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曹雪芹的忏悔意识与写作缘起

 燕山茶社 2019-11-08

作者 卜喜逢

曹雪芹的忏悔意识与写作缘起


早有读者注意到曹雪芹的“忏悔”意识,如解盦居士在《石头臆说》中写道:“作者以生平玩福真事,写成梦幻虚无,故太虚幻觉即真如福地也。孽海情天之额,后又改为福善祸淫,是作者忏悔之意也。故云风月宝鉴宜反照不宜正照。全书之旨在此,读者须知此意。”[1]江顺怡在《读红楼梦杂记》中也说:“该《红楼梦》所纪之事,皆作者自道其生平,非有所指如《金瓶》等书意在报仇泄愤也。数十年之阅历,悔过不暇,自怨自艾,自忏自悔,而暇及人乎?”[2]俞平伯在《红楼梦辨》中说:“总不过是身世之感,牢骚之语。即后来底忏悔了悟,以我从楔子里推想,亦并不能脱去东方思想底窠臼;不过因为旧欢难拾,身世飘零,悔恨无从,付诸一哭,于是发而为文章,以自怨自解。”[3]俞平伯先生尚有多处涉及“忏悔”,如认为《红楼梦》是情场忏悔等等,实际思考均源于此种认知。刘再复、朱寿桐等学者也有关于“忏悔说”的论述,不再一一举例。

说到“忏悔”,我们必须了解这个词语的准确意思。“忏悔”本为佛教用语:忏者,忏其前愆,悔者,悔其后过。在《十诵律》中有“时阿耆达即与宗亲共诣佛所忏悔请住”[4]句,《四分律》中有“展转相教展转相谏展转忏悔”[5]句。佛教规定,出家人每半月集合举行诵戒,给犯戒者以说过悔改的机会。后遂成为自陈己过,悔罪祈福的一种宗教仪式。

关于《红楼梦》中是否有“忏悔”之意,实际是有争议的,如伏漫戈先生就持反对意见,认为“忏悔”一说的基础是自传说。并提出:

梳理“忏悔”说的主要论据,有六点值得探讨:第一,曹雪芹是否贾宝玉;第二,贾宝玉是否忏悔者形象;第三,作者自述创作动机与作品内容是否一致;第四,如何理解“补天”思想的含义;第五,作者是否具有佛、道思想;第六,贾政是否与贾宝玉对立的正面形象。[6]

然而伏漫戈先生的这些探讨的内容却也过于僵化,忽略了作者创作缘起与小说内容之间的关联,又将“自传说”过于绝对化了。胡适先生所持之“自传说”固然有许多问题,如将史与小说的等同等等。然而小说的创作不会脱离作者的生活,小说中必然会有作者的影子,作者不可能完全从小说之中剥离出去,如此就形成了一种现象:小说总会有或多或少的自传性质。实质上,小说都来源于作者的思考,而思考中是否有“忏悔”,却与小说是否为“自传”是无关的。

曹雪芹的忏悔意识与写作缘起

每一本小说都会有一个创作的缘起,或明或隐而已,不会有任何一部小说是在无有缘由的情况下产生。如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写到了创作《聊斋志异》的缘由:

且也:少羸多病,长命不犹。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吾前身耶?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谓无其理哉!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7]

在这篇自志中,蒲松龄的孤愤之感溢于言表,可以说正是这种孤愤的缘由,才使得蒲松龄去创作《聊斋志异》。

在《醒世恒言》中有一《叙》,作者为绿天馆主人,大多学者认为此为冯梦龙的化名。在这篇《叙》里也提到了他辑这些话本的缘由:

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则小说之资于选言者少,而资于通俗者多。试今讲话人当场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决脰,再欲捐;怯者勇,淫者真,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虽小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噫,不通俗而能之乎?

