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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理记】李绂:圣人之学,心学也(上)

 真友书屋 2019-11-22
李绂是清代陆王心学派的最重要人物,余英时在给黄进兴所撰《李绂与清代陆王学派》一书的序言中说:“据我所知,最早提到李绂的是梁启超,他曾于1923年在清华大学作清朝文史系列讲座时,首次称李绂为‘陆王学派最后一人’。”梁启超的这句话在其所著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也有这样的表述:“清代理学家,陆王学派还有人物,程朱学派绝无人物。李穆堂却算是陆王派之最后一人了。”

看来,这位李绂即是清代陆王学派的重要传人,同时也是该派的终结者。而他在心学方面所起到的作用,徐世昌等编纂的《清儒学案》评价到:“康熙中叶以后,为程、朱极盛之时,朝廷之意指,士大夫之趋向,皆定于一尊。穆堂独寻陆、王之遗绪,持论无所绌。虽其说较偏,信从者少,要亦申其所见,不害其为伟岸自喜也。”

《榕村语录》三十卷,清乾隆八年序刻本,李绂序


李绂推崇陆王心学,那他当然就需要打击和贬斥程朱理学,其具体的做法一是找出朱子的观念中有心学的成分,第二则是延用传统的说法,那就是朱子到了晚年也开始认为陆子的观点。当然,这种做法不是李绂的发明,早在明初的赵汸就有过这样的表述:“朱子《答项平父书》,有去短集长之言,岂鹅湖之论至是而有合耶?使其合并于晚岁,则其微言精义必有契焉,而子静则既往矣。”(《对江右六君子策》)

赵汸是从朱子的一封信中找到了依据,认为朱子到了晚年有些看法也跟陆子相同,他的这种结论被后世学者视之为最早提出“朱陆早异晚同”之说。再后来,程敏政在《道一编》中提出朱、陆在早年观点相反,到了中年就对对方的思想将信将疑,到了晚年,两家的思想就基本上相同了。程敏政是第一次将朱、陆的异同分为了早、中、晚三个阶段。

《鹤洲残藁》一卷,清抄本,李绂序言一

而后的王阳明则根据朱子和陆子之间的论学通信,从中找出二人的观点相似的词句,写成了《朱子往年定论》一书,其实他是想说,朱子到了晚年,其观点逐渐与陆子相贴近,他的这种做法受到了后世朱学派传人的反驳。

到了晚明,陈建写了一部《学蔀通辨》,他对以上这些说法予以了反击,陈建在该书的《提纲》中称:“朱陆早同晚异之实,二家谱集具载甚明。”他认为王阳明等人为了拔高陆学,故意改变信件的日期,而造成朱熹晚年归顺了陆学的假象,所以陈建觉得自己有必要替朱子辩污,恢复历史真相,而他所说的历史真相则是:“皆颠倒岁月以弥缝陆学,而不顾矫诬朱子,诳误后学之深。故今前编编年以辩,而二家早晚之实,近世颠倒之弊,举昭然矣。”

陈建的结论是朱子和陆子早年有些观点相同,这倒是真实,而到了晚年,二人的观点其实变得完全相反,而相应的历史记载其实写的已经很明确。

《鹤洲残藁》一卷,清抄本,李绂序言二

到了清初,孙承泽又写了《考正朱子晚年定论》一文,他对“朱陆早同晚异”之说找出许多证据来证明这个结论完全不成立,孙承泽认为王阳明所写的《朱子晚年定论》,其目的是为“借朱子之言以功朱子”。

面对此况,李绂为了维护陆王心学,他对此予以了一一的反击,比如他指责孙承泽说:“孙北海承泽作《考正朱子晚年定论》,盖从未读陆子、阳明之书,亦未尝细读朱子之书,徒欲钞窃世俗唾余以附于讲学者也。所载朱子之语,止取其诋諆陆子之言,其论学之合于陆子者,则概不之及。其所辨年岁亦不甚确,如鹅湖之会,谓各赋一诗见志,是全未见陆子语录者也。”(《书孙承泽〈考正朱子晚年定论〉后》)

穿行在历史的隧道中


李绂认为,孙承泽写这部作品其实根本没有认真地读过陆九渊和王阳明的书,不但如此,孙承泽连朱熹的书也没有认真读过,因为他只是抄录一些别人说过的话,而该文中所引的朱子之言,只是专挑朱子诋毁朱子的话,而朱子赞同陆子的言论,该书中却一例不载,更何况,此文中对于日期的记载也不准确。

