土豆起了“洋芋”这个别名而佩服,尤其能制这种奇特的“酸菜”而呐叹。

小时,家里顿顿吃饭都离不开这“酸菜洋芋”,就拿这洋芋来说,可有着许多种吃法,可以煮着吃、炒着吃、烧着吃、烤着吃;可以切成片、切成丝、切成块,可以切成两半……

这酸菜洋芋,就似满汉全席一样,不知有多少种做法,以至来北京后,第一次去麦当劳,见外国人小小的一袋炸薯条就数十元,觉得怪不得说洋鬼子不好,做人不地道,拿这玩意蒙中国人,去我们西北天水农村任何一个地方看看,谁家要做不出几道洋芋菜,那才奇怪呢?可是朋友解释说,这炸薯条是西洋人用秘法做的,概不外传,世界上多少人想知道这秘方呢?但我心里并不以为然,不就是将洋芋炸成薯条吗?有什么新鲜的,如果说洋芋能炸出鸡腿味,那才说他们有能耐呢?

说到这洋芋,就不能不说到天水人的酸菜浆水,这是家乡人在灾荒年给主食里唯一掺和的“蔬菜”。记得小时候,每到冬天,大人从地里一大早干活回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糁面饭,饭上面堆一堆酸菜,而且和着洋芋,吃一口,酸菜凉而饭烧,又凉又烧,刚柔相济,正是到火候,寒冷的冬天吃得浑身热乎乎的,真是给你神仙也不做的感觉。这糁面饭,据明朝翰林学士天水籍人士胡缵宗言,又叫缠头面。用玉米面所做,做出来比面糊糊略稠,恰似北京人卖的嫩豆腐,用筷子快速夹起刚能放在嘴里。传说他去江南做官时,江南的达官贵人看不起这位北方来的土老冒,便想法子捉弄他,第一天便故意给他上了一盘鳖,看他怎么吃。看着他不动筷子不会吃的样子,都偷偷窃笑。这位胡大人却不动声色,饭罢说,明天我请大家吃我们家乡的小吃。第二天便让老婆做了一锅这玉米面糁饭,而且比平时的又稀了许多。吃饭时他让衙役将勺子都收去,换了竹筷。他说,我们西北人吃这饭有个讲究,用筷子挑一口糁饭要绕着脖子从脑后转一周然后才放进嘴里,结果他在那里吃的有滋有味,而江南这些达官贵人吃得满衣领、后脑勺都是这糁饭,很是狼狈。这个传说是否属实,确也说明着糁饭确是难做也难吃。

当然,要吃这糁饭,就必须要有酸菜,这糁饭里也要和土豆。缺一样这饭都吃不踏实。记得每次只要母亲端来这玉米面的糁面饭,父亲总会急着追问:“怎么酸菜还不上来呀!”

也许,有人会说,你说的酸菜浆水不就是四川人做的泡菜吗?这并非如此,四川的泡菜在于泡,泡得时间越长越好,而我们西北天水人的浆水在于发酵,发的越浓越好。做泡菜倒上醋就可泡,而做我们的浆水,就必须有角(这里念jue)子,这角子其实就是用发酵好的浆水来做引子。没有浆水角子,无论如何也做不成浆水。说起我们天水人做浆水,使我想起了历史上的干将铸剑。天水农村妇女要做浆水的那神圣时刻,不压于干将莫邪的铸剑。

浆水的基本做法是先找一口烧制的陶瓷缸,煮一锅白菜叶,里面加点面糊,说是利于发酵,然后倒在缸内一两天即可吃了。做得好的浆水,菜是菜,浆水是浆水、清澈的浆水,可看见人影。

