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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珉:邓名先生《觉偈》读后(酉)

 陈嘉珉图书馆 2020-08-07

(原载邓名著《一诗一吟》,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6月第1版)

 道交老子

对于知性见性与否,《道德经》第七十一提出一个简洁有力的界别标准: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

在老子看来,知性问题极为严重,知性见性与否,直接等同于“病”与“不病”。诚如道家尹喜《老子西升经》所说:“能知无知,道之枢机也。”能否见道、得道,关键要看是否解决了知性能知问题。

老子用一个“上”(一作“尚”)字,对“知不知”的见性法相给予高度评价和认可。知见不能立知,故常道止于“不知”,因此《道德经》开篇第一章第一句就指明“道可道,非常道”,第五十六章亦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这就是邓名先生《知知偈》说的“知之不知”、“知觉不知”。反过来讲,不可道者即为常道,所谓不可道,即是邓名先生《知知偈》所说“知觉不知”中的“不知”,与老子所说“知不知”中的“不知”是同一含义。不知而不可道的情状,从体的肯定方面讲,就是邓名先生《站成一片》文章所说“站成一片”的境界;从体的否定意义上讲,就是邓名先生《知知偈》说的“知之不在知”、“知了不沾知”。这个不知、不可道的一片之体,从世俗知识角度无法认知,因此老子把它叫作“不知”。既然不知,又怎么能够“知不知”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老子说的“知不知”,并非世间知识的哲学认知。以世间知识而论,道本无知。

然而“不知”亦可“知”,而且必须“知”,但不是作为六根之一的意识、意知,而是要把五根调动起来做功夫,比如以站桩的无思无虑来体知。用邓名先生的概念讲,即可通过“站成一片”的人天合一之境来体认、证知。用意根把眼、耳、鼻、色、身五根调动起来站桩,大动不如小动,小动不如不动,不动之动才是生生不已之动。那么这个生生不已之动是什么?就是佛家讲的六反震动。六根站桩开始第一“动”,然后涉及对外界色、身、香、味、触、法六尘的动叫“遍动”。六根站桩开启智慧,六尘便不再是染污色相,而变成“法身翠竹”、“般若黄花”。六尘遍动之后,六种意识心进一步观照和提升境界,此乃六识“等遍动”。通过“动—遍动—等遍动”这个生生不已之动,便将六根、六尘圆融为一体之“我”,六种意识就“转识成智”。六种意识心变成智慧又反过来作用六根,六根又进一步对六尘进行观照认识,如此进一步提升六种意识心,这就是“六反震动”。

从站桩的六反震动这个功夫境界中体认“不知”,于是就“知不知”了,而且是真知,因此为“上(尚)”。能知不知之知者,能够在修行定境中“知不知”者,在老子看来即是上德高人。不知不知之道而昭然若知,以世间知识高谈阔论、穷本究源,即邓名先生《无知偈》所说的“一诺言知之”,这样的“知”便非真知,而是“病”态。

“知不知,不知知”这六个字中,一头一尾两个“知”字是同一含义。在老子观念中,对于“不知”这个常道缺乏“动—遍动—等遍动”的体认,即“不知知”者,便是一种“病”态。道的常态(常道)是止其所止,而非思虑所及,否则便是禅宗说的“言语道断、心行处灭”。那么能止其所止、知其所不知者,便是上人、至者,否则即是病者。老子说圣人之所以不病,就是因为他能够以其不知知之病为病。唯有知晓“不知知”之病为病,即能以不能止其所止、不能知其所不知为“病”,即能够“病病”者,方是“不病”之人。

在五千字的《道德经》中,老子为什么使用一连串语义重复的“知”、“病”绕口令?究其用意,无非是强调一个“不知知”的“病”字,同时高度认可“知不知”的“上(尚)”字。把“上(尚)”字和“病”字作为相待反义词,是老子对知性见性的高度重视和对常道、大道的深刻领悟。在或“上”或“下”的对待中,“病病”即可“不病”,而“不病”正是因为“病病”,所以“不病”。《道德经》第四十七章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此章经文说明,自性、见性第一义谛须要“六反震动”内修,而非外求;对外求所知,必然“不知知”,这就是病态了。

