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天哲：無叀鼎铭文考释（修訂）

無叀鼎，亦名無惠鼎，又因旧藏于镇江焦山寺的海云堂，故亦称焦山鼎。据民国学者赵叔孺题记称，“鼎本明朝润州魏氏物，严分宜当国时，百计欲得之。几为所陷寻。分宜败，魏氏恐终不保，遂送焦山，付寺僧永守之。”《焦山志》亦有类似记载，据此，则鼎自魏氏归焦山显然，然魏氏前鼎之承传已迹无可寻矣。据晚晴学者梁章鉅撰《浪迹丛谈》卷九称，“按焦山此鼎，明以前人鲜着之，录者惟徐兴公一释文耳。”

無叀鼎于明清时甚为知名，学者文人对此鼎多有拓跋题记，顾炎武《金石文字记》、宋荦《筠廊偶笔》、朱彝尊《吉金贞石记》、王士稹《池北偶谈》、阮元《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吴大澂《愙斋集古录》、刘心源《奇觚室吉金文述》等皆有记载，至于乾隆三十八年，翁方纲曾详为考释，以己之文并附录前人考释，辑以《焦山鼎铭考》以付梓，更使得此鼎声名大噪。吴昌硕尝假其拓片作鼎盛图。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亦尝记壬午“南还游扬州，入焦山，阅周無叀鼎”。时在康有为赴北京参加会试返程途中。

清代学者吴大澂曾指称焦山無叀鼎系后人仿铸，且言之凿凿。时人有记云：“（愙斋）南游北固，登焦山，则辨惑专鼎之伪，斋云：‘焦山无专鼎，文字既弱又多缺、尖笔、误笔，虽古文随意增损多不一例，而此鼎变化无理，必系仿铸而失其真。’”然王文治《论书绝句三百首》篇首诗即是咏此鼎：“焦山鼎腹字如蚕，石鼓遗文笔落酣。魏晋总教传楷法，中锋先向此中参。”可谓推崇备至，与吴大澂观点截然不同。故哲以为，大澄此说所据者弱也，若以铭文笔势质真伪，殆不知铜彝器铭经年久月泐蚀之下，岂能保真无缺乎？历代学者因之而误释误读铭文者多有，虽许慎复生亦无可免，若夫以泐蚀文变化无理求证鼎彝真伪，岂不谬乎？

展开剩余92%

从清代学者对无专鼎的拓本题跋和相关笔记上看，此鼎传世拓本中有鼎腹拓本和石翻刻拓本，两者差异甚大。即使同为鼎腹拓本，有着些微差异亦在所难免，但远不如石翻刻拓本讹舛为甚。翁方纲曾辑录摹本正误者甚详，具在其《焦山鼎铭考》一书。

据哲所考，有清一代，焦山本地或有拓本的贩卖流通，尤以石翻刻拓本流传居多。故翁方纲不由感慨“此鼎传讹之误，半是由于寺中石刻之摹矣，摹勒可不慎乎。”虽如此，翁方纲本人亦因门生梁章鉅旧得林佶精楷细书《焦山鼎铭》残卷（维徐兴公释文原纸、望岁庄农施中以及林佶的跋为真，鼎图、拓文皆为石刻本，盖为好事者混入）以献，而反疑己考据以成文的是以石刻翻拓本翻铸的鼎腹拓本，继而“及访诸游焦山者，知其铜质古泽本非周时器，始悔昔作考徒劳耳。”于是悔其旧作并因此毁板。事见梁章鉅撰《浪迹丛谈》卷九及翁方纲文集。

渠料三十年后，梁章鉅之子梁逢辰赴福州乡试，意外得到另一拓本，对校之，知为前所获焦山鼎铭之遗缺，且林佶跋中所言宋荦、汪琬、王士稹、朱彝尊诸作一一俱在，皆为林佶精楷细书，并徐电发、周在浚、吴晋三跋，册首赫然就是焦山鼎图、鼎腹拓文各一纸。至此梁章鉅才恍然大悟，施中跋谓石印本云云，乃据石刻鼎图而言，不幸的是翁方纲因此跋误导，推翻了己原本无错之立论。而此时翁方纲已下世，梁章鉅虽知翁方纲之误，唯有发出“只惜苏斋宿草生，无缘并几重商榷”的叹息。后梁章矩把新旧所得改册为卷，并将道光十年（1830）他藩吴中时，亲至焦山并手量鼎腹精拓的一纸一并附裱于卷后，并请同乡林则徐题了引首。剔去石刻纸后，遂复旧观。此时距徐兴公旧藏的这一拓本几二百年矣。难怪梁章鉅在题其新拓本时发出“宜其楮墨之远逊”之叹。这是焦山無叀鼎数百年来一大故实，其流传清晰有序。

