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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昆同演梅兰芳 | 琮璧交辉映 秋水共长天

 cxag 2019-11-09

20191022日,是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诞辰125周年的纪念日。在10月21日与10月22日,泰州与南京各有一部以梅兰芳为主角的戏曲作品上演,分别是现代昆曲《梅兰芳·当年梅郎》和现代京剧《梅兰芳·蓄须记》。

昆曲《梅兰芳·当年梅郎》

京剧《梅兰芳·蓄须记》

这两部同题作品渊源颇深,剧本都出自著名剧作家罗周之手,分别由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和江苏省演艺集团京剧院创排,十月相继在南京和泰州完成两轮演出。

两部戏与梅兰芳的故乡泰州都有紧密联系,最初都源自泰州市的委约创作。梅兰芳是享誉世界的艺术大师,1956年梅兰芳带梅剧团返乡祭祖演出,受到泰州人民的热烈欢迎。曾经的梅兰芳用舞台艺术给泰州留下了美丽的记忆,今天的泰州选择以新的舞台艺术去纪念和探寻梅兰芳,这是令人动容又引人深思的。

这纪念和探寻来自故乡,自然不会只停留在梅兰芳精彩绝伦的艺术表现,关怀的目光必定要触及人。这是新的探索,在现代京剧和现代昆曲两条道路上进行。这也是勇敢的探索,因为京剧和昆曲正是梅兰芳擅长且贡献过绝妙艺术实践的领域。

事实上,试图通过京剧和昆曲去演绎梅兰芳这样的表演艺术大师,对观众而言也是难以想象的,疑问乃至不信任会接踵而至。比如,梅兰芳先生是京剧男旦演员,昆曲与京剧如何在舞台上区分台上与台下的梅兰芳?怎样让人信服台上人演的是梅兰芳?在梅派艺术传承有序、誉满天下的时候,有必要再用戏曲这样写意的表演艺术去塑造一个不真正演戏的“梅兰芳”吗……

得益于演出影像的传播和梅派艺术的传承,梅兰芳离我们并不遥远。在某种意义上,梅兰芳是不完美世界里难得的完美典范,他精妙的表演艺术和崇高的社会威望,让人景仰,让人向往,甚至让人隐隐畏惧。于是,梅兰芳的意义,不仅与戏曲相关,还与更纯粹的、本质的美和自由相关。 

所以可以确认,梅兰芳与今人之间,依然存在着普遍深厚且复杂的情感牵连,而这情感联系或许正是尝试塑造演绎梅兰芳的作品得以成型和立足的根基。因此,能否通过戏曲作品去表达戏曲人对梅先生的情感,是所有主创首先要真诚回应的问题。  

看过这两场演出之后,我被打动了。

被两部戏打动,被两种生命状态的梅兰芳打动。

我甚至很难生出比较高下的想法,不论是昆曲还是京剧,都让我看到今天戏曲人的真挚感情,两部同题作品交相辉映。更重要的是,他们通过成熟而有创造力的艺术表现,在新的维度搭建起了观众与梅兰芳的情感链接。不止是提供怡情悦目的表演,还激起了观者真切的心灵共振。不虚美也不掩恶,不高捧也不低看,现实的戏曲程式填充了历史的细节褶皱,让人看到身为传奇的梅兰芳身上有与平常人共通的少年锐气,也看到危亡时局下作为普通个体的梅兰芳心中有不普通的家国情怀。

那么这两个作品具体是怎样建立起与梅兰芳形象的连接呢?

昆曲《当年梅郎》着重表现的是19岁的梅兰芳,以昆曲巾生应工,通过巾生的蕴藉温雅与少年梅兰芳的形象进行对接。表现日常生活的部分,唱昆曲曲牌;涉及舞台演出的段落,则选择京剧唱腔。念白也因角色而有韵白、苏白、京白之分,对民国初年的生活图景有一个较为生动的展示。 

昆曲《梅兰芳·当年梅郎》

主演  施夏明

   京剧《梅兰芳·蓄须记》

主演  傅希如

京剧《蓄须记》则讲述抗战期间梅兰芳拒绝为日本人演出、多年不登台的事迹,这恰是梅兰芳离舞台最远的一段时期。因此仍然选择以京剧须生应工,再合理借鉴青衣花旦的气质与表演程式,以须生的坚毅去呈现那个时期梅兰芳的担当。

