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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雪荣:那年我十七岁

 渭南文坛 2020-08-06


· 那年我十七岁 ·

作者 杨雪荣

1

一直以来总在逃避关于小时候的回忆,于我几乎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所谓的青春岁月,总是布满了灰色的印迹。形容青春的所有靓丽色彩都于我无关。

我一直自嘲自己是初中“老校长”,因为我的初中生涯是五年。所以总是不愿告诉别人,和人聊起来总是有些汗颜。

当初虽然是以我们小学的第一名考入的初中,但是一直以来的自卑和从小被欺凌的懦弱,总也无法改变。加之老师对待一般同学的可有可无的存在感,大概记得有个学期的英语课我即使举手,但从没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我也就习惯了自己的可有可无状态,有一次也曾考进了全级第十名,却因为知道自己在一门副科中抄了两道题,觉得成绩夹杂了抄袭,总是习惯于自己的中不溜存在。

而初二期末考试前一个月发生的事,让我彻底放弃了继续上学的想法。那时,要提前预定下学期的课本。八块钱,以前每学期的书费也就是两块钱,这次的八块钱简直让我感觉是天价。吃中午饭回去的时候给母亲说不读书了,书费就八块钱呢。母亲说八块就交呗。我对母亲说,不读了,太多了,再说就是读书也不一定能考上学呢,那不是浪费钱嘛。还不如现在不读了能省些是些。母亲以为我也就是说说而已,没怎么在意。我就叫了小学毕业就没再读书的小伙伴一起,到学校帮我将书包背了回来。

2

弃学就那么得简单,甚至没有告诉班主任一声。我不忍心浪费母亲辛苦挣来的每一分钱。自打父亲去世以后,家里所有的体力活都成了母亲的负担,哥哥去舅舅家帮忙开车。母亲独自耕种家里的十几亩地,家里还养着一头牛。每年春天羊儿开始生崽下奶后,就开始了长达半年的收购羊奶的工作。于是母亲每天五点钟就骑自行车带着两个羊奶桶子,走街串巷到农户家里收购羊奶,然后将收起来的将近两百斤的羊奶送到十几里外的镇上代购点。遇到刮风下雨,不能间断,那时的路面都是土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车子甚至是推不动的。所以收羊奶人骑的车子都是没有瓦圈的,那样车子就不容易塞泥了。即使那样,下雨的时候还是要手里拿个短棍,一边走一边戳车圈里的一坨坨的泥块。

送羊奶必须赶时间,夏天气温太高,羊奶容易变质,所以得赶在尽量短的时间内赶到代购点,否则,羊奶变质,收来的羊奶就得全部倒掉,所有的损失就得自己承担了。于是母亲矮小的身躯驾驭着笨重的老式自行车,等返回家里就差不多十一点了。到了家中,顾不上吃饭,先把牛从外面牵到槽上,给牛拌上草料,自己才能吃点我放学回家时,在锅里热的一口馍馍。中午基本是不能睡个囫囵觉的,牛要吃三四槽草料的,下午下地还得使呢。

每每看到母亲的辛劳,自己却无能为力,而八块钱对于我们这个家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母亲看我决心已定,她也无可奈何。问我那么小在家能干嘛?我说做饭,喂牛,担水……都行。母亲说那就每天去担两担水吧,做饭,喂牛就不用说了。其实我知道母亲是为了为难我,逼我去上学罢了,那年我14岁。

担水,对我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矮小的个子,村子里都是成年人在担水的。我家的水桶本来就比别人家的大一号,水担长,担两头的铁钩垂下来相对也比较长。用水担担水我得踮起脚才能将水桶担起离开地面的。这还是空桶时我试的状态,如果装满水就不知道什么状况了?另一方面,打水的井是一口老井,井口旁垒砌的青条石边都是被井绳磨出的痕迹。井口是四方的,像扯开的一张大嘴的饿兽般恶狠狠地瞪着我。井台因为常年打水的缘故,也是滑溜溜的。既然自己已经给母亲说了狠话,少不得自己得守自己的承诺,同时也为了能帮母亲减轻些负担而高兴。