哲叹曰考据之难矣，三代文字尤甚。陈独秀在其着《小学识字教本》中《自叙》云：“中国文字训诘之难通，乃误于汉儒未见古文，不知形义，妄为六书之谬说；许慎又易班固象形、象事、象意、象声之说为指事、象形、形声、会意，中国文字训诂之学益入歧途；而又依经为义，经文几经传写，往往乖讹，儒者乃从而穿凿附会之，又或故为艰深，以欺浅学，使学者如入五里雾中。”此诚所谓字经三写，乌焉成马者，汉人写经之误，恐亦良多，不可不察也。向使《班簋》不出，则吾毛氏为文王、王姒圣孙之实几近湮矣。若夫近年《清华简祭公之顾命》未现，则吾辈诚不知今本尚书作“乃召毕桓于黎民般”句实为“乃诏毕貆、井利、毛班”三公也。

所幸清华简出，始知吾毛氏族先祖毛班在穆王初年即位立三公，于文献可征矣。而《毛公鼎》出土亦迹近百五十多年矣，自清道光末年至民国乃至近代，前辈学者所撰相关考据文章不计其数，皆忽视了诗烝民称颂仲山父可谓是毛公鼎铭之诗传这一诗书互证特征，仲山父显然是毛公鼎器主之孙也，至哲方有此立论。

昔日哲多迷惑于周人作鼎彝铭，总有祺求眉寿万年或万亿年者类似字样，今始知文字有灵，人之精魂可依存矣。若夫文字不灭，则精魂不灭，虽身死而灵魂可不朽也。先祖欲其子孙永宝者，在铭不在鼎也，铭存鼎灭，不足惜也。鼎存而铭灭，则诚遗恨也。故班簋铭中毛公告诫毛班，东夷“民亡造才（在）彝，昧天令，故亡。允才（哉）显，隹苟（唯敬）德，亡（攸）违。”造，走之告也，通教。廣雅：造、詣也。毛懿公认为是东夷人“无教在彝”，致使子孙不明天命天道，所以导致了亡国。允哉显，意为“很明显”，所以要敬德，不要有丝毫违背道德之行为。此乃吾毛氏先祖谆谆教诲，三千年后之今日读来，犹有耳提面训之感，此维文字之功也。

哲闻無叀鼎于民国26年冬，被侵华日军炮火悉毁，诚如是，则惜乎哀哉。所幸鼎图、鼎腹拓本流传甚广，迨以保存无悖，又顾炎武、汪琬、翁方刚、朱彝尊、罗士琳等人考据文章俱在，庶几后人从中尚能一窥。

哲向以为，以文字与人交，此人生一大乐事也。研读先辈文章，撰文以讨，不也快乎。存己寸见，以待后人与吾堪辩，不亦一快乎。不幸拙见能见知于世人，得众之首肯，不亦一快乎。故天下乐事，莫过于著述也。虽然，無叀鼎前清学者已考释良多，维近代却少有学者专注。郭沫若仅有泛论，而陈梦家将鼎归为厉王时期，亦非正解。至于前清学者诸说亦不无可商榷之余，故哲自集拙见，以作無叀鼎铭文考释一文，以求教于方家，是以跋。

释文：

隹（维）九月既望甲戌、王唻（逨）/于周庙、(烣）于图室、嗣（司）徒/南中（仲）右（佑）無叀内（入）门、立（位）中廷、/王乎（呼）史（習）册令無叀曰：「/官嗣红（绛）、王（箦）侧虎臣、易（赐）/女（汝）玄衣黹屯（纯）、戈琱戟、缟/必（珌）、彤矢、鋚勒、銮旗。」無叀/敢对扬天子不（丕）显（霝）休、用/乍（作）尊鼎、用亯（享）于朕剌（烈）考、用/割（匄）（眉）寿万年、子孙永宝用。