两部戏都找到了剧种行当与角色的契合点,由此使台上的梅兰芳有了表演的依傍。而这两部戏的动人,不仅源于表演与角色契合,更因为精妙的戏剧情势赋予角色神采,舞台形象随着剧情发展显现出了灵魂。 

 

《当年梅郎》选择了梅兰芳舞台生涯里一个不太著名但的确重要的节点,19岁第一次到上海演出。不著名,是因为梅兰芳此后的艺术生涯光辉不断,不经意间就遮蔽了这个阶段。重要,是因为对那个时期的伶人而言,在上海获得认可,才算真正成就声名。这段个人经历,正折射出同时代的同行的命运,因而可在更广阔的生命尺度上被丈量。而这个戏的引人入胜,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这段经历、这份命运不断被细节填充丰满,少年梅兰芳的心路历程被昆曲的节奏从容标点——“在京搭班,身上有数;赴沪登台,心中无底”,“多少名伶,起于京、兴于沪、而后扬名四海”。

【石榴花】 

 则为迢迢海天南北分,

 好恶各芸芸。

 一边厢嘘唏怜取西子颦,

 一边厢笑口题品、杨妃醉樽。

 为橘为枳当审慎,

 休叫等闲间把羽毛摧损。

 俺听恁唧唧的、唧唧的锁眉尖言语倾尽,

 只一个“怕”字儿心头横陈。

要不要进上海,怎么进上海?

“年已二十,难免怕输。

“年方二十,该当敢赢!” 

少年梅郎做出决定了,要进上海,要演好戏,要演多少前辈都折戟的《穆柯寨》!

“不敢愧对那寄身粉墨唱念做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挥汗如雨血泪沾衣的梅兰芳!

少年锐气,该当敢赢。这正是《当年梅郎》抓取的少年梅兰芳与今天的人之间的共通之处,可以说是“超人”与“常人”的“最大公约数”。于是在这个戏里,“梅兰芳”的意义比形象更重要,扮演梅兰芳而不能现场重现梅兰芳表演艺术的华彩,是可被接受的。梅兰芳作为顶级艺术家的神光不至于遮蔽这份少年锐气,源自真实梅兰芳的美有了可安放之处。

扮演梅兰芳的施夏明,神态间收敛了往日小生的风流,步履中融入了旦角的轻盈。戏中梅兰芳的纤细敏感首先被温文谦和的态度包裹,随着戏剧情势有节制地显露。少年锐气并不是登场就尽情挥洒,反而先让人看到少年梅兰芳的忐忑和谨慎。长袍马褂的装扮,加上了一条长围巾,“怕”和“不怕就在围巾的捏放间翻转。

昆曲《梅兰芳·当年梅郎》剧照  施夏明 

图片来源:环球昆曲在线(微信)

整个戏最动人的还是第三场,彷徨不安的少年梅兰芳坐上了一辆黄包车,同黄包车夫李阿大闲话。看着李阿大拉车,少年也想起了自己肩头的车。

【折桂令】 
忆孩提俺爹爹夭亡,
冷灶清灰、典卖了祖房。
九龄拍曲、十一出台、吃尽戒方。
又三年搭班行腔,
手捧着点心钱侍养亲娘。
(念)可怜年方十五,娘亲撒手而去!
(唱)撇了儿郎,泪也汪汪。
俺呵,今日介立门户儿女成双,
这车重一肩支当。

他们走过最黯淡处,又走到最光亮处。车夫李阿大讲他的求生之道,难走的路他走,别人不去的地方他去。这一语惊醒了少年人,别人不唱的戏,他唱!