3

水井上架着辘轳,将一只桶挂在辘轳绳头的钩子上,一放手,桶随着井绳“咕噜噜”往下出溜,双手放在辘轳上,时紧时松,以便控制桶放下去的速度。等到觉得绳子猛然往下坠时,桶里就盛满了水的。于是一只手一边摇辘轳把,一只手得将绳子按着,以便一圈圈缠绕在辘轳上。桶吊上来,一手继续摇辘轳,另一只手将桶袢拉着,将桶放在井沿边。现在想起来那口井,井口又大井沿又滑,想想都后怕。可那时候已经没有了退路。那样的两大桶水我是绝对担不起来的,就将吊上来的一桶水,倒进另一只桶里一半,其实,对于我的身高和体力,倒进另一只桶的时候,就洒了好多到地上了。两只桶其实是没有一桶水那么多的。将担圩子一头朝左绕一圈,另一头朝右绕一圈,这样担水的时候,担子就会平衡些。于是颤颤悠悠地,将水担放在肩头,使劲直起腰,满脸涨得通红,终于让两桶水都离开了地面。艰难地一步步迈出去,刚走两步肩头就疼得不得了,忍忍还是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实在忍不住了,就将桶放下来歇歇,“咚”的一声,好似卸下了千金的担子般。歇足了,又重复着那个战战兢兢的过程,二三百米的距离,就像长征般的漫长而艰辛。就那样,每天早晚坚持去担一次水,旁边的村人都看得吃惊。只是没人知道,磨破的肩头我是忍受了怎样的痛楚而坚持下来的。

我每天早起收拾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做饭,等母亲回来。牛我已经牵到槽前,给它拌上了草料……我希望就那样和母亲一起去操持那个家,不想让她那么辛苦。

唯有一点,我不去村子里面转悠。因为我们本家姊妹四人小学时同班同级,到了初中还是同级,她们都在读书,而我已经弃学了,心里总还是有些失落和自卑的。

一天早上在门口买菜,看到了同村的姑姑也走到了小贩的车子跟前,我就心里有些发怵。她问了一句:“你不再读书了?”我没敢吭声。她又说了一句话:“那你达给你留的话白说了?!”瞬间我的泪涌出了眼眶,我不敢说一句话,竭力控制着眼中就要掉出的眼泪。

4

我自认的坚强中,唯独不能被人提及父亲。而父亲临终时叮嘱家人,要我们姊妹一定好好读书,他宁可不去看病,将看病的钱省下来给我们读书(包括本家的四个姊妹)。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其实并没有忘记父亲的嘱咐,只是我心疼那八块钱,心疼母亲的辛劳,心疼她的日夜操劳却没人能帮一把的境地。

到了九月开学的时候,我又走进了学校。自然就留了一级,自打到了学校,我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能辜负了父亲的叮嘱和母亲的辛苦挣来的每一分钱。每天早早到学校读书,不浪费一点时间。每天下午自习间隙,同学们都在打闹玩耍,我独自一人捧着书,背诵英语单词,物理公式,语文课本中的名篇诗词……功夫不负有心人,期中考试我以全级总分第一和语文成绩第一,拿到了我上学以来的最好成绩。从此对自己也有了信心,觉得自己也可以是读书的料了。而老师的格外关照自然也是有了,不懂的问题也敢于向老师请教。

升入初三,到了中考的关键时刻。也许是松懈了对自己的要求,也许不懂得休息和学习之间的转化。中考前期,放弃了午休的时间也在加紧学习。而自己的目标也很明确,重点高中,然后目标大学。然而,不是所有的想法都是顺理成章得达到的。

中考的五门课中,我睡了四堂课。一到考场我就迷糊犯困,最后对我来说最有把握的英语考试,一到考场就犯困想睡觉,刚开始监考老师还叫醒了我,而我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睛,索性让自己睡会再说,差不多睡了三四十分钟,才起来急急忙忙答卷。答完卷子就该交卷了,根本没有重新审视一番的时间。而最被老师看好的唯一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我,比普通高中录取线还差九分的成绩落榜。

已经忘记了我是怎么度过的那个暑假,又是怎么样走过了落榜之后自己地自责。每天下午去地里放羊,一个人心事沉沉,有时候会带着一本好不容易借来的书,边看边放羊。直到又一个九月开学,老师让一个同学带话,让我回学校复读。