句解：

隹（维）九月既望甲戌

哲按：此鼎之年代，前辈学者概有两说，或以为周文王时，或以为周宣王时。盖因铭中佑者司徒南仲与诗经所载南仲合，然诗篇中载南仲者有二，毛传以为一为周文王之部属（出车篇），一为周宣王之时臣（常武篇），故自顾炎武、朱彝尊、翁方纲以下，论者纷纷，各依其说，遽无定论。哲以为，通观诗出车篇，其迨无文王时代气息矣，毛传郑笺所说“王，殷王也；南仲，文王之属”显然误也。诗作者谓“南仲为太祖”，可知作者为时人也，如《诗·节南山》“家父作诵”类之。南仲为诗作者之太祖，而非是先辈学者向以为宣王时臣皇父之大祖，南仲、皇父、诗作者是祖父子三辈人也。诗本特记作者家族祖父辈的丰功，学者何必远溯求于文王之时哉，且文王之臣亦未闻有南仲者。《后汉书·马融传》上疏：“周宣王立中兴之功，赫赫南仲，载在周诗。”则知融解诗亦主南仲为宣王时臣。且夫典籍中玁狁一词仅见于厉、宣之时，则知诗篇之《采薇》、《出车》、《杕杜》、《六月》、《采芑》皆当系宣王时诗，而非文王时。故無叀鼎作于宣王时显而明也。哲所见清代先贤中，唯罗士琳于众人眼目所及之外，独辟蹊径以四分周术佐以三统汉术，推得文王受命九年，及宣王在位四十六年共计五十五年间，唯有宣王十有六年九月既望甲戌，与铭辞正合，分毫无差，令人拍案称绝。更可贵在于罗士琳据二术用商正建酉为九月，考演自文王即位至受命前三十七年间，推勘甲戌日亦皆不在既望日。此为哲所见最为精确地推演出鼎彝器铭文年月日之成果，没有之一，只有唯一。哲虽对历法推算知之半解，然也直觉罗士琳之考演无懈可击，内心深自膺服。按此法推演武王克商日，盖应是公元前1050年2月10日（周正辛卯年己丑月甲子日），即日战于牧野，纣王自燔。越三日，会朝立春，武王举办大典，宣布革殷，受天明命。直是推翻《夏商周三代断代工程》之结论，哲甚为迷惑为何工程专家们会没注意到罗士琳对無叀鼎年代正确历算之结论，以罗之方法可以对西周鼎彝器的铭文年代作出一个正确判断，从而可以解决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隹，维之省文。'唯'、'维'、'惟'之初文虽皆为'隹',然三者有细微差别,后人不察,多有混用。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释'惟'云:'按经传多用为发语之词。毛诗皆作维，论语皆作唯，古文尙书皆作惟，今文尙书皆作维。古文尙书作惟者,唐石经之类可证也。今文尚书作维者,汉石经残字可证也。'许慎《说文》解三字各有不同:唯,诺也;惟,凡思也;维,车盖维也。而解'隹'字云:鸟之短尾緫名也。此释令人难以理解。以哲之愚见,'隹'者,猛禽也,类之鹰、雕。善追围捕杀其他的鸟和小型动物,故隹有二音,一韦声,又'隹、追'同音。'隹'即古人眼中日之踆乌,也叫三足乌。'隹'后演变为单纯字符构件,作为形旁,与'鸟字边'同义。故'唯'从口隹声即诺也,'惟'从心隹声即思也,'维'从纟隹声即系也。鼎铭常见'隹'字当训读为维,即'时维'之意。

