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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记一下我请梅兰芳先生签名留念的前尘往事”

 cxag 2020-06-29

 我与四哥祜昌自少小时就敬仰梅先生,不呼其名——中华古礼旧俗,直呼姓名,只能是尊长师辈,否则就是很不敬的表示了,今人则概不知“礼”为何事矣。梅先生当年的别称是“梅大王”“梅博士”。“大王”者,略如今言“大师”之义,而语味过之。“博士”者,因他赴美演出,荣膺荣誉学位之故。他的表字是“畹华”,取自《楚辞》“滋兰九畹”一典,并不难晓。至于他自署“缀玉轩”,则人不尽知何谓一一盖因姜白石词人咏梅有“疏枝缀玉”之喻。

 他能画,偶绘佛像。字也不俗,有相当的文化修养,所以为人气味高尚。

 我的二哥祚昌耳福最大,他在老北京“长巷头条”住过,当时是一个“银号(钱庄)”的旧式职员,而那一行业风气讲究,每晚有好戏票,走几步就是“前外”广和戏院等繁华去处,而梅先生正当黄金时代,每晚贴出好戏,盛况空前,票价是白银二元ー一小生意人、学徒、保姆等人的一个月的“薪水”!

梅兰芳便装照片

 可惜这无法想象而成文,二哥的脾性是连一句“故事”“情景”也不会追述传达,只会“自赏”,真是遗憾!

 我和四哥哪儿有这福分?能“聆”梅音,是托三哥泽昌的福了一一他买了唱机(俗称话匣子),大堆唱片,梅王佳作选段不少。四哥迷上了,从此成了梅先生的崇拜者,用极好的小字把译出的唱片简谱抄得佳册,用的是“变色铅笔”,隔些时变为紫黑深色橡皮擦不掉。又从学校图书馆借来《梅兰芳歌曲谱》,精印大册(洋乐谱,那时“工尺谱”还可遇到应用者)。

 尤奇者,四哥特喜徐兰沅与王少卿的胡琴、二胡,珠圆玉润,醇厚大方。因而又觅购一把好二胡,学王少卿……

 少年情态,也算“顾曲家风”了,我当然深受兄长们的影响。

 梅先生到天津新式的刚建成不久的“中国大戏院”演出了!

梅兰芳之《宇宙锋》

 “新式”大戏院就是洋派了,戏台和“守旧”(幕,带上下场门的绣帘)改变味了。那“座儿”分三大层,扇面式。票价呢,不用细问,反正四哥(其时为小职员)只能买“三层”的“后排”,价最低的了(当时的价格购买力还是很高的),买两张,让我也一饱眼耳之福,以慰“梅迷”之愿。

 难忘的也是最倾倒的,是《奇双会》(贩马记)这出名剧。而且奇缘看过两次。

 一次是老辈名小生程继仙扮小生,一次是程派高足姜妙香,即梅班里的名小生“姜六爷”。

 那真过瘾极了!

程继仙、梅兰芳之《贩马记》

 提起这出戏,可说的就太多了,只是本文意在写人,不能变成“戏论”。只说一层——

 梅王出国演戏,赴美是《汾河湾》(怕洋人不懂,译为The Story A Pair of Shoes);赴俄是《刺虎》(昆曲剧);而赴日就是《奇双会》。三者最有影响。

 姜先生有专文记梅王在日本演出的情景,十分可贵的一篇佳作(载《光明日报・东风》),他说日本观众虽然不尽明剧情原委,却也深受感染,为之动容,剧场气氛异常热烈。他更写及:梅先生在《哭监》场后,得知老父在牢身受奇冤大苦时,再到临上场《写状》时眼里还含着泪花,随着小锣的点子揭帘上场……

 姜先生在《光明日报》发过文章说:“梅王”赴日本演出,这出《奇双会》感动了观众。文中说,当《写状》之前,《哭监》一场,父女相逢之后,梅王从前台下来,满眼含泪,静静坐下歇息一一准备就绪,紧接着又要上场……

 我总不能忘此情景。

 我自己年少时也学过小生这场戏,所以总忘不了梅、姜风采。

姜妙香《贩马记》之赵宠

 这段话永远让我震动不已——他演这戏多少次了?而回回作为剧中人犹然如此,出以真情上台,这岂止是“作戏”?今日哪位“表演艺术家”能臻此境界?