那时的规定,是不允许学生补习再次参加中考的。也因为这个原因,那些年才出现了那么多顶替的档案,好多人为了考试放弃了原来的姓名籍贯,从此成了自己也不知出处的一个身份。而学校给我们的承诺是到时候学校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以应届生的身份参加考试。那时也就是16岁的孩子,也相信学校是可以为我们做好一切的。记得当时回校的补习生还有好几个,都是平常学习不错却落榜的学生。面对这最后一次的求学机会,我暗暗发誓:为了考上学,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将所有的誓言都刻在日记本的首页,激励自己要努力学习,决不能再次失利。

5

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之中,以前都是回家住,后来就在学校附近找了人家借宿,晚上总是学习到十一二点。早上早早起床,赶到学校背诵,晚上下了晚自习我是最晚走的一个。就在我全力以赴铆足了劲赶功课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走走道就累得直喘。以前回家吃饭快步跟同学一起走,后来根本赶不上他们的步伐。勉强撑到考完期中考试,母亲也发现了我的身体状况有问题,赶紧带我去了医院看病。

在医院里,又是抽血又是心电图,不记得当时医生给母亲的交待,只是觉得母亲很着急的样子。后来带了好多吃的药,还有肌肉注射的针剂几盒。随后的日子里,我在学校不得不放弃了早操和体育课,稍微活动就嘴唇青紫,气喘不已。整整剩下的半个学期里,我成了班里让老师头大的逃早操分子,看着没多大毛病,就是不去上早操。

待到第二学期,身体慢慢恢复过来,对学习的投入一点不敢懈怠。最后一搏的时机啊。而我们需要额外缴的学费,后勤老师总在我们上课的时候来找我们催费。时不时得我的窗外像站个门神一样的脑袋在外面张望,我看到了他就知道又该缴剩下的钱了。虽然三十多块钱对我来说已经是心里的负担了,母亲总还是支持我上学的。

我不知道的是,催费之后面临更大的打击接踵而来。

中考前一个月需要学生填写报考志愿的,这时候老师将我们本校毕业的补习生叫过去,通知我们,补习生不能参加中考,是上面的文件要求,谁出事谁负责。所以我们几个补习的同学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了!

6

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情景,其他同学的反应,也忘记了自己当时什么样的状态。只记得之后在班主任的房间里,几个老师给我出主意,我已经是六神无主了。有的老师让我用别人的档案,这是当时通用的做法。而对于我来说,这样的事情也无异于登天的难度。最后有老师提议说,文件中有一条允许社会青年参加中考的,这个可以试试。而我所在的学校不属于我们乡镇的,也许我可以试试这条路。

第二天上完早自习,收拾了自己的课本,就骑车子去了我们乡镇的教育组,他们说管事的人不在,回家了。问清了他家地址,找个和那人同村的收羊奶的叔叔带我去他家找他。还好,那人告诉我报名需要的东西,我随后就顶着大太阳赶回了家。心里满满的希望,天真的以为我就可以轻易的参加考试了。住在村头的嫂子告诉我,今天有两拨人来找我,听了她的描述知道是我班主任李老师和政治老师王老师,还有一个是我的英语老师李老师。那一刻非常感动,大热的天里,老师们也是骑着车子从学校来到了我家,他们可能不放心我,怕我出问题。

在家没做停留,又骑车子去了学校。我得找当初承诺过给我们补习生转身份的老师,让他开一份我不在毕业学校补习的证明。这是我以社会青年考试报名的必须条件。而我觉得老师一定会答应我这个要求的,毕竟做为补习生学校不能兑现对我们的承诺,而现在这是唯一可以补救的办法。老师冲着这一点也会给我开这个证明的吧?

而事实是校长推皮球般让我找教育主任,当初给我们承诺的教育主任,此刻也是一推六二五,只有一个答复:开不了。那一刻他板着的面孔真的跟个恶鬼一般可恶,我费尽口舌,依旧无可奈何。我看看也是无望,就口出恶言,狠狠的骂他几句,而他总是一副死人样的沉默无语。那一刻,即使狠狠地骂几句又能如何?不能改变任何的既定事实,就此我全力以赴的中考,却连资格都没有!