王唻（逨）于周庙、(烣）于图室

哲按：王，时王也，即周宣王。王后一字，前辈学者多释读为各，以为是古格字。虽然典籍或鼎彝器铭文释读中有类似用法存在，但这并不代表此释读没有可商榷之余地。《说文》释各，异辞也。从口夊。夊者，有行而止之，不相听也。虽然夊者有行止之意，然则“不相听”者言多费解，未可信也。既然各为异辞，则从木之格者，档也。可笑段玉裁因“释诂曰：格，至也”之误，将“格”之本义定义为“木长皃者”，引伸说木长必有所至。此削足适履之说，未可信真也。古人造字，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皆有法义，合于阴阳。《古史考》神农作耒。《易·系辞》揉木为耒。可见耒是非常古老之农具，古人造字若弃“耒”而不顾，绝无此理。然甲骨金文中“耒”字至今未能识别出，无非是将其错认为他字耳。哲以为，此字构型是下口上耒，即古“唻”字尔，言耒之所至也。现江浙沪方言称来不来，音耒弗耒，可证古耒来同音。又“逨”即古“来”字，故“唻”字可译读为“逨”或“来”，皆通，亦或可训为“莅”。庙，金文是从广从川从草从子的象形构成，广者，指代高大的屋宇。意谓高大的屋宇庇庥无穷尽的子子孙孙的成长。古文庿从广从苗，也有此意。篆文将“艹、子”隶为早，川写为舟，始成今字。许慎《说文》不察，谓庙从广朝声，愆误也，古文从苗为形声。庙后一字，前辈学者说法不一。林吉人所录徐氏藏本作“还”，顾炎武、翁方纲释读为“蒸”，清人吴东发读作“燔”，后阮元、徐同柏等从之。郭沫若曾释为“述”，读为“遂于图室”。但郭氏对其隶定读法未作解释。张亚初释作“灰”字，哲以为此释近似。然其又读“灰”为“贿”，恐是无稽。此字构型上又下火，火边又有古人强调叠加字的两点符号，哲以为当释读为“烣”。古者祭天曰燎，祀地曰燔，庙献曰烝，室告曰烣。将欲告之事书于帛简而烧告于祖先画像前，今遗俗尚存。《祭统》曰：“古者明君爵有德而禄有功，必赐爵禄于太庙，示不敢专也。”烣者，即其授命前言告于祖之礼也。图室，悬挂先祖遗像之室。顾炎武以为战国之前祭祀先祖只有扮作先祖之“尸”和宗庙神主、神杆，却没有先祖的神像，神像是从战国时才兴起的，即所谓“尸礼废而像事兴”。然《太平御览》卷七九皇王部《抱朴子》载：张华《博物志》曰：黄帝仙去，其臣左彻者削木为黄帝像，帅诸侯奉之。亦见《汲冢书》。《史记·伯夷列传》载“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可见古人摹写先祖画像以供祭祀的历史由来已久。金文中有“图室”之称见之于此鼎和善父山鼎。善父山鼎铭文云：“隹卅(三十)又七年正月初吉庚戌，王才(在)周，各(应释为唻，即逨)图室……”可知周王宗庙里建有专门的“图室”，用以悬挂先王先公的图像来进行祭祀和悼念。日本学者白川静亦以为：“图室是庙中的室名，是有球图或者先王图像的地方”。哲以为，殷人迷信鬼神而惧，周人敬信鬼神弥亲。立尸像神维周人独有，殷代无闻。周人立尸礼是祖先神像祭祀的人性化，维祭祀活动时独有，平日则悬挂先祖神像替之，两者应是并行不悖。至于战国时，立尸礼渐废而像祀礼独存。

