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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编辑心目中的好诗

 杏坛归客 2020-07-05

——《百年诗词精选》(第五卷)代序

杨金亭

“代序”缘起:

日前,办公室和我家隔虎坊路对楼相邻的一位忘年交的编辑同行朋友张脉峰来访,为我送来一本他主编的最新一期《诗词之友》杂志。茶叙间,谈及他花了一年多功夫,搜罗遍览了近几十年出版的诗词报刊并各种选本,从中披沙拣金,选出一千位左右诗词名家和未名诗人的上万首具有可读性的作品,名之为《百年诗词精选》,即将付梓,嘱我赐序。

我当即表示:作为从诗歌编辑岗位上退下来的一个老兵,我期待通过这个选本的早日问世和阅读传播,能够给那些以创作为诗国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好诗为目标的诗友们,经过诗词高原的长途跋涉,向诗词高峰的攀登,添一些思想和艺术层面上的助力,而感到高兴。但……未等我以年事已高、心虽欲写而力难承当的婉拒出口,他便抢过话头直言:你不必为难,我在你前年出版的《编余诗说》中,读到《一个编辑心目中的好诗》(1997年3月14日)一文。其中,有关好诗形成的诸多审美特点的论述,恰与我编这个选本的诗美追求相契合。想来对这本书的导读,仍会有启示意义。我此来的目的,就是请你同意以此文,权作《百年诗词精选》的代序,想来老朋友不会驳我这个“小”朋友的面子。

面对友情、诗谊两难却的纠结,我也只有恭敬不如从命的份了。好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草成的这篇和当时熟悉的诗友讨论好诗的文字,除旧文不曾提及的,作者所具有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以及由此形成的先进文化创作倾向不能直接说出,而应通过诗的审美意象意境暗示给读者,须要着重提醒外,能够有机会和新世纪不熟悉的新诗友,再交流一次,即使听到一些不同的关于诗的声音,对于我这个爱诗成迷的老人来说,也会感到快慰的。

2015年3月29日

当前旧体诗创作中,有一种很不好的倾向,那就是把诗词形式载体的格律,看作诗词艺术唯一的金科玉律。有些被吹作“吟长”、“词丈”的权威,衡诗论词,也往往只讲格律,不问诗意如何。影响所及,有些诗词报刊的编辑,只要看到平仄、押韵工稳的稿子,便一律放行。结果,造成了格律过关,诗意平平,甚至标语口号堆砌、陈词滥调满篇、毫无诗意可言的赝品大量涌现。下面是前些年从某某诗词学会的刊物上信手抄下的两个例子:

《七绝》

三中全会写新篇,决策英明喜放宽。

坚守党章依旧贯,迎来四化换新天。

《满江红》

建立新华,卅七载,峥嵘岁月。人十亿,同心向党,忠诚团结,两个文明同迈进,双翻任务频传捷。喜今朝、民富国家强,欢呼烈!……(下略)

《七绝》中,“依旧贯”不通,平仄押韵却无一字出律;《满江红》语言通顺,也大体合谱。前者歌唱三中全会,后者庆祝三十七周年国庆。主题思想正确无误。但是它们只能算作押韵合谱的宣传品,稍有点诗词阅读经验的读者,是不会把它当作诗词来读的。

如果诗词界习惯把那些格律尚未入门的初学者的习作,称作“顺口溜”的话,那么已经掌握了格律,但于诗意仍未入门,类似上面的两首,虽然能够发表出来,恐怕也只能称之为“格律溜”了。正是因为如此这般的“格律溜”以诗词的名义,被堂而皇之地推了出来,不但败坏了读者欣赏当代诗词的口味;更为严重的是,对一些诗词作者产生了误导。有些作者,以为只要学会了平仄对粘的律句规则,按《佩文诗韵》提供的韵字押对了韵,便创作了一首好诗。这实在是一个误解。他们不知道,格律是诗词的形式因素之一,具有较稳定的技术操作性,凡有个中等语文水平的作者,只要用心,是人人可以学会的。而熟练地运用格律,创作出真正称得上艺术品的诗词佳作,那就不是人人可以达到的了。我接触过一些平仄格律熟练,写诗填词多年,却仍不知诗词为何物的作者。几次投稿不中后,居然寄来了注有平仄韵律符号的诗稿,并附有怒气冲冲指摘编者不懂平仄格律的来信,说:“我的诗按《佩文诗韵》押韵,词按《钦定词谱》填写,无一字出律,在众多诗词刊物上通行无阻,何以不能在《诗刊》发表?你们的编辑选稿的标准是什么?”鉴于类似的情况,在目前诗词创作中,已超出个别作者的范围,成了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看来,有必要结合我多年的选稿体验,谈一谈诗之为诗的问题了。