7

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的泼辣和泼妇般的大骂,竟没有滴一滴的泪,也是气愤填满了我的内心吧。后来班主任叫我过去,其他几位老师知道了我的情况都纷纷过来安慰我。又是想主意又是咒骂学校太坑人。可是翻过来倒过去,总也不能找到可以解决的办法。后来,有老师提醒我去找从我们学校调动到我们乡中的许老师。他人也很好,对我一直很关心,老师们都让我去找找他,也许会有一丝转机。等商量完,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我还要回三里外的家去,同村的杨老师说我陪你回去吧。就那样,皎洁的月光下,杨老师推着自行车,一步步陪我走着,一路上安慰我,鼓励我。直到现在我都很感激那些为我操心的老师,永远记得月光下老师和我细碎的脚步声。

第二日一大早就骑车赶往十几里外的乡中,找到了许老师。他听我说了事情的经过,狠狠地批评我后来对于学校的松懈,本来以我的实力,第一年考上重点高中没有任何问题。我惭愧地底下了头,此刻就是无比的悔恨也无法改变而今的尴尬境地。许老师去找了负责报考的人,回来告诉我说可以先报名,文件上没有要求必须要毕业学校出具的未补习证明。听到这里,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回家后准备报名需要的东西,这件事才算告一阶段。剩下就是拼命的学习,迎接这来之不易的唯一机会。就这样折腾了一个礼拜,总算报名的事情全部搞定了。

值得庆幸的是,初录了。高兴之余,又被听到的要求迎头浇了盆冷水。为了保证社会考生报考的真实性,还是需要出具所毕业学校的未补习证明,还有另一条,需要存一百块钱到银行,然后将存单交到教育组。如果将来出问题,一百块钱会被没收。我刚刚的一股高兴劲瞬间被吹散掉,那天下雨,我在雨中走了四五里路回到家,满脑子都是“算了”的想法。一百块,一百块……如果被没收了……我不敢想象一百块钱因为我而没了,那是一笔巨款啊!回到家,告诉母亲,算了不参加复试了,要存一百块钱啊。母亲说你不用管了,那钱我想办法,存了你给他们拿去就是了,母亲没有任何迟疑就决定了。

另一个就是证明的问题,我赶紧去找我藏着的一张决定命运的信纸。那是一张盖了公章的空白信纸,而关于这张信纸的来历,只是源于我当时一个邪恶的想法:盖张空白信纸,如果有人需要了就给谁,到时候出了问题就可以报复学校的领导了。那次去一位老师办公室,老师正给毕业班的学生办毕业证,而圆圆的公章赫然在桌上,我趁老师不注意,拿了一张空白信纸盖了那个红红的章印。其实还准备再盖几张,老师回了头,就没再干了。后来,听别的老师说,其实那天那个老师是看到了我盖章的,他装作没看见。他不忍心我没法参加考试而毁了一辈子的未来。他一直都在关心我的事情,他就是和班主任一起去我家找我的王老师——我永生难忘的一位好老师。 

拿着那张决定命运的信纸,可是让谁给我填写呢?一位本村的哥哥,他在县师范学校工作,知道我的成绩后专门回来告诉我一声,走的时候说报志愿的时候可以来找他。我便带了那份空白信笺第二天去找了那位哥哥,他为我填写了那份“未补习证明”,并且带我去找了一位很会填报志愿的重点高中的老师。

现在想来,我感觉像一段传奇般的经历。“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凭着一股傻劲,为了一个想要的结果,也不知道害怕,到处奔波。也感谢遇到的那些好心人和老师们,你们是上天赐给我的幸运之神。而和我一起补习的本校毕业的同学没有一个人能参加中考。

后来就是复试考试通过,跳出了农门。虽然专业不是我想要的,毕竟像为我报志愿的老师说的,农村娃跳出农门是第一,专业已经不重要了。

九月上学之后并不能心安的,因为在年底12月31日前如果被人举报查实,我还是要被退回去的。于是,我就从所有同学的视线中消失了,家里人也是守口如瓶,不能透漏一点我的消息出去的。我像敌特分子一样隐姓埋名了半年的时间,以保证自己能顺利度过那年的年底,待到元旦之后就解除了警报。万分庆幸的是,我逃过了那个劫,也才能在此刻写下这些文字,否则的话,写下的文章定不是如此的内容了。

9

那年,我十七岁!

作者简介

杨雪荣,网名风的影子。陕西传记文学学会会员,蒲城县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报刊和网络平台。喜欢文章中另一片天地,清幽寂静而悠然自得。《渭南文坛》特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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