嗣（司）徒/南中（仲）右（佑）無叀内（入）门、立（位）中廷

哲按：嗣，通司。古“嗣”字从册从子从司，司者，祀也，主也。鼎彝器铭多以嗣代司，盖为强调王命所职也。徐锴曰：“册必于庙。史读其册，故从口。”司徒，官名。相传少昊始置，唐虞因之。周时为六卿之一，曰地官大司徒。中，仲之省文。南仲，人名，以排行连称。古者呼人以排行带名称，以表尊敬。《礼记·檀弓上》：“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汉班固《白虎通·姓名》：“五十乃称伯仲者，五十知天命，思虑定也，能顺四时长幼之序，故以伯仲号之。”此亦概说耳，周人称谓，至为复杂，后人多有误说。古者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周之封建，伯邑考早亡，武王发承嗣，余者皆以叔称耳，如管叔、蔡叔，康叔、毛叔郑者，皆得氏先祖也，始封君者皆不以伯称，故史籍有谓毛伯郑者盖为毛叔郑子，且毛叔郑者实为爯季载也，一人而异名也。《左传》富辰言：“管蔡郕霍，鲁卫毛聃，郜雍曹滕，毕原酆郇，文之昭也。”概以文王孙所言。又典籍所称某甫（父）者，实与称某伯者同，其不同在于称伯者必以氏称，称甫（父）者维以名系。若毛公鼎“歆父”者，实则为毛伯歆。因宣王赐太宰一职，位列三公，则以公爵称，故亦可称毛公歆。周时，公、侯皆爵也，而伯则或不然。伯者，氏族长子也。《仪礼·士冠礼》：“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伯某甫，仲叔季，唯其所当。”郑玄注：“甫是丈夫之美称。某甫，若字也。若言山甫、孔甫矣。”郑此解或未全，汉班固《白虎通·姓名》以为“伯者，子最长，迫近父也。仲者，中也。叔者，少也。季者，幼也。”此论近似。哲以为，典籍彝铭以名称父者，皆氏姓之长子也。仲叔季者，若以父称必带仲某父、叔某父，以排行连名称。此鼎南仲者，盖毛公歆父之子孙中排行仲者。郑玄解诗常武篇以“南仲”为“皇父”之远祖，盖是因《毛传》云“南仲为文王时武臣”之误导也。实则作此常武诗篇者，盖是“南仲”之孙輩也，诗云“赫赫明明，王命卿士，南仲太祖，太师皇父”者是铭记大祖及伯父辈皆为宣王卿士之勋职也。郑笺注《诗.十月之交》称卿士皇父、司徒番、宰夫家伯、膳夫仲允、内史聚子、趣马蹶、师氏楀为“七子妻党”，然以哲考证之，此七人者皆毛氏族人或姻亲。毛氏一族，贵为文王太姒嫡系子孙，迄自爯季载胙其土派氏为毛，终至西周幽王失国而被迫流离东土前，皆至为显赫，世为王室卿士。武王克商毛叔郑奉明水；成王临终毛懿公为顾命大臣；穆王时毛班位列三公，周夷王时歆父居太宰，宣王时南仲为司徒，皇父为太师；幽王时皇父继任尚书。维其显赫，故史迹渺茫，俗称灯下黑。何哉？虽有典籍散佚缺失之故，殆亦因周人称谓多变之罪也。若夫毛公鼎铭无“毛公歆对扬天子皇休”之句，则“父歆”者何人，学者即算打破脑袋亦无从考证之。又若清华简《祭公之顾命》未现，则吾辈诚不知今本尚书作“乃召毕桓于黎民般”已被误读千年，毛班位列穆王三公之史实几为淹没。至于师汤父鼎铭，若无师汤父“乍朕文考毛吊鼎彝”句，则绝无可能想到师汤父原亦是毛氏族人。存世《膳夫旅伯鼎》其铭曰：膳夫旅伯作毛仲姬尊鼎。学者大多释读为膳夫旅伯是给媳妇毛仲姬作尊鼎。然以哲考证，此乃膳夫旅伯为其二女毛仲姬所作鼎。如兹，则皇父“七子妻党”之膳夫仲允，拟或是膳夫毛旅伯其弟乎？呜呼，毛公歆贵为周夷王时太宰，总管邦家内外大事，出纳王命，王之喉舌，其子弟族人在宣王世典籍却无点滴记载，可乎？盖皆被周人称谓多变所累，淹没于典籍彝铭而未被发现耳。难怪乎司马迁称“爯季载其后世无所见”，其根本未能搞清楚毛氏乃爯季载（即毛叔郑）之后也。南仲还见于驹父盨盖，其铭曰：“唯王十又八年正月，南仲邦父命驹父即南者（诸）侯（帅）…”学者多认为此“南仲邦父”与無叀鼎之“南仲”、诗经宣王之时臣“南仲”应为一人，则有人据此信口开河云：“南仲，字邦父，南国公族，担任周王朝司徒。”哲以为，南仲、邦父二人名尔，邦父者，晋穆侯也。晋穆侯时代诸器铭中累有“隆父”、“邦父”、“家父”之称，周亚先生认为隆父或是晋侯邦父(穆侯)之兄，因早亡未能即位。隆父、邦父、家父可能为兄弟三人。此说可从。典籍里晋穆侯名弗生（或作弗壬、弗王，二者恐讹）。哲以为，晋穆侯名似乎是费生，字邦父。在《费盨铭》中周王直呼其名，此字前人未能隶出，字体构型为上有手一双，下为土，中间形似怀孕者，肚子中间加有一横，表示女人生产艰难之意。哲以为其字古费字也，亦或为二字合文，即费生。此铭后作器者称谓其“叔邦父”，可知其上有兄。宣王十八年时，晋穆侯或未嗣位，故以邦父敬称。其年，蔡夷侯薨，南淮夷或有骚动，故南仲率王师、邦父率晋军威加南淮夷，以保成周南境之安危。右，佑之省文。在册命礼中受命者由傧者导引入门，傧者多为受命者的官长或族长。册命时傧者立于受命者之右，受命者北向，立中庭。“傧者在右，与受命者北向”在彝铭中往往省称，盖为制度通例，无需赘言。此铭“右無叀内门”之右，观其文意，应释读为佑。傧佑皆有导引佐助意也。内门，铭中合文为一字，入太庙门也。立中庭，位于中庭也。立，位之省文。《春秋》书公即位为公即立，则此处亦同。“位中庭”是言傧者与受命者入太庙后之所在，合上下文读之亦当释读为位。至于受命作器者名讳，铭中反复出现三次，写法虽有细微不同，但从篆势上看，当释读为“無叀”无疑也。周厉王好专利而流彘，取名“無叀”，类似魏公子无忌，亦或有深意也。前人有释为“无惠、酃专、酃惠、无酃”者，皆非是。