至于,什么是诗?什么是真诗、好诗?目前诗歌界众说纷坛,很难有一个共识。暂且不去管它。作为一个诗歌编辑,读诗、选诗、编诗是我的日常工作。为了刊物,为了读者,在大量的来稿中,沙里淘金,那目的便是选出好诗,以飨读者。久而久之,也就逐渐形成了一个编辑心目中的好诗标准。这就是:一、有诗味;二、有新意;三、大体合律。这样的概括准确与否?愿与广大习作者朋友共同探讨。

一、诗味究竟是什么?我说不清楚,很难为它下一个定义。但是我知道,像人们品尝菜肴,讲究色香味一样,读者在阅读诗词作品时,同样讲究诗味的有无浓淡。而且有没有诗味,几乎就是一首诗是诗或非诗的界分标志。

人们的阅读欣赏经验证明:一首好诗,可以使读者一见钟情,再读倾心,反复吟咏,其味无穷,所谓好诗不厌百回读。诗中流动着的那种个性鲜活的情绪美、哲思美、意境美、韵律美作用于读者,恰如美人“临去秋波那一转”一样,产生摄人心魄的魅力,使人经久不忘。比如李商隐《无题》诗中“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春蚕到死丝方尽,烛炬成灰泪始干。”“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等一些名句所表现出的缠绵悱恻、委曲婉转的哀伤情致,时隔千载,读之仍能摇人心旌。杜牧的那些有关山程水驿的绝句,如“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江南春》)“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清新自然的韵味,像一曲曲江南牧笛,至今,也还“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真可以称得上“是诗至也”(钟嵘《诗品》)类似让读者感到有味的诗,都不是耳提面命的说教,也不是某种事物或场景的说明,而是把采之生活中的诗意,通过“诗缘情而绮靡”的审美抒情手段,升华为“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的新鲜、独特的意象、意境,给读者以如情似梦,如临其境的艺术感觉。宋人梅圣俞的“状难写之景于目前,含不尽之意于言外”,使人“思而得之”的诗论名句,或许和诗味的内涵,相距不远吧!

另外,我体会到,有诗味者,必具备真情:或歌或哭,喜怒哀乐。都应是诗人真性情的流露。或者说,诗中必须有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个性鲜明的诗人,在那里畅怀叙志,和读者交流心声,而不是出于某一功利目的的矫情虚饰。没有真情实感的假诗,任它格律技巧如何圆熟,制作出来,充其量是纸花、绢花、塑料花,空有色相,却是索然无味的。

有些旧体诗,读来也有一点诗味。请看我新近收到的一首自度小令,题目叫作《伤春》:“日月惜青春更少,花落惊啼鸟。楼上愁眠忽又晓,懒将蛾眉扫。望尽天涯归信杳,满眼青青草!一怀心事谁能了?人为多情老!”如果作者是为古代戍边题材电视剧插曲写的歌词,或许可以及格,但是写当代少女小姐伤春、闺怨,那就风马牛不相及了,如果说这词还有一点味,那味,却像新出土的文物一样,带着一点霉味。可惜的是,当代旧体诗中,有一批作者,以娴熟的格律,学着古人的腔调,在那里精心制造这种带着霉味的假古董。为了防止以假乱真,这就关系到当代诗词必须具备的新意问题了。

二、关于新意。如果从诗味的角度来考察,诗的新意,就是诗中凝结着时代泥土气息的今色、今香、今味。说得简单一点,诗的新意来之于诗人用自己的声音为新时代的人民歌唱。当然,如果全面地考察旧体诗创作的新意,那就涉及到诗的内容和形式多种因素,诸如题材、立意、构思,以及语言、韵律的创新、出新和革新的问题了。但是,衡量旧体诗有无新意,最重要还应当看诗人创造的诗的意境中,是否表现出了和时代精神相一致的当代意识。