 这种戏才是梅先生的基本剧目之首选,当行出色,人不能及。可惜昔年为他选戏拍电影诸公不知该选这个,让它永驻声像,艺术不朽一一却选了一些别的。每念及此,辄为怅然增慨。此曲哪复可见乎?广陵之散,令人惋惜文化精华之容易亡失,时遭破毁。

 话已说多了一一且将笔挽回,记一下我请梅先生签名留念的前尘往事。

 那应是1936年的秋天,一日下午无课,忽闻同学传来消息:梅兰芳来参观了!我闻声离室,到校门各地去寻踪等候。

 果然,梅班的人全到了,不只他一个。记得看见武生杨盛春……他们并非“集体游行”,是分散“自由活动”。后来看见了,几个同学正围着的,就是久仰大名的梅先生。

 他身材中等偏高,已过中年,面上已有深纹,非复盛年了,但仍然未改昔日丰采。身穿驼绒色高级呢大衣,手中一架相机,亮着镜头。头发漆黑,梳得平整。看那气质,和蔼仁厚,是个君子人。

 我见机会稍纵即逝,当机立断,向一同学(不相识)请讨一张小纸,他慨然应诺。我得纸后挤进“圈”内,请先生签个名。这时有王舍监拦阻,保护贵客,怕他过劳。我也破例地未遵师命,把纸递向他,幸蒙不拒。梅先生此时只是拿着写,而无所凭倚,却三个行书字写得很好。

 我得了此纸,又往院里另一方向走。巧极了,那儿廊子上是琴师徐兰沅,他打扮不与众同:黑缎马掛,灰绸夹袍,戴瓜皮帽(俗名“帽头儿”),平底中式鞋。只他一人,不用挤了,我的“灵机”不知何来?一下子把刚才梅先生签的纸片递过去,请徐老“留名”。

 徐先生面不动容,口不开言,用眼看了看我,将纸片翻转,在背面也签了三个行书字。

 这可真叫珠玉璧合,二“兰”并驾。

 我平生不喜“奔竞”,这是唯一的一例。

 因为值得纪念,什袭而藏,以至入蜀教书,也曾将此纸装入“行囊”。1954年奉调返京,方又携回。

梅兰芳之《贵妃醉酒》

 谁知,这件不大的却十分珍稀的文物,后来被一个亲戚的幼孩给撕毁了!此事责任在二哥,他起初不敢明告于我,多年后才十分遗憾地对我实言。我也无话可说,心里当然非常痛惜。

 幸而,留下了一张复印件。还有当时所得照片(校门对过一家照相馆乘机拍了卖钱的)。

 梅先生此来,是访张彭春(校长张伯苓之弟),听说他二人交契不浅。

 1947年秋重返燕园,乃与梅先生长子令郎梅绍武同学。此亦意外因缘,以后又同在全国政协,复得叙旧,而俱垂垂老矣。

 可巧,又与梅葆玖同在政协,却不曾交语。昔年因见他唱腔谱中字音有小疵(所谓“倒字”,即平仄唱倒了),写过信与之切磋,不曾回答。想来这种信也许根本未投到,也是有的。

 自蜀回京后,又买过一本梅兰芳京谱(音乐出版社),是简谱,但内容颇丰,收戏不少,很是方便。此书我给了三哥。

 后来住北京了,爱买旧书,得到一本东北印的《梅兰芳》,是珍本书了,章回小说体,叙梅先生在长春演戏成名的事迹。说有一个“梅迷”,每次戏散,他在园子后门外站立,敬候梅先生出来,一睹芳颜;这一天下大雪,他照样立候于园门外,及至散场,梅先生出来一看,他头上堆的积雪已然像“三尺”小“塔”了,不禁令人捧腹大笑。

梅兰芳之《生死恨》

 我四哥祜昌更是崇拜梅艺,他将梅之唱片全部记录成乐谱,也借看过梅戏五线谱全集,尤爱王少卿之二胡为京胡增色,他也特买一把好二胡在我们“家庭戏班”中拉二胡为“专职”这些少年情事,今日回首,真是如同“隔世”了,梅、徐、王这些大师,岂复可见比肩者乎?

 记曰:

 顾曲家风自有因,弟兄情重记常新。 

 梅徐遗字都难保,薄福书生一怆神。

(《师友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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