非常大胆但又非常真诚,最朴素的车夫和最光彩的艺术家是有共通之处的,更让观者能感觉到这份锐气勇毅与自己有共通之处,这是真的“最大公约数”。李阿大启发了少年梅兰芳,少年梅兰芳真诚地为李阿大唱出了从没演出过的《穆柯寨》,就在深夜的小巷里,“以风声为萧、更声为鼓,星月为顶灯,天地为氍毹……”勇敢和浪漫都有了温度。

昆曲《梅兰芳·当年梅郎》剧照  施夏明  孙晶

图片来源:环球昆曲在线(微信)

此外,这场戏还贡献了昆曲现代戏的一个程式——拉车乘车。车是虚的,坐车和拉车通过演员的身段圆场产生实实在在的效果。走走停停,上海洋场的热闹被场上两人传递给台下众人。

【步步娇】  

但闻得扑剌剌江堤拍浊浪,

缭乱不夜港。

那“德华”偎着“旗昌”,

这“道胜”傍着“通商”。

一处处影摇歌漾。

灯醉琉璃窗……

整个《当年梅郎》,也是对昆曲现代戏的一次探索,不仅通过昆曲程式塑造人物,还由人物看见一片梨园行业,看到一种时代风貌。看到梅兰芳的同行搭档王凤卿,看到丹桂第一台的老板许少卿,看到当年的公子小姐杨荫荪严慧君,看到那一个黄包车夫李阿大……人们对“梅郎”的情感如同一只蝴蝶,穿梭于台上的1913与1956年。大时代之下的个体,不论贫富贵贱,可以找到共同的精神寄寓之处。

昆曲《梅兰芳·当年梅郎》谢幕

但是动人不意味着完美。从观赏体验来说,首演舞台很显然有许多赘余的、非戏曲的添加,机械转盘、多媒体背景对表演形成了打断和干扰。在主要形象可被信服、可以动人的情况下,这些问题更显得难以忍受。也因此,调整和磨合的方向可以预见,整个作品的提升空间值得想象。

 

京剧《蓄须记》选择的是梅兰芳最特殊的一段经历。作为演员,他远离了舞台;作为民众,他要进行一场战斗。这是独属于梅兰芳的事迹,只因他是梅兰芳而有意义,因此“蓄须”的形象具有独一无二的价值。《蓄须记》正是去探究这“唯一”。

《蓄须记》的开头引子和末尾余韵都落在1956年泰州祭祖,也环绕着梅兰芳1956年第三次赴日演出。给不给日本人演戏,要剃须还是蓄须,这是两条逐步走向统一的线索,这个合一的过程,就是价值显现的过程。

四场戏,《拒票》、《拒演》、《写画》和《读本》。坦白讲很难在《拒票》一场里找到京剧感,不是说唱腔的缺失或者不规范,有充足的唱段,有主要的人物,但在这里就是难以生发“京剧”意识。或许与剧情展开的节奏相关,必要的叙事不能缩减,情节叙述重于情绪舒展;或许还因为念白太接近日常口语,与现实近而与戏剧场远。但是也要承认,这一场戏是对整个背景时局以及梅兰芳面临的压力的必要展示。梅家躲到香港,也避不开战火,躲不了侵略者的文化霸凌。侵略战争波及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梅兰芳不是战士,然而没有硝烟的战役在等待着他。

之后就是渐入佳境的精彩,乃至华彩。

京剧《梅兰芳·蓄须记》剧照  傅希如  张智博 

图片来源:江苏省京剧院(微信)

《拒票》还是拒绝来自外部的利诱与威逼,做出决断再承担后果并不算特别为难。但到了《拒演》,这一折的拒绝,就深入内心了。台上的梅兰芳,此时要拒绝的是舞台对他的吸引。他不想为日本人演戏,他能直接拒绝。那他自己想要演戏,如何拒绝呢?台上设置了镜框,梅兰芳对镜自照,急忙剃须。是的,即使他病中拒绝登台演出,也没有放弃作为旦角演员的形象要求。这时候剃须越急切,可以想见之后“蓄须”有多沉重。然而在这里,剃须尚且只是一个引子,对镜才是情感漩涡的中心。台上的梅兰芳对着镜子比出姿势,这是杨娘娘,这是虞美人,这是韩玉娘,这是赵艳容……我身边的一位观众看着台上人脱口说,《贵妃醉酒》、《霸王别姬》、《生死恨》、《宇宙锋》……但最终他是梅兰芳。台上人知道,台下人也都知道,他想演戏,他不能演戏,太难过了,太难得了。 

京剧《梅兰芳·蓄须记》剧照  傅希如  

图片来源:江苏省京剧院(微信)

