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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柿舍散记 | 王士跃

 昵称37581541 2020-05-02

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京都近郊的落柿舍是日本俳谐大师松尾芭蕉曾经客居过的地方。探访落柿舍的那天,我们先是从京都市内乘公交车,花了近一小时的光景才来到了小仓山脚的车站,下了车后又按路人的指点踏上了一条僻静的郊外小路,却因路标不明左绕右拐后迷了路,最后还是由好心的路旁店家为我们画了一张地图,才顺利找到。

说来难怪要费些周折,落柿舍从外观看,平常得跟周围的老宅几乎没有两样,因为年代久远倒是显得更有几分陈旧黯淡。古柿树枝红杏出墙似地伸出矮垣,鲜红的秋柿倒十分醒目。临街有一扇青瓦木门,干净的砂石小路通往院落,院子深处坐落着几间古茅屋。

这栋茅屋原是江户时代俳句诗人向井去来的故居,始建于贞享二年(1685)。向井去来曾是小仓山二尊院的佛学弟子,晓天文医术,尤好吟诗,后来拜师俳圣松尾芭蕉门下,为“蕉门十哲”之一。有诗集《向井句抄》行世,并辑录松尾芭蕉与门生俳谐作品为《猿蓑集》,流传于后世,他在日本近代俳句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松尾芭蕉十分荐拔这位弟子,赞许向井去来的俳谐造诣为“关西第一人”。

故居保持了江户时期的建筑面貌和环境氛围。房舍大致由三个部分构成,偏右的一间为灶房,参观者由窗口可将厨房一览无余。按今天“土豪”标准来看,面积颇嫌狭仄,好像转身都是个问题,然而灶、薪、锅、镬和坛坛罐罐应有尽有,十分周备。不难想像当年锅碗瓢勺叮当交响和烟气蒸腾的忙碌情景。

毗邻是一间卧房,入门玄关处安置一盆也许熄了几个世纪的地炭。室内光线灰暗,竹木土坯结构却使得四周舒贴温暖,外面寒气不侵。由此脱屐登阶便可进入冬暖夏凉的榻榻米寝室了。

茅屋为椽竹构筑,苇秸麻绳扎箍得密密实实,工艺精巧。这让我不由得忆起了曾造访过的莎士比亚故居——海瑟薇茅舍。整体来看,它不同于都铎王朝建筑风格的高挑和敞阔,落柿舍最大的房间不过十三平方米,余者都在七八平方米的面积,格局小了不止一倍。然而日本乡舍的建筑风格毕竟体现了东方美学的追求,流露出简朴清幽和回归自然的情趣。

有趣的是在茅屋外墙仍悬挂着一副主人的蓑衣和斗笠,据说这是一个当年的暗号,提醒访客庵主是在家还是出外了。在那个流行昼耕夜诵的年代,耕读的主人的生活方式也相对单纯,不是在田野抡镢挥锹,便是风雨夜归,卸下蓑笠和一天的劳累,在家中等候三两会心人来闲饮赋诗的吧。

秋阳洒满缘廊,开放式的门廊连接着靠左侧的客厅,这里采光既好又可安卧斗室而饱览园景。廊檐下有一对齐整的蒲团,旁边陈列着许多与落柿舍相关的文史资料和图片,关于三次造访茅庐的松尾芭蕉的轶事和他已成为文学经典的《嵯峨日记》等各类出版物,尤其丰富。

《嵯峨日记》写成于元禄四年(1691年)夏天,是松尾芭蕉第二度来落柿舍客居的生活记录。这次他一共停留了十八天,日记涉猎甚广,不只是他的生活琐碎,还多有他对俳句艺术、山水地理和人生哲学的观察与感悟。在此期间,他并创作了多首灵光闪烁的俳句作品,成为松尾芭蕉文学生涯中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组成部分。

松尾芭蕉在日记中对落柿舍有如下一段颇具感性的描述:“京都有向井去来别墅,位于嵯峨竹树丛中。近邻岚山之麓,大堰川之流。此地乃闲寂之境,令人身心怡悦,乐而忘忧。……户外,树影森森,殊觉可喜。此一地清阴,乃去来送吾之最佳之礼物也。”师生之谊与山水之乐,跃然纸上。

仅就手边可查找到的中文译文,我就发现了多首松尾芭蕉的小仓山俳谐之作,从中可以一窥诗人的山水田园情怀。譬如他有一首称颂当地茂林修竹景色的俳句《野明家》,诗云:“嵯峨竹,清凉入画图。”另外《在小仓山常寂寺》的俳句中他藉以阵阵暖风来揄扬松杉:“赞美松杉,薰风声喧。”都是诗中有画、画中有声的名作。