进入清代,程朱之学已然成为学界的主流,而陆王心学则变的更加消沉,为什么会这样呢?李绂在《答雷庶常阅传习录问目》一文中称:“尝谓讲学之人,宗程朱者,立意摘陆王之疵;宗陆王者,立意摘程朱之疵。如此皆是动气否?末学无知,敢求教正。讲学而立意摘人之疵,其意已不善,不得为讲学者矣。虽然,此当为宗朱子者言之,不必为宗陆王者言之也。群讲学者于此求其摘朱子之疵者,千不得一也;求其不摘陆王之疵者,亦千不得一也。盖世止有摘陆王之疵者,未闻有摘朱子之疵者;非陆王之多疵而朱子独无疵也,势也。”

凝固的时间


李绂说,凡是信奉程、朱的学者都会指责陆、王思想的瑕疵,反过来,陆、王派的学者也同样这么做,这只是意气用事,因为通过攻击别人建立自己思想体系的人,这种做法就很恶劣。即便如此,在社会的风气上,人们主要是指责陆、王派的瑕疵,但少有人指责朱子的瑕疵,李绂觉得这不是因为陆、王比朱子的瑕疵多,只是社会上的一种潮流而已。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潮流呢?李绂在该文中接着说:“自有明以朱注取士,应科举者共守一家之言,为富贵利达之资。《大全》、《讲章》而外,束书不观,道听途说成为风俗。《大学》改本,虽弃孔子以从朱子而不遑恤,孰敢为陆王而议朱子哉?吴文正公生平信奉朱子,晚始略举尊德性、道问学为调停之说。其言本出朱子,而论者已哗然攻之矣。南宁至今六百余年,止有一阳明先生追寻《古本大学》,而攻之者至今未已。其实,《古本大学》孔氏遗书,非阳明之有心立异也。”

生活


李绂认为,朱子之说风行天下是因为科举考试以朱子的观点为标准答案,这使得社会上的学人只是一味地学《四书五经大全》等为了考试之书,余外的书就没人看,很少人会顾及四书中的《大学》其实是经过朱熹修改后的文本,已经不是原书的本来面目,但没有人在意这一点。面对这种风气,谁还敢替陆、王说话呢?
当年吴文正公信奉程朱理学,到其晚年,他揉合了朱、陆两家的观点,于是乎就遭到了攻击,而王阳明写出了《古本大学》,同样也一直被攻击到了今天。其实《古本大学》才真正是儒家的正统经典,也并不是王阳明有意要另立一说。接下来,李绂说了一大通的话来替王阳明辩解。

由以上这些话就可看出李绂反对程朱理学一统天下的局面,他要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那就是弘扬陆王心学,而他的下手方式也要从源头上推翻朱子的观念,那就是必须要找出证据来,以此说明朱子到了晚年也信奉了陆子的学术观。

完好


于是,李绂就仔细翻阅了《朱子大全集》,从中找出符合他结论的依据,而这些依据都有具体的年月,这样的证据他总共找出了357条,而后编为了《朱子晚年全论》一书。之后,他得出了如下的结论:“朱子与陆子之学,早年异同参半,中年异者少同者多,至晚年则符节之相合也。朱子论陆子之学,陆子论朱子之学,早年疑信参半,中年疑者少信者多,至晚年则冰炭之不相入也。陆子之学,自始至终确守孔子义利之辨与孟子求放心之旨;而朱子早徘徊于佛、老,中钻研于章句,晚始求之一心。故早年、中年犹有异同,而晚乃符节相合。”

李绂说,朱子和陆子的学说在其早年其实有相同者也有不同者,其比例可以五五开;到了中年,二人思想上的差异逐渐缩小,相同的地方多,不同的地方少;而到了晚年,二人的观念基本相重叠了。但他在下面又说,陆子的思想始终本着孔子和孟子的观念,然而朱子却在早年学过佛家和道家的思想,到其中年又去研究古书中的文本,直到其晚年才归依心学。

从以上这段评论即可看出,李绂名义上在调和朱、陆两家的不同观念,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他是贬朱扬陆,因为朱熹在其早、中、晚的思想都有着变化,而陆九渊却自始至终坚守着孔孟之道。同时他认为,朱子的观念最后融入了陆子的学说:“余尝尽录朱子五十一岁至七十一岁论学之语见于《文集》者,一字不遗,共得三百七十余篇,名曰《朱子晚年全论》,其言无不合于陆子。其自悔之言亦不可数计。”(《朱子晚年全论序》)