《写画》非常唯美,现在不给日本演戏的梅兰芳,在中岛的回忆里曾经真诚演过。1919年梅兰芳赴日演出,收获了当时日本民众的真诚热爱。然而侵略战争伤害了人,伤害了美,伤害了爱。中岛这个时候到梅兰芳眼前,再看不到他演戏,只能看到一个演员为了生计作画。但是梅兰芳真的离开了戏吗?他画牵牛花,花枝藤蔓都是戏,笔笔都有戏。行也戏,卧也戏,虽然不登台,戏从没有离开他。之后五彩戏服翩然而落,伴随着沉默的舞蹈,有一种难言的惊人的美,我突然就想到那一句“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这种华丽洒落就应该属于梅兰芳。莫名相信这样的夜晚存在过,也相信中岛一定会被这种美丽征服。枪炮、权势、名利都不可能让人这样心悦诚服,美可以。

京剧《梅兰芳·蓄须记》剧照  傅希如  张智博 

图片来源:江苏省京剧院(微信)

《读本》特别好,不仅仅是精彩,还有更丰厚的意蕴,而且全都以戏曲逻辑展开,优美,纯粹,动人。在那个时期,周信芳登台,袁世海登台,梅兰芳还是没有。梅兰芳是不登台了,那要不要亮相呢?外界看梅兰芳,也是看梨园,看中国。这一片舞台时空,也给那个时代难以自主的、被炮火胁迫的文艺一份关注。梅兰芳的襟怀让人感佩,同侪同胞的温情让人动容,不演的人没有责备去演的人,而是密切关怀着其他因为不配合演出而遭难的同行——演出欧阳予倩《桃花扇》的叶老板被砸了,同样拒绝为伪政府演出的程老板被打了。这是人人自危的恐怖时期,我们赞美坚守,也需要看到坚守之代价。戏里最牵动梅兰芳情感的是高连魁,身处北方的老生演员,筹款义演反被污蔑献媚于伪满政权,自己气愤到呕血而死。高是梅的故人,先是两地相隔,再是生死离别,梅兰芳只能夜读高手书的《豫让桥》来追思。

傅希如扮梅兰芳,用须生和青衣口吻念着这个戏本,用豫让的故事串联他现实的困境,最后又从这里获得“蓄须”的启发。真的特别好,这是梅兰芳与戏的交流呼应,与同行的荣辱与共。甚至恍惚觉得,这个被放大的戏剧性的时刻,就属于真正的梅兰芳。

顷刻间长夜破空似雷电,

场上人还向场上觅根源。

漆身的豫让瞒人眼,

伍子胥白头就过了昭关。

贞娥刺虎把公主扮,

还有个代父从军的花木兰、

她著戎装脱去绣罗衫。

赵艳容佯疯逃婚、乌云扯乱;

李香君守楼不屈、撞破花颜。

人人皆做姿容变,

个个贞亮志节坚。

只为一朝换颜色,

不减风流近千年!

梅兰芳半生缱绻相与伴……

到如今,师故交、法旧友,

心坦坦、意泰然,

要向这戏里戏外正衣冠、正衣冠!

《蓄须记》讲述的本来是一段令人钦敬的传奇,但整体呈现让我更多产生怜惜的感情,越美丽越值得被呵护。戏里表现出了许多种的呵护,但同样也直面了在那个特殊年代部分受众偏狭甚至轻亵的眼光。当时的媒体只有哗然,“乾旦之首、梅兰芳竟留了胡须?他当真铁了心、不唱戏了!新闻、天大的新闻!”而时间显示出艺术与坚持的力量,梅兰芳蓄须,不是逃离,是勇敢的亮相。

京剧《梅兰芳·蓄须记》剧照  傅希如  

图片来源:江苏省京剧院(微信)

“畅怀俨然添髭须,心意昭昭罢氍毹。守得云开月明处,不愧人间伟丈夫。” 

 

舞台上的梅派艺术光辉灿烂,今天的人依然能从中领略梅兰芳的艺术魅力。

而《当年梅郎》与《蓄须记》的创排,通过探索、演绎梅兰芳的两段人生,在舞台上彰显着梅兰芳的人格魅力。

这迎难而上,这精彩亮相,在真与美的维度上都是有价值的探索。

梅兰芳的光彩,一直辉映着今天的舞台。


图片来源:环球昆曲在线

江苏省京剧院

 撰文 / 望梅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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