当前我们正处在一个伟大的历史转折时期。构成我们时代生活的主要内容,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这是关系到祖国十三亿人民命运的神圣事业。我们要求诗歌所具有的当代意识,正是这个神圣事业的主人公—当代历史创造者意志愿望、心态主流的集中表现。这是一种能够决定时代生活内容和发展趋向的精神力量,是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在长期民族、民主解放斗争中所形成的那种前赴后继、不怕牺牲的革命精神、浩然正气,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继承、发展和升华。

诗歌作品中当代意识的有无强弱,固然与当代生活题材密切相关,比如,亿万人民所关心的改革开放,两个文明建设前线的火热生活,应当成为当代诗词创作的重要题材。这是时代和人民群众的呼唤,也应当是富于历史使命感的诗人词家的自觉追求。但是,我们不是题材决定论者。作品中的时代感,至关重要的还是来自诗的创作主体—诗人自身当代意识向表现对象的渗透。如果诗人和时代精神格格不入,即使写了改革,运用了新的生活题材,而作品的思想倾向,依然可能是陈旧的。反之,如果诗人以当代意识审视生活,即使他写的是历史或山水自然,诗中也可能表现出或浓或淡的当代意识和时代感。看来,要创作出表现时代并无愧于时代的旧体诗,首要的条件,还是诗人词家与时代同步的观念更新。请看丁芒《军中吟草》的《从军乐》:

投身革命乐无穷,历尽艰辛意自雄。

荒岭暮炊锅底月,沙原晓逐马蹄风。

沁心水冷青溪路,催梦泥香峭壁松。

最是奇花开夜景,万千炮火映天红!

这首诗从一个战士诗人亲身经历过的革命战争生活中,汲取诗情,提炼意象,创造意境,表现出了革命战士一往无前的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仔细揣摩这首诗的意境韵味中的新意,对于作者来说,我想会有启示意义的。

三、所谓大体合律,首先是要遵守旧体诗的格律。比如写律诗、绝句、填词,就应该按诗韵或词谱规范平仄韵律;不然,写出的作品就不是律、绝和词了。针对五六十年代报刊上出现的标有《满江红》等词牌的顺口溜,邓拓同志曾幽默地说:你的作品却完全不讲平仄格律,与《满江红》词调无关,不如另起个名字,叫《满江黑》好了……

旧体诗的格律要遵守,而且不妨严守。但是,实现格律的审音用韵标准,却应当根据当代已经变化了的语音实际,有所变革,而且必须变革。所谓“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刘勰《文心雕龙》)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法则。道理很简单,当代人写诗填词,是给当代读者阅读欣赏的,不是给古人当供品摆样子的。这自然应当用当代人通用的普通话语音,作为诗词创作的审音用韵标准。

考虑到目前诗词创作用韵的实际情况,暂时可以采取两条腿走路的方针:一、凡习惯用传统诗韵的作者继续使用传统诗韵;二、习惯用普通话语音押韵的作者,可按《新华字典》注音押韵,在青少年和初学者当中,提倡使用普通话诗韵(包括戏曲十三辙);三、逐渐禁止方言韵和平水韵中极端混乱的邻韵通押,比如不少自称坚守平水韵颇有影响的作者,不但“真”“文”“元”“寒”“删”通押,而且与“庚”“青”“蒸”通押,这无疑是对传统诗韵的任意践踏。

此外,大体合律,还包括在保证诗味和新意的前提下,适当的放宽平仄的限制。比如,当诗的意象、意境和平仄规则发生矛盾时,允许个别字词的突破,不能以音害意。其实,古代有些大诗人如杜甫、李白、杜牧的近体诗中,早就有这样的先例了。前人提出的拗体、拗救以及一词数调等等,说穿了,都是古代诗词大家创作实践中突破格律的例证。

(杨金亭,笔名茗萍、窗应、鲁杨,山东宁津县人。1946年入党并参加工作,1976年调《诗刊》工作,任编审、副主编。曾任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北京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华诗词》主编、《北京诗苑》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家联谊会会长,《诗词之友》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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