那一天,我有幸见到了落柿舍纪念馆的馆长樱井博先生。他说话轻细柔和,谈起落柿舍的来龙去脉如数家珍——这幢故居曾经历过多次维修,最近一次大型修葺还是在明治后期竣工的。历次维修都必须严格按照茅庵的原貌,修旧如旧地还原历史。有关落柿舍名称的来由还引出了一段有趣的故事。当年落柿舍曾栽有四十棵柿树,每当金秋时节柿子成熟,向井去来便要采摘下来,送去市场贩卖。然而某一年在采柿的前一晚,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将全部果实从树上吹落,受了风灾的柿子不值钱,损失惨重。事后向井去来在给友人书信中大吐苦水,并顺手自我调侃地以“落柿舍主”落款,这个奇特的舍名于是在电闪雷鸣声中流传了下来。

樱井博先生在交谈的过程中偶尔会停顿一下,仔细斟酌某个词汇该如何用英文表达。在他的身上,学识涵养与日本人的细腻周全似乎融为一体,透出儒雅的气质。他在讲述这些过程时,详细到连当事者的妻小家眷也不漏过,甚至还找来了纸笔,为我画出当年落柿舍与小镇相隔的距离,去镇里送货路上所要花费的时间等等。其专业素养和敬业精神令我十分钦佩。

关于松尾芭蕉的话题,使我回忆起了青年时代,我与这位俳句大师的一段特殊的文学之缘。

那是在一九八〇年代初,我刚从大连外国语学院(现已更名为大连外国语大学)英语系毕业,留校任教,与日语系的几个年轻助教比邻而居。那时候大家都醉心于文学,彼此走动频繁,少不了海阔天空地谈古论今,高兴时借酒和唱卡拉OK助兴。当时国内还没有流行这种音乐伴唱的东洋舶来品,因为总有从日本进修回来的老师带来最新款的音响设备和日本歌曲磁带,在我们小小的助教楼里率先刮起了一阵东洋风。我跟着哼唱《四季之歌》或《两个人的大阪》,在微醺的醉意里,似乎也能体会日本文学营造的那种独特的精神气场。

我的专业是英美文学,彼时正沉迷于英美现代派诗歌,尤其是对庞德和他标榜的意象派,更是奉若神明,当时对此流派曾经受到日本俳句的影响甚感好奇。好友L君专攻日本古典文学,对松尾芭蕉的俳句尤有研究心得。平时在一起时,他聊他的“芭蕉”,我侃我的“英镑”(英镑与庞德在英文里为同一词,故L君戏称庞德为英镑)。从他那里,我慢慢增加了对这位日本徘圣的了解。尤其是第一次读到芭蕉的名诗《池塘》,感觉不亚于一次心理地震。他的意象排列,蕴含深邃的短章,具有一种隔墙击掌的穿透力,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这与意象派诗歌所追求的凝练而含蓄的审美观如出一辙。“古池塘,青蛙入水,发清响。”这是翻译家李芒先生的译文,L君推崇备至,认为在音节形式和韵律意境的传达上,最接近原汁原味,远好过周作人、林林等翻译名家的译文。

不久后L君便去了日本深造,并最终拿下了博士学位,此后留在了京都大学,做起了语言学的教授,而不再专攻文学。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偶然翻箱倒柜,竟发现了他当年送我的一篇他翻译的铃木修次论芭蕉的论文,想起这位老友,心中不胜感慨。

落柿舍花树葱茏,景色幽雅空灵,舍间小径通向诗碑点缀的庭院深处。这里四季花草盛开,春色无边,许多俳句讴歌的花卉被栽种在这里,譬如白梅、茱萸、菖蒲、百日花、紫式部、雪柳、马醉木等,展现出诗意和园艺的巧妙结合。

松尾芭蕉深爱小仓山的一草一木,对离开落柿舍眷恋不舍,并因景生情在日记中写道:“明日离去落柿舍,心犹不舍,乃巡看舍内诸屋。今日落柿舍,补壁白纸亦残破,梅雨落萧瑟。”末尾这首俳句现今仍然留刻于园中的诗碑上。

诗人离开落柿舍时,正值梅雨夏季,而我造访此时已是红叶欲燃的深秋,天空时晴时雨,似乎很适合来一趟小仓山。我坐在一街之隔的二尊院御园亭,星星一样的枫叶落了满地,院子里很静肃,偶尔传来几声竹筒添水的响动。

相传二尊院开山祖师空海当年从中国带回红豆良种栽种于此,小仓山红豆因故成名。我在二尊院糕点铺特意买了一份红豆八桥饼,这是很受日本人喜爱的当地名产,果饼玲珑酥软,甜而不腻。用心的店家还特别地在果碟中点缀了一枚精制的枫叶,京都之行平添了一番隽永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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