王乎（呼）史（習）册令無叀曰

哲按：乎，呼之省文。史習，前人或释为史翏，以为与宣王时史籀为一人，非是。且不说史籀是书名，就字构型来讲显然非翏也。此字从羽从日，当释为習。習，人名，担任史之职。厉王十七年此鼎、此簋铭内史官名，构型从羽从子从水，方是翏字。二者所处年代差距五十年，或为父子，或为祖孙，绝非一人。册令，策命也。王授职称命，赐服称赐，两者皆载于册，故称册命。

官嗣红（绛）、王箦侧虎臣

哲按：官，职也。無叀所受官职，前人说法不一，殆因嗣后一字难译也。如徐氏藏本释为司红，认为红本作空，译为司空。王士禛《池北偶谈》中释作“司治”，也未做解释。顾炎武《金石文字记》中释做“宣治佐”，盖其以“宣治佐王颇侧弗作”连读也，且从之者亦众，如周西斋等皆然其说。或亦有人以为此字从鸟从工，为鸿之初文，司鸿也即司空之音变。哲以为，司空铭文多作司工，殆无如此烦转之说。徐氏藏本释为司红，余以为非误也，维后人未解红之本义尔。古文红通绛。《集韵》说：绛或作红，音降。《前汉·外戚恩泽侯表》孝平二十二人，有红侯。颜师古注曰：疑红字当为绛。余以为然也。绛，《说文》以为大赤也。从纟夅声。哲以为此释未全也，夅，服也。又有下垂之意。绛既从纟，应该还指大红色的垂缦。缦，《说文》谓缯无文也。《春秋繁露》说庶人衣缦。绛帐幛皆一音之转，三者似有互通。如《后汉书·马融传》：“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居宇器服，多存侈饰。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后人因以“绛帐”为师门、讲席之敬称。如是，则無叀之职为王之近臣，专司绛帐类事。下文王字后一字则可释为箦。《说文》箦，床栈也。从竹责声。以字形观之，亦近似。铭文从人从直，下有榻状字符，当是床栈意。虎字有泐蚀，下一字为臣，以上下文忖度，当是虎臣。無叀既官职司绛，在王之近侧，必有护主之职，故下文有戈琱戟之赐。

