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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名春:“六经”次序探源

 有而无限 2020-04-11

“六经”的次序,传统文献有很多不同的排列,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首先注意到这一问题并进行了论述的是唐人陆德明,其《经典释文·序》说:

  五经六籍,圣人设教训,诱机要,宁有短长?然时有浇淳,随病投药,不相沿袭,岂无先后?所以次第互有不同。如《礼记·经解》之说,以《诗》为首;《七略》、《艺文志》所记,用《易》居前;阮孝绪《七录》亦同此次;而王俭《七志》,《孝经》为初。原其后前,义各有旨。今欲以著述早晚,经义揔别,以成次第。出之如左——

  《周易》:虽文起周代,而卦肇伏羲。既处名教之初,故《易》为七经之首。……

  古文《尚书》:既起五帝之末,理后三皇之经,故次于《易》。……

  毛《诗》:既起周文,又兼《商颂》,故在尧舜之后,次于《易》、《书》。……

  三《礼》:《周》、《仪》二《礼》,并周公所制,宜次文王;《礼记》虽有戴圣所录,然忘名已久,又记二《礼》阙遗,相从次于《诗》下。……古有《乐》经,谓为六籍,灭亡既久,今亦阙焉。

  《春秋》:既是孔子所作,理当后于周公,故次于《礼》。……[1]

  陆德明《经典释文》采用的是“用《易》居前”的“六经”“次第”,所以他对“以《诗》为首”没有讨论,但对“用《易》居前”的“六经”“次第”却进行了详尽的论述,认为是本于“著述早晚”之旨。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周予同先生对此问题又进行了探讨,他说:

  今古文家对于《六经》次序的排列,是有意义的。引申些说,说这是表示他们对于孔子观念的不同,也可以的。……古文家的排列次序是按《六经》产生时代的早晚,今文家却是按《六经》内容程度的浅深。……古文家为什么用时代的早晚排列呢?这就不能不说到他们对于孔子的观念了。他们以为《六经》都是前代的史料,……认为孔子是史学家。……

  至于今文家呢?他们是反对这种说法的。……今文家认为孔子是政治家、哲学家、教育家,所以他们对于《六经》的排列,是含有教育家排列课程的意味。他们以《诗》、《书》、《礼》、《乐》是普通教育或初级教育的课程;《易》、《春秋》是孔子的哲学、孔子的政治学和社会学的思想所在,非高材不能领悟,所以列在最后,可以说是孔子的专门教育或高级教育的课程。又《诗》、《书》是符号(文字)的教育,《礼》、《乐》是实践(道德)的陶冶,所以《诗》、《书》列在先,《礼》、《乐》又列在其次。总之,一《诗》、《书》,二《礼》、《乐》,三《易》、《春秋》,它们的排列是完全依照程度的深浅而定。[3]

  此说对陆德明说作了很大的发展:第一,将“用《易》居前”和“以《诗》为首”的两种六经次序归入今古文家之争;第二,认为“以《诗》为首”之序是“按《六经》内容程度的浅深”排列的;第三,认为这两种次序的排列是由于今古文两家“对于孔子观念的不同”造成的,古文家认为“《六经》皆史”,“孔子是史学家”,所以“用时代的早晚排列”;而“今文家认为孔子是”“教育家”,“《六经》的排列”,“含有教育家排列课程的意味”,“完全依照程度的深浅而定”。这是周予同先生反复阐述的一个重要的经学观点[4],其影响相当大[5]。但是,验诸史实,陆、周的“六经”次序说也还存在一些问题,现特提出来讨论。

  周予同先生列举了许多材料,认为“以《诗》为首”的“六经”次序是今文家说[6]。这一观点表面上证据充分,实质上并不能成立。

  传统文献里,关于“六经”次第较早的记载有《庄子》。其《天运》篇说: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7]

  《天下》篇说:

  《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8]

  《徐无鬼》篇说:

  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纵说之,则以《金板》、《六弢》。[9]

  这里虽然只列举了四经,不及《易》与《春秋》,但也是“以《诗》为首”。

  《礼记·经解》篇说:

  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絜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10]

  《王制》篇说:

  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11]

  荀子以群经教授弟子,著作中留下了许多关于经学的论述。其《劝学》篇说:

  《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礼》、《乐》法而不说,《诗》、《书》故而不切,《春秋》约而不速。[12]

  其《儒效》篇又说:

  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13]

  《劝学》篇列举五经,以《礼》、《乐》置于《诗》、《书》前,当为特例,是荀子重礼义、“杀《诗》、《书》”思想所致。到《儒效》篇,就以《诗》、《书》、《礼》、《乐》、《春秋》为序了。

  《商君书·农战》篇说:

  《诗》、《书》、《礼》、《乐》、善、修、仁、廉、辩、慧,国有十者,上无以战守。[14]

  其《去彊》篇也说:

  国用《诗》、《书》、《礼》、《乐》、孝、弟、善、修者,敌至必削,不至必贫。[15]

  《左传·僖公二十七年》记载:

  赵衰曰:“……臣亟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16]

  从上例来看,《庄子》两举“六经”,一举四经,都是“以《诗》为首”。《庄子》之说,归入今文家是很困难的。1988年初,湖北张家山136号墓出土了《庄子·盗跖》篇,从该墓所出土的“七年质日”历谱可知,该墓下葬的上限为汉文帝前元七年(前173年),而下限不晚于汉文帝前元十三年(前167年)。[17]而1977年发掘的安徽阜阳双古堆一号汉墓,其墓主是西汉第二代汝阴侯夏侯灶。夏侯灶卒于汉文帝前元十五年(前165年),其墓出土了大量竹简,其中有几篇《庄子》残简,据考证属于《则阳》、《外物》、《让王》。[18]《盗跖》、《则阳》、《外物》、《让王》均属于《庄子·杂篇》,一般认为是《庄子》中较晚的。它们在汉文帝前元年间的墓葬中出土,说明它们都是先秦的作品。而《天运》、《天下》、《徐无鬼》三篇,其年代绝不会晚于《盗跖》、《则阳》、《外物》、《让王》。所以,《天运》、《天下》、《徐无鬼》三篇“以《诗》为首”的“六经”次第,反映的是先秦时期人们对“六经”次第的习惯称呼,绝不会是今文家的说法,因为先秦还没有今文家。

  《商君书》两以“《诗》、《书》、《礼》、《乐》”为序,《左传》所载赵衰说实质也是称举“《诗》、《书》、《礼》、《乐》”,这与《庄子》《天运》、《天下》、《徐无鬼》三篇所反映出来的事实是一致的。赵衰是春秋晋文公时期的大夫,其年代较孔子也早出很多,其时连孔子都还没有,又何来今文家说呢?

  应该指出的是,今文家是传儒家经书的学派,而《庄子》、《商君书》一是道家的著作,一是法家的著作。将先秦道家和法家著作的说法,归诸于今文家说,也是说不通的。

  《左传》属于古文家,本是不争的事实。但《左传》却偏偏载有“以《诗》为首”的“《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说。这岂不是说古文家也用今文家说?《荀子》为子书,其说本不好以今文家或古文家说来划分。《礼记》属今文家,但其所载之“六经”次序,其实与今、古文无关,只不过是反映先秦的事实而已。所以,从传统的先秦文献看,将“以《诗》为首”的“六经”次序,归诸于今文家说,当属本末颠倒,反客为主。

编辑后记

作者: 廖名春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原载《历史研究》200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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