《醒世恒言》是由文人对话本的辑录,而此辑录的目的由这篇《叙》里就可看出,是为了使普通民众能够得到感化,这也与《三言》的书名想符合。

在《红楼梦》中也有与此相关的描述,庚辰本第一回中有这样一段话: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实愧则有馀、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

将此段文字与上两段引文相比较,我们发现还是有很多类似之处。这三段文字都是介绍自己的创作缘起,相比较于蒲松龄的孤愤与冯梦龙的醒世,曹雪芹的创作缘起交代的更为清晰,如其中所涉及的“愧”与“悔”,以及对美好的回忆与对现世的思考。一言以蔽之,曹雪芹是因“忏悔”而成书。

曹雪芹的忏悔意识与写作缘起

忏悔并不只在这一部分中能清晰地读出,在两首《西江月》里也有着明确的表达。我们在讨论两首《西江月》的时候,曾经说这两首词是从世俗人眼中来观贾宝玉,但这个分析是应该有着两重涵义的:一方面,自然与我们前面所说一致,曹雪芹是为了凸显贾宝玉的与世不同,以似贬实褒的方式来描写贾宝玉,这其中更多地侧重于曹雪芹的坚持;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将曹雪芹的家族史代入的话,此中则充斥着曹雪芹的悔意。可以说《红楼梦》的创作缘起不可能排除排除家族败落的刺激,正是由于这种刺激,才会激起曹雪芹探索家族败落的深层原因,从而产生对人、社会、历史的思考,如在前面这段引文中,有“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等语,均显示出曹雪芹深深的“忏悔”,而其将“不肖”一词加诸到自己的身上的时候,我们能体会到其中的归责,即是将所有的罪责归诸于自身。事实上这里面是有矛盾的:曹雪芹一方面想延续家族的辉煌,一方面又不想抛弃自我的坚持。但是不能因为这个矛盾,我们就去无限制的扩大其中一个方面的思考,去否认另一方面的存在。事实上,我们常讨论的“补天”一说,不正是曹雪芹在另一方面的思考么?更何况,这两个方面的思考并非是不能统一的。在小说第一回中有一首诗: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于荒唐言中,抒发的是辛酸泪。荒唐言只是表象,而辛酸泪则是由作者的感触而来,是最为真实的。小说起始所提及的补天遗石,又如何不是作者的自况呢?曹雪芹这位没落世家的公子,“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又岂会甘心?更何况他并非是“无才可去补苍天”,而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之人,对世俗间诸事有着深刻的体会与感悟,如此才有了《红楼梦》的伟大。而在现实的生活里,曹雪芹却只能洒泪著书,借小说以浇心中之块垒,又岂会没有忏悔、没有补天之思呢?于是满纸皆泪!此点在脂批中也屡屡提及,如“哭成此书”之说,虽然夸张了一些,但也是有迹可循的。正如何永康先生在《曹雪芹创作心态描述》一文中所写道:“从某种意义上说, 忏悔是一种心灵的净化剂。得过且过的人决不会认真地忏悔。只有不甘沉沦者, 才敢于无情地剖示自己的伤口, 以求得精神上的重构与超越。”[8]“忏悔”只是曹雪芹思考的起点,而“坚守”则是曹雪芹的原则,两者之间并不抵牾。曹雪芹思考的是如何在保留本真的前提下,去寻求人生的出路。这种复杂的情感,体现在两首《西江月》中,就有了既有褒又有贬的面貌:借贬以剖视自我,而贬中之褒又在于表白自我。

如此我们就明了了,在创作的初始阶段,曹雪芹因为“忏悔”之心而创作《红楼梦》,而非是要特意创作出一部悲剧来。


[1]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出版社1964年出版,第190页。

[2]同上,第208页。

[3]俞平伯,《俞平伯全集》,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出版,第191页。

[4]弗若多罗、鸠摩罗什译,《十诵律卷第十四》,大正新修大藏经本。

[5]耶舍、竺佛念译,《四分律卷第二十三》,大正新修大藏经本。

[6]伏漫戈,《<红楼梦>研究之“忏悔说”》,《社科纵横》2012年第1卷,第93页。

[7]蒲松龄著,《聊斋志异》,大众文艺出版社2008年出版,第4页。

[8]何永康,《曹雪芹创作心态描述》,《红楼梦学刊》1990年第1辑,第46页。

自戒:莫作肤浅之文。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