李绂的结论是,经过他的细心考察,朱子到了晚年所说的言论基本都是陆子的思想,并且朱子还后悔自己当年攻击陆子的言论。对于李绂的这些做法,《四库全书提要》中直接点出了李绂的用心:“皆以朱子悔悟为言,又举凡朱子所称切实近理用功者,一概归之心学。”

看来,李绂兜了这么大圈子,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证明陆子之学比朱子之学要伟大,因为朱子到了晚年也变成了心学派的人物。

为什么李绂要这样做呢?因为他觉得:“圣人之学,心学也。道统肇始于唐虞,其授受之际,谆谆于人心道心。孔子作《大学》,其用功在正心诚意。至孟子言心益详,既曰仁人心也,又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先立乎其大,则小者不能夺。仁义礼智,皆就其发见之心言之,而莫切于求放心之说。明道程子谓圣人千言万语,止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约之,使反复入身来,自能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至陆子则专以求放心为用功之本,屡见于文集语录。故《辨志》之后,即以《求放心》继焉。凡涵养操存省察,皆所以求放心也。”(《陆子学谱》卷一)
李绂在这里终于点题了,他认为儒学的正统就是心学,这个起始点应该追溯到唐虞时代,而后他认为孔子作《大学》的宗旨也是为了正心,孟子也提倡仁人之心,同时强调求放心,而二程的观念也是如此,到了陆九渊那里更是这样。由此可见,李绂把一部儒学史完全视之为心学史。

为了进一步抬高陆九渊的地位,李绂专门写了一部《陆子学谱》,他在此谱中一一回击了一些人对陆九渊的指责,比如朱熹指责陆九渊只知道搞具体的实践,而不懂得在实践之外还有学问,李绂在《陆子学谱》中回击到:“《书》言非知之艰,行之维艰。而朱子《与刘子澄书》讥陆子之学,止是专务践履,不知践履而外,别无所谓学也。朱子释学而章,谓学之为言效,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岂非以践履为学乎?陆子尝谓古之人,言皆实言,行皆实行。言论未形,事实先著,盖即孔子躬行君子之意。”

李绂说,朱子不也同样把实践当学问来看待吗?其实从一些观念上来说,陆九渊强调的是先实践后认知,同时实践本身也是学问。再比如,朱子说陆子不教人读书,李绂也同样予以了驳斥:“世言先生不教人读书者,妄也。先生深于经,熟于史,沉浸于唐及北宋大家之文。读其杂著、讲义、程文,经史贯穿。读其书、序、论、记、铭、诔诸篇,精于文律者,未能或之先也,非读书何以致是。朱子谓子静若不读书,安能作众人之师。先生亦自谓某何尝不教人读书,但比他人读来差别耳。昔大程子责谢上蔡读史为玩物丧志,及自己读史,又逐行看过,一字不差。先生之意,正犹是也。”

李绂认为,凡是说陆九渊不教人读书的说法,统统是胡说,因为陆九渊对经史研究的很深,同时对各类文章也有深入的探讨,并且陆九渊本身也反击过朱子说他不教人读书的指责。总之,李绂的具体做法是:凡是指责陆子的言论,无论事实如何,他必定一一予以反击。

显然,李绂所作《陆子学谱》以及《朱子晚年全论》,其目的都不是要恢复历史本来面目,他的真实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证明陆子比朱子伟大,心学才是理学的正统。李绂的这个做法当然也受到了一些学者的反击,比如道光年间夏炘写了篇《述朱质疑》,该文一一驳斥了李绂在《朱子晚年全论》中的说法:“此书不过为《学蔀通辨》报仇,无它意也。朱、陆之学,晚年冰炭之甚,此《通辨》之说,虽百喙亦莫能翻案。……所引朱子之书凡三百五十余条,但见书中有一‘心’字、有一‘涵养’字、有一‘静坐收敛’等字,便谓之同于陆氏,不顾上下之文理,前后之语气,自来说书者所未有也。”

夏炘认为,李绂的这部书不过就是为了反击陈建的《学蔀通辨》,而朱、陆两派原本没有调和的迹象,而李绂为了翻案,一定要搞出这样的说法,他的具体做法是:凡是朱子的文中,只要有“心”字或者“涵养”等心学观念,就立即摘录出来,完全不管上下文的文意和语气,他认为这就是朱子赞同心学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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