小时候,只记得从缸里舀浆水吃,但很少知道浆水怎么做。那时候,家里穷,连白菜叶也不一定常有。母亲饭熟去捞酸菜,常见她端一碗清清的浆水回来,上面只零星漂着几片菜叶,倒在锅里,只见黄黄的包谷面条,天水人叫玉米面浆水根根,筷子般粗,吃到嘴里,又粗又糙,只有点浆水酸酸的味道。母亲常常给我和弟弟喂饭,喂进去,饭从嘴里吐出来,母亲又喂进去,又吐出来。我常常的哭,母亲为难的只抹眼泪。冬天,家里能压两缸酸菜,便是很有条件的。天水人叫压餈菜,满满一缸,菜上面压上石头,吃时搬开石头,夹出酸菜。我们家常常是压一缸酸菜,进冬不几天就吃完,剩了的是能看见人影的清清的浆水,而隔壁三婆家压的酸菜能吃到来年的开春,让人很是羡慕了。

到了北京,有一次老乡聚会吃饭,说起家乡的酸菜浆水,大家热烈争论着浆水的做法,才知做浆水有着许多的讲究。据一位天水籍在外工作了几十年的老乡说,他家的浆水已做了三十多年,他搬了无数次家,走哪里,这浆水缸从没舍得丢弃,浆水也一直就没断顿过。他说,浆水汤近似于北京老字号的煮肉汤,时间越久越好。味道也越纯正,他老伴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浆水缸内漂在表面的白花轻轻撇去,然后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搅动几下。他特别强调说,这浆水要特别勤快的女人才能做好,而且搅动这浆水绝不能用筷子在缸内乱搅,而要顺着一个方向搅,放浆水缸的地方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冷。太热容易坏,太冷也容易坏。

以前,在天水娶个媳妇,首先要问会不会做浆水,会不会擀面条。说是吃新媳妇的试手面,其实就是看浆水面做的好不好。说陕西有八大怪,其中一怪就是面条像裤腰带,这表面给人的感觉似乎是西北人不会做面条,做出的面条像裤腰带。其实不然,而实际上是说做出的面条特别有韧筋,柔筋筋特别好吃。同样,邻省的甘肃人更是以面条为主,当然也就把会不会做面条作为娶老婆的首要标准了。妻当时听到这里是连连的吐舌头。

做浆水面,是将缸里的浆水和酸菜捞出来,切点葱花或蒜瓣,油熬热时放到锅内翻炒,看到葱花或蒜片在锅内变得微微焦黄时,便将浆水倒里面,便香味四溢了。天水人叫炝浆水。据说炝得好的浆水,在村里很远的地方都能闻见呢。

在北京成家了,也结束了一个人颠沛流离的生活。也结束了某些人所说的“客死他乡”的断言,也可算作“域外定居”了。突然,思念起家乡那浆水酸酸的味道,而且这种思念越来越浓,几乎搅动得自己的思绪,什么也干不成。于是,自己决定动手在家里做一缸酸菜浆水了。

首先是找合适的浆水缸,家乡盛浆水的缸都是陶瓷缸。跑遍了半个北京城,才在一处城乡结合的集贸市场找到一个砂锅般大的小瓦缸。有了装浆水的器皿,更重要的还得有角子,也就是浆水引子。猛然想起上次在饭桌上吃饭说他家有多年浆水的老乡。他家的浆水可是几十年的浆水,地道正宗的天水浆水呦。这就似参加革命政审,首先得看祖宗八代,根正不正。于是下了决心,要做就做家乡正宗的浆水,我一定要在北京吃上家乡正宗的浆水。赶紧翻电话找了几个那天吃饭的熟人,才问到他家的电话,他老伴接的电话,刚开始不以为然,但当三番两次打她家的电话,她便警觉起来,一再追问我找她老伴有什么重要的事。到我说只是想是舀点他们家的浆水做引子,她便在电话那头咯咯地笑起来,很自豪的样子。

第二天,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才找到他家。让我更惊喜的是他家人听说我来只是要点浆水做引子,便像接待贵宾一样招呼我这位第一次谋面的小老乡。尤其,他老伴竟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你来的正是时候,前两天老家来人刚捎来一点荞面,中午就做浆水面片。一听说做荞面面片,我眼睛都放亮了,猛咽口水。嘴里客气着,屁股在沙发上却坐得更踏实了。用荞面做浆水面片,在天水人心中不亚于吃满汉全席呀!