易（赐）女（汝）玄衣黹屯（纯）、戈琱戟、缟必（珌）、彤矢、鋚勒、銮旗

哲按：易，锡之省文，古人赏金为赐。女，汝之省也。玄衣，黑色的衣裳。黹，刺绣也。释言曰：黹，紩也。《说文》谓箴缕所紩衣。箴当作针，针即针也。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以针贯缕紩衣曰黹。即俗称刺绣也。屯，纯之省文。《说文》谓纯，丝也。从纟屯声。此纯之本义也。纯，亦粹也。盖炼丝之引申，曰不杂也。又粹本是精米之偁。故又引伸为纯美之意。故黹纯，纯美的刺绣也。铭文中此二字泐蚀有缺笔，翁方纲、顾炎武等先辈或作带束，或作束带解，争执不定，今以鼎彝铭中王之常赐物必为“黹纯”而正之。戈琱戟，皆兵器也。缟珌，铭文作缟必。钱大昕引郑康成注《天工记》“天子圭中必”，郑读必如鹿车縪之縪，是古文必縪相通之证，哲以为此释亦未必正确。鹿车之縪，实际就是缫丝车上收丝的转轮阻挡物。《说文》谓止也，取其防坠防滑落之意尔。通俗点讲就是防滑垫。缟，素白也。天子赐物，仅是个白色防滑垫，原也不可思议。哲以为，必，珌之省文尔。《礼》云：“佩刀，天子玉琫而珧珌。”《说文》谓珌，佩刀下饰。天子以玉。从玉必声。余以为缟珌，即挂着素白玉制饰物的刀销。彤矢，红色的弓弩箭矢也。周人尚赤，以红为尊。鋚勒，即诗所云鞗革也。毛传曰鞗，辔也。革，辔首也。此释费解，其实通俗点解释就是套在马首上勒马物，即马辔也。本革制，因易断裂，又饰铜以固，则有鋚字。古鞗鋚同义也。革，勒之省文尔，毛传有误。今人释铭，仍有以「攸勒」、「攸革」、「鋚革」以释，盖未明其义也。天子赐物，概有寓意也。赐以鋚勒，意欲臣下服从之义也。銮旗，令旗也。銮，銮铃也，音如鸾鸟声。旗，《说文》谓旗有众铃，以令众也。段玉裁引李巡注云：以铃着旐端。是也，銮铃在旗，声和则敬，旗挥则从。

無叀敢对扬天子不（丕）显（霝）休

哲按：不，丕之省。丕，大也。显，明也。丕显，犹英明也。丕显后一字，王士禛、翁方纲释为敷，徐氏藏本释为睿，顾炎武释为敬，显然皆非是。此字构型上半部显然雨字，下半部从口，恐是霝字。霝，《说文》谓雨零也，恐非是正解。《诗》曰：“霝雨其蒙”是形容雨持续地下造成天色蒙蒙之态，状如江南烟雨天。霝当是雨下如幕之意。段玉裁以为许慎既然引东山诗作霝雨，而今诗作零雨，必讹字也。其论甚确，哲以为《定之方中》诗之“灵雨旣零”亦被讹也。如诗言“灵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驾，说于桑田。”灵字自应亦是霝。灵雨既零，概指持续的烟雨终于变成零零落落的小雨。故霝字有持续永久之意。休，庥之省文。段玉裁认为，休庥同字。然许慎《说文》未录庥字。仅释休为“息止也。从人依木”。又称“休或从广为庥。”哲以为，古人用语言，虽休庥同字，然义有不同。若右佑有别，不丕非一，古人借字为其省笔，释言别字还当从本义。释诂疑庥为戾也，非是。甲骨金文中戾字构型为犬立追逐女子状，故有暴凌之意。古或无庥字，以休从广造新字尔。广代指高大宽广的房子，意指人在其中休息不必顾虑受到外敌侵害。故有庇荫，保护之意。

用乍（作）尊鼎、用亯（享）于朕剌（烈）考

哲按：乍，作也。亯，享之古文。古文享、亨通用。享，在祖庙摆放祭品供祖先神灵受用，即献祭也。享于后一字，铭文泐蚀厉害，几不成字。翁方纲详其篆势，补谓朕字，此释应是。朕，《说文》有阙，后人或补谓“我也”。段玉裁呵斥为妄补，谓其不懂许说字之例也。然其解曰舟缝，照样令人费解。其引戴震言“舟之缝理曰朕。”戴说源于考工记函人曰：视其朕，欲其直也。此亦戴推测所得，亦未必得其真奥。哲观朕之甲骨文，与般之甲骨文造型近似，像两手撑篙欲船行也。而《说文》谓般，辟也。象舟之旋，从舟。然哲以为，般的本义是移位。许慎说舟从殳，所以旋也，此说谬也。许自谓殳者，以杸殊人也。殳从木曰杸。殊人即将人隔远之意，奈何不取其意，反以旋比。毛传曰殳长丈二而无刃是也，可见其非杀人武器，而是用来阻隔人或物撞上兵车的工具，类撑船之篙。段玉裁臆解辟即人部僻，恐亦非是。辟与避同，避亦有移位之意。故《礼记》投壶曰：宾再拜受，主人般还，曰：「辟。」译为今文就是：“宾客再拜谢受（主人投壶之邀），主人移位还礼说：‘不敢当（其位受礼）。’”段玉裁引考工记亦或误，“视其朕”之视实为视也。虽《说文》谓视即古文视也，但两者还是有别。视为抵近细看之意，函人为甲胄，则当以视而非视。古人制甲胄，先把甲制成片状，然后缝制到皮革上。如兹，“函人视其朕”之朕，或许是般之衍误也。抵近细看非维甲胄之缝，而是甲片与革胄间有否移位也。段玉裁曾笑称赵高、王安石之流说文字不得其理，害及天下，乃至亡国，这帽子扣的亦忒大也。哲今亦不自量力，欲为朕之解。古人用词，常比义连用，诗篇犹多，类有规律。如美好、高大，指示，美，好也。高，大也。指，示也。尧曰：罪在朕躬。则《释诂》曰朕，身也。此释得其真义。躬者，身曲也。执篙撑船身必弓也，此曲之会意也。段玉裁举言“朕兆”者，谓其几甚微，盖亦以汉时语比附先秦言，未必不失其真也。《广韵》曰：兆，灼龟坼出文字指归。哲以为，龟甲灼后曲裂成纹，文以指归，曰得朕兆。此朕兆亦可以理解为曲裂纹也。仿《说文》释之，朕，躬也。象舟人撑篙之曲身也。篙撑，身或曲或梃也，故声从呈。先秦时人以朕自称，即我也。剌，烈也，美称。考，《说文》谓老也。《释名》父死曰考。所谓烈祖烈考，言有功烈之祖考也。

