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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慎言”到“摄心”—“摩兜鞬”小考

 虚无嗯 2020-02-17
文/文科
1、音论
盛弘之《荆州记》云:

樊城西北有鄾城,西百余里有鼓城。鼓,伯绥之国。城门有石人焉,刊其腹云:“摩兜鞬,摩兜鞬,慎莫言。”疑此亦周太庙金人缄铭背之流也。(《艺文类聚》)

亦见《酉阳杂俎》,唯“摩兜鞬”作“摩兜坚”。
历来用此铭之典者甚多,或以头盔释兜、以弓袋释鞬,云模棱二物以自警也。然既鞬可作坚,犹不害其义,则此“摩兜鞬”当为状音之词;虽为状音之词,亦非如“支诺皋”之出于此土,当与音译之词相关也。如是其词为何?余以为“摩兜鞬”盖“摩登伽”一词之音转也。
今检中古梵汉对译,往往以“兜”译“tu”之音,然提婆达多(Devadatta)于《阿含》中则译为“提婆达兜”,是以“兜”译“ta”之音亦可也,而与“摩登伽”(matanga)中之登(tan)音近。
复考“鞬”音,当与“犍陀罗”之“犍”同为“gan”也,与伽(ga)音近。其所以易“伽”为“鞬”者,而转“ma-tan-ga”为“ma-ta-gan”,当为押“慎莫言”之韵也。余于梵语及音韵之学,皆无根底,此处勉强为之而已。

2、义论
又此“摩登伽”何意也?窥基《唯识二十论述记》卷下云:

“论:汝颇曾闻何因缘故,弹宅迦林、末蹬伽林、羯陵伽林,皆空闲寂。”

“述:...末蹬伽者,此云憍逸,仙人之名,旧云王名,有梵本云钵蹬伽,此翻云蛾,即赴火者...”。

末蹬伽、钵蹬伽,皆摩登伽之异译也。
《述记》此处详载摩登伽仙人三事,皆以摩登伽不忍世人愚昧之行而雨石,而使其国成空寂之山林,即所谓弹宅迦林、末蹬伽林、羯陵伽林是也。文繁不载。
余以为此“摩兜鞬”之名当于此中取义也。

3、旁证
此处余欲引梁僧无名之《宝人铭》为参证。
《宝人铭》见《续高僧传》及《法苑珠林》,其序言“拟夫周铭”,其文首有云:
“法界内有如意宝人焉,久缄其口,铭其膺曰:‘古之摄心人也’,诫之哉,诫之哉,无多虑,无多知...”
周铭者,即《荆州记》所谓“周太庙金人缄铭背”是也,此多见先秦两汉传记中,以《说苑<敬慎>》所载为备,其首曰:

“孔子之周,观于太庙右陛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 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口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

无名之文实仿此文而作也,唯其易“金人”为“如意宝人”,易“古之慎言人”为“古之摄心人”,此皆其对金人铭进行之佛教化之改进也,而甚有深义焉。
谨按汉魏以来,多以金人状貌世尊,如《牟子》云世尊“身长六丈,体皆金色”,《后汉书<西域传>》云“西方有神,名曰佛,其形长丈六尺,而黄金色”,又《魏书<释老志>》云霍去病讨匈奴“获其金人...率长丈余,不祭祀,但烧香礼拜而已”,是故无名以佛教之“如意宝人”更易太庙之“金人”,而此如意宝人即指世尊也,自其僧伽之身份观之,自其精神之皈依观之,此亦在情理之中。
而“摄心之人”者何谓乎?曰即所谓“调御丈夫”也。其人能以诸方便调御修行者之心性,故名调御丈夫也,为佛之十通号之一,此云“摄心”,其揆一也。
如是释无名此处之古之能摄心之如意宝人,即是西方之佛也。
唯无名之铭,杂有老氏之义,如云“防末在本、虽小不轻”,如云“闻声者聋、见色者盲”,按此是六朝三教争衡折衷之效也。《列子》云“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识者皆谓此暗指释迦也,无名云“无多虑、无多知”、“不死不生、无相无名”,与《列子》所称其意一也。

4、风习
古籍皆云此金人仅有慎言之特征,而无名以之当佛,此初闻之诧异,其实自六朝人观之则否也。今举一例证之,皇侃《论语义疏》云:

“原壤者,方外之圣人也。不拘礼教,与孔子为朋友。壤闻孔子来,夷踞竖膝以待孔子之来也。孔子,方内圣人,恒以礼教为事。见壤之不敬,故历数之以训门徒也。孔子历数之既竟,又以杖叩击壤胫,令其胫而不夷踞也。”

此为南朝特有之论断,非仅皇侃持之,梁代士子盖多据此为言,观《魏书<李业兴传>》李氏与梁武之对答可知(参乔秀岩之文)。
原壤仅《论语》《檀弓》各载一事,其资料较周庙之金人亦无多也,而南朝之人能以方外圣人许之,较孔子之方内圣人犹有所过之者,后世无此说也。无名正梁人,而梁亡后始出家,其早年必有学乎经术,故其必知原壤为方外圣人之论也,故据《说苑》等资料而以释迦之形象赋于此缄口之金人,亦不为奇谈怪论也。
此论无名此处混融儒佛两家,借儒家之典,阐释门之旨,而改造此金人铭为宝人铭之文化背景。
《荆州记》之石人铭,出于宋时,与此宝人铭时代相近,而无名为南郡人,曾于江陵事梁元帝,其地皆去樊城不远,是其地理上亦有其际会也,故石人铭虽以周太庙金人铭为本源,而其能吸收佛教之元素,亦非稀奇之事也,无名之作宝人铭,或受此石人铭之启发乎?

5、理论
故“摩兜鞬”一词本出梵文佛经,而为“摩登伽”之音转也。至于其意,当即窥基所谓“憍逸”也。
无名之铭曰“内怀憍伐,外致怨憎,或谈于口,或书于手”,内怀憍伐而外致怨憎,故石人铭诫之以“憍逸”也,谈于口、书于手为展现“憍逸”之两种途径,故石人铭诫之以“慎莫言”也,此石人铭“摩兜鞬,摩兜鞬,慎莫言”之本意也,两云“摩兜鞬”者,反复申说以增其警戒之效也。
故金人铭、宝人铭、石人铭,皆以慎言为指归,慎言之义则有广狭之别:狭言之,则缄口是也;再广之,则手亦不书也;至其极,则息心而后已,故《宝人铭》亦名《息心赞》也。
此亦是自儒家之“慎言”而推演至释门之“摄心”,自方内而至于方外(读宝人铭自可体会),于此可稍见思想发展之轨辙、地域文化之融摄,与六朝解诂之风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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