等端上饭来,他家人还客气地招呼我多吃菜时,我碗里的饭已剩下了半碗。在连吃几碗肚子迅速鼓起之后,老乡的老伴用可乐瓶满满给我装上了一瓶浆水,叮嘱我回去就赶紧做。在我讨教了浆水的详细做法之后,便兴冲冲地离开了他家。走在路上,提着沉沉的一瓶浆水,好似引进革命火种一般,小心翼翼,不时低头看洒出来没有,也为装洋饮料的这玩意竟派上用场装我们家乡的这土宝贝而庆幸。但是到乘坐地铁时,检票员看我不时看手里拎的瓶子,开始用异样的目光,接着便质问我瓶子装了浑浊不堪的是什么东西,我极力解释说是我家乡的浆水引子。她还是不相信,非要打开,拿到鼻子上闻了闻才给了我。到地铁里,大家见我不时低头看瓶子,都往旁边躲,还以为我装的是什么危险品呢!

回到家,还未进门,就给妻大声喊,我将“宝贝”要来了。小心翼翼放到桌上,匆匆去菜市场买菜,转遍了菜市场,也没有小时家乡做酸菜的白菜叶,赶紧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是芹菜也可以,做出的浆水也是很正宗的。但只要叶不要杆。于是给卖芹菜的摊主说我只要叶,不要杆,她死活也不卖给我。她说,将杆切碎,兔子也可以吃的。我真是哭笑不得,她以为我是买给动物吃的,北京人都拿芹菜杆炒肉,谁会要这叶去吃呢?但我坚持说是人吃,她死活不相信,指着旁边一堆垃圾似的芹菜说,那不要钱,去给你们家的兔子拣点吧。

……

回家将“拣来”的菜叶洗干净,用水煮了,撒点面粉进去,趁热倒在小瓦缸内。然后小心翼翼在阳台上找了一处清凉的地方放在角落。晚上爬起来揭开缸看了两三次,竟没有一点动静,到第二天下班回家,揭开缸,酸味便扑鼻而来。

哈!我家的浆水做好了。

用勺子舀了一口,放在嘴里,酸酸的,还真有小时候吃的家乡浆水的纯正味。可是问题又来了,妻是山东人,从小吃大饼卷大葱,哪会做这浆水面,第一顿,只好自己动手做,她站在旁边看。第二天,妻竟自己生手上路了,嘴里还不停地嘟嚷,不就炝浆水做面片吗?又不是做满汉全席,有什么难的。可是妻炝出的浆水总没有母亲小时候做的好吃。味道淡淡的,没有浓浓的香味,但总算自己家里也有了一缸正宗的浆水了。好似家里突然有了几十万元存款。走到路上挺胸抬头,一脸自豪,连北京的天,也觉得格外得蓝。给北京的老乡朋友打电话,声音也洪亮了许多,最后在结束通话时总不忘补上一句,有空来我家吃浆水呀!正宗的。在妻面前也神气起来,一开口,连我家的浆水面都做不正宗,还不尽心伺侯你老公,不听话,小心我休了你,再找一个会做老家浆水面的老婆来。刚开始妻还不吭声,只见她频频给我母亲打电话,神秘兮兮的。有一天晚上,妻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要是对我不好,我就往你浆水缸里撒一大把盐,看你再牛!

我一下蔫了。

但不管怎么说,我家有了一缸浆水,还是正宗的。在北京的家乡哥们姐们,老少爷们,有空来吃呀!只要有了乡愁,想家乡,想父母,就来我家,这里有故乡的思念,有故乡的寄托。

(毛晓春,笔名雨枫,甘肃天水人,学者、作家、金石书法家。其金石书法作品,极具艺术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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