用割（匃）（眉）寿万年、子孙永宝用

哲按：用后一字，翁方纲指出“末行周簋之周旁作反手匕型，则匕字向内之文象，主凶执匕之义，盖亦持刀立戈之类，非别有一字也。”然未隶定为何字，顾炎武亦是，此字留白。其他学者或多释读为周字。哲以为，此割字尔。前人所释周字实为害字也。金文害字上舌下口，上部舌加一横指事符号，表示割断舌头。本义伤也。诗书多假害为曷。毛传曰：害，何也。割，《说文》谓剥也。从刀害声。《释言》曰葢，割裂也。郑注缁衣曰：割之言葢也。段玉裁据此以为“明葢与割同也。”。《说文》云葢，苫也。又谓苫，盖也。则葢盖似为一字而异写尔。尚书多假借割为害，而金文多假借割为匃。匃亦作匄，《说文》有匃而无匄，明乎匄字后起，是匃之异文尔。然《说文》解匃字似有问题。哲以为，古文割害二字可能同音而反义也。匃，从勹从亡，而勹，古同包。包，裹也。则匃字有“乞求使不失、不亡”之意。据此反推，则葢、苫有覆盖保护之意，故割字本义应该是去害。《说文》训匄为气，让段玉裁破费一番口舌解释，又是同声叚借，又谓二义二音。哲以为无需那么复杂，《西域传》既有“气匄亡所得”句，气为乞之叚借，则明乎匄即求也。而乞求可以互训。则匃，乞也，求也。眉寿，长寿也。毛传云“眉寿，豪眉也”孔颖达疏：“人年老者必有豪眉秀出者。”前清翁方纲等前辈不察，皆释读为簋，盖因前一字“割”被误释为周所误也，今正之。

译文：

维九月既望甲戌，王逨于周庙，烣于图室。司徒南仲佑無叀入门，位中廷。王呼史習册令無叀曰：「官司绛，王箦侧虎臣。赐汝玄衣黹纯、戈琱戟、缟珌、彤矢、鋚勒、銮旗。」無叀敢对扬天子丕显霝庥，用作尊鼎，用享于朕烈考，用匄眉寿万年，子孙永宝用。

後記：

这篇文章是三年前完稿的，當時花了个把月的时间才完毕，没有以前那种文思喷涌，立马而就的才气了。不过此篇里提出了好几处古文字训诂新见，且说法有据，言之有物，或可补前人学术遗阙，殆也欣然有自得之色也。又近日間重研毛公鼎，多有新得，釐正了毛公鼎年代在周夷王時，且考證出銅銘中宰屖父或即毛公鼎器主，是周宣王時的司徒南仲、樊侯仲山父、太師皇父之祖，故本文中相關文字作了些許修正。

二〇一四年五月十五日完稿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十二日修订

谨以此文献祭主席诞辰一百二十四周年

来源：騰訊空間 作者：毛天哲

免责声明：文章来源于网络，仅代表作者观点。欢迎分享本文，转载请保留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