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对孔子,因为也是在他《史记》的记录范围之内,所以他也要记录孔子。司马迁把他作书的体例分成几类:本纪、世家、列传、表、书。本纪、世家、列传大体上都是记人的,尤其是世家跟列传;而本纪是记天子,是朝廷之事;世家呢,是记诸侯之事―所谓世家,世就是一代一代,家呢,就是世袭相承;诸侯才能够一代一代地世袭,叫作世家―至于列传,则是一般人的传记。那孔子呢,他既不是王者,所以孔子不能够记载在本纪;孔子也没有一个爵位,所以他也不是在世家;孔子只是一介平民,应该在列传。不过呢,太史公很奇特地把孔子的传,编在世家里面,叫作《孔子世家》。像伯夷叔齐就是《伯夷叔齐列传》,但是孔子放在世家,这是破坏自己体例的,这叫特例。凡是特例,就令人惊心动魄,果然惊心动魄!所以我们读书要了解这作者,他做一个小动作一定有他的用意,除非这个作者很糊涂。但司马迁是不糊涂的人,他是故意的。为什么?借用这个体例提拔孔子的地位。 他这个用意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我们看这个《孔子世家》,记载孔子一生之后……《史记》写文章在每一篇之后都有一个按语,叫“赞”。赞者,助也,就是协助读者来整理一下,是对这一段历史或是这个人物的观点;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一个作者的心态、或是心量,或说他的见识。而司马迁在作《孔子世家赞》的时候,他这样写,“太史公曰”,就是他自己说,“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开头就这样写。他先引《诗经》“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然后再讲自己的意思说,孔子对我来讲,就好像“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就好像颜渊赞叹孔子“仰之弥高,钻之弥坚”,那么高大的德行,就好像高大的山一样,我只能够仰望他,我是跟不上的;但是“虽不能至”,虽然我跟不上,“然心乡往之”,我一心向往。从这里下笔。古文评判家,会读文章的人,一眼就看出来,这叫笔法,作文的方法。有一个人叫林希逸―双木林,希望的希,逸呢是飘逸的逸、孙逸仙的逸。林希逸,他作了一本书叫《古文析义》,分析古文的义理,就是分析义法;我们作文有义法,就是作文的方法。《古文析义》里面分析司马迁这一篇文章,他说:“纯用虚笔。”所谓虚笔就是,不是正面写孔子多伟大,引一句诗,把读者的心情调动起来;“此四两拨千斤之法也”,四两拨千斤,你不用力嘛,你就借用两句诗就把意境抬高了。了不起啊!文章要这样作啊,你当不能实写的时候,就要虚写。有时候虚写比实写还有力道。 “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那他怎么心向往呢?“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漂亮啊!“余读孔氏书”,我读孔子的书,就是读《论语》。太史公的《论语》很熟的,你只要读《史记》,他在评判人物的时候啊,动不动就引用“子曰”、“子曰”,他讲不过去的地方,就来一句“子曰”就定案了,这是真的!比如说他写《伯夷叔齐列传》,伯夷叔齐是有大德者,武王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说:“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武王带着大批军队,这个伯夷叔齐在马前挡住了军队,然后就骂武王,你的父亲刚死不久,你还没有葬,载着他的牌位来兴师,你这是孝吗?你是臣子啊,你去打君王,是忠吗?就是骂武王“不忠不孝”。“左右欲兵之”,这个挡住军队还得了吗,所以武王左右的卫士要杀了他们。“太公曰”,还好姜太公军师,果真是军师,他说,“此义人也”,这是有道义的人;“扶而去之”,恭恭敬敬地把他俩扶走了。他只要不挡我们的路就好了,没杀。结果武王平定天下了,“义不食周粟”,凡是土地上所种的米,都是你们周朝的土地种的,我不吃你们的米,我去隐居去了;跑到山林里面去,不吃米,采野菜,“采薇而食之”;然后就唱歌:“以暴易暴”,这个叫作忠?这个叫作孝吗?这个叫圣人吗?你是“以暴易暴”嘛。然后最后饿死了。这一段故事是司马迁记录的。到最后就讨论了:一般人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天道不会亲近谁,但是天道都特别照顾善良的人。但伯夷叔齐者不是善人吗,为什么他们饿死了?我们想到那个盗跖,那个大强盗,“富厚累世”,吃得好穿得好,然后呢,还把他的财产留给子孙。请问天道“是邪非邪?”我们人间所相信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请问是对的吗?各位,在这里,你怎么去回答这个问题?司马迁文章写到这里,自己把自己堵死了,讲不下去了;所以他峰回路转,引一个孔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一下子就畅通了,真的精彩!你不引这一句话,你怎么解释这个问题?你要做强盗,去做你的强盗;你要富贵,做你的富贵;我要守道业而死。是我要守道业而死,我们道不同,你不要用你的那个富贵,来笑我饿死。这个就是我们以前讲过的儒者本怀啊!随时都表现这个意识。孔子每一句话都表现这个意识,司马迁就继承这种意识,所以他才能够评判历史人物,要不然你怎么评判?就是评判也是假的嘛,做错误的引导啊! 所以司马迁说:“余读孔氏书”,是真的认真读的、真的是有体会的。古人读书不比我们少,古人读书不比我们不用功,所以不要随便翻古人的案啊,你还不够格!而怎么读呢?“想见其为人”。这个了不起啊!我就心里面好像看见孔子的为人一样,这不就是梦见周公的意思吗?当然是嘛!所以“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不仅是这样,我读万卷书,我要行万里路,所以“适鲁”,我曾经到鲁国去,特别去孔庙“观仲尼庙堂”。我去看“车服礼器”,看留下来的车子啊、服装啊、祭祀的礼器;我又看到“诸生以时习礼其家”,嗨,还有许多学生按照春夏秋冬来在这里习礼乐。看到这个景象啊,“祗回留之”,我就低着头啊,一直思考啊一直思考,“不能去云”,我不忍离去。你看情感丰富啊。接着发议论了,“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他就发议论作比较了,说,天下有侯者、有王者、有贤人;侯者、王者是政治人物,贤人呢,是社会人物;不管在朝在野,“当时则荣”,你在世的时候很荣耀,“没则已焉”,死了以后没有人记得你,你的德业就停了,与草木同朽啊。但是“孔子布衣”,孔子没有官位啊,“传十余世”,但是他的道传到现在已经十几世了;“传十余世,学者宗之”,所有的读书人都以他为祖宗。“传十余世”这一句话是有用意的,就是要说明他为什么把孔子从列传转到世家,因为他“传十余世”。你如果去看《史记》里面所记的世家,有的传一世、两世就灭国啦,富不过三代,官也不过三代啊,只是我们这时候,官好像都好几代……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能够“传十余世”,对不对?孔子传到现在,不止十余世,七十几世了。接下去再加强一步,“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上至天子、王侯,中国只要一谈到六经,“折中于夫子”,对六经的讨论,假如有异见,都“折中于夫子”;大家不要争吵了,大家退一步,我们看看夫子怎么说,叫“折中于夫子”。最后一句赞叹,“可谓至圣矣!”这叫至圣! 司马迁这一篇文章,起得好,收得好!开头就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最后一步“可谓至圣矣!”就这么短短的一篇,真的是咫尺千里。这么短的距离,这么小的篇幅,就有无穷的力道,这叫作大文章!大文章篇幅不必大的,会演讲的人啊,几句话就够了……像我连讲这么多场,讲不出什么味道,是不会演讲的人。以上都是烘托,从来没有讲一句孔子有多伟大,但是孔子的伟大就在其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