明代焦竑所著《老子翼·卷之四》认为,老子说的“知不知,上;不知知,病”,意在“始以知无遣其有,随以不知遣其知,万法归无,无亦不立,非上而何?彼于虚空之中横生意见,清净之内忽起山河,捏目生华,迷头认影,则病矣。”知其有病不可怕,因为“知其为病,则勿药而病瘳矣”,就怕讳疾忌医,如邓名先生《无知偈》说的“一诺言知之,立堕入无知”,那就无药可救了。

对于老子所说“知不知,上”这句偈语的含义,唐末五代杜光庭的《道德真经广圣义卷之四十六·知不知章第七十一》说:“夫法性本空,而非知法。圣人悟此,有不取相之知,于知不着,故云不知是德之上。”这就是说,万法本性为空,这些“茶香酒韵”无相可取,于知不着,如邓名先生《知知偈》所说的“知之亦非知”、“知之亦未知”,因此“不知”是上德。关于老子“不知知,病”经偈的含义,杜光庭说:“不知知病者,言常俗之人不知知法,本非真实,于此无知之理强谓有知,有取着之缚,所以为行之病,此辩迷也。”故“不知真知而强知之,是以为病。”这些“强谓有知”的“常俗之人”,正是邓名先生《无知偈》所说的“一诺言知之,立堕入无知”者。

杜光庭指出在知性问题上还有一种病,就是“执无者则病于有,执有者复病于无。”这两类“病”者,就是邓名《无知偈》所说不知“知之亦无知”、“去知亦无知”辩证法的人。无论“执无”、“执有”,都必须如《无知偈》所说“知之得去知”,然后再“去知”,即行非有非无之道,方能见性。杜光庭非常高明,他说:“圣人知道非有非无,两无所执,能病所执,是以不病。”因此杜光庭归纳《道德经》的见性要领就是“大辫若讷,至知忘知”。这也算是邓名《无知偈》所说的“知之”而后又“去知”。

既然“大辫若讷,至知忘知”,既然道不可道,为什么老子还要写五千字的《道德经》流传千古呢?既然知之不知,“知之”之后又要“去知”,为什么邓名还要写一本《觉偈》来告知他人呢?究其缘由,就是因为“不知知”为“病”,所以不知亦得知,而且必须知。正如赵秉文《道德真经集解卷四·知不知章第七十一》所说:“道非思虑之所及,故不可知;然方其未知,则非知无以入也。”正是因为“入”道之需,所以老子要撰写《道德经》,邓名要撰写《觉偈》,这个行为本身就是“知不知”的法门,否则亦会落入“不知知”之病。这里的关键是知道后要学会知止,“知觉”、“知了”后要学会了知,即于知不着,于知忘知。诚如赵秉文所说,如果“既知而存知,则病矣”,如果“知见立知,即不知知,病也”,病的根由就是“知其不可知者而存知”。因此“知而不知上也”,“以不知知之,知之至也”,这是“权立知以去其知之病”,此为“保道之真”。

这个说道而“保道”的缘由,唐代道学家成玄英有一个说辞极为高明。成玄英的《老子道德经义疏·知不知章第七十一》一文,在疏解老子“知不知,上;不知知,病”经文时说:“就此一章,义分二别”:“第一明迹本本迹,显救物随机”,他说“至人妙契重玄,迹不乖本,洞忘虚远,知则无知,至本虚凝,故称为上”;“第二明寂应应寂,彰圣心无累”,他说“圣人能所两忘,境智双遣,玄鉴洞照,御气乘云,本迹虚夷,有何病累也”。说道之人必须首先得道,得道者虽然“洞忘虚远,知则无知,至本虚凝”以至“境智双遣”;但得道者说道“迹本本迹”、“救物随机”而“妙契重玄,迹不乖本”,自然“圣心无累”。

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结语说:“使用负的方法之前,哲学家或学哲学的学生必须通过正的方法在达到哲学的单纯性之前,他必须通过哲学的复杂性。人必须先说很多话然后保持静默。”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道德经》第四十八章),在“日损”之前必然是“日益”,否则便无损之客体,亦无损之法门。这就是老子《道德经》、邓名《觉偈》等说法作品的价值所在。如果单纯强调道不可道、名不可名而一直沉默,那就是傻瓜和行尸走肉了,还不如一死了道,以死明道,死了才是高人呢!

因为道不可道、名不可名,而至死不道、不名不仅没有功德,而且害道害名,所以唐代终南山高僧释道宣在《妙法莲华经宏传序》中,盛赞“出定扬德,畅佛慧之宏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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