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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见:《天论》光芒,历久弥亮

 hnhksyf 2020-08-15

《天论》光芒,历久弥亮

——刘禹锡《天论》赏析

任见

01

柳宗元和韩愈在地理位置上稍近一点,他们在书信往来中,不知不觉展开了一场天地物候、万事律则的学术讨论。

韩愈以“论史”为题对柳宗元进行有神论的说教。

韩愈说:“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暗示“永贞革新”的失败是“天”的惩罚。想操纵历史的狂人,不招来世上的祸患,也会遭到上天的惩罚。

韩愈这种奇谈怪论,柳宗元岂能接受?

柳宗元在《与韩愈论史官书》中给以批驳:及今乃见书藁,私心甚不喜。凡明智之人是不言鬼神之事的,只有愚昧无知的人才对“天”感到困惑。

“不有人祸,则有天刑”,若以罪夫前古之为史者,然亦甚惑。

又凡鬼神事,渺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此大惑已。

鬼神那一套,荒唐无稽,没有准说,以韩先生的聪明脑袋,竟然害怕如此,这让人十分困惑啊。

02

韩愈字曰“退之”,撞上南墙却不知后退,他责备柳宗元“不知天”,说“天”是能“赏功罚祸”的。

“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

老韩以“物坏虫生”作类比,认为人类同自然界作斗争,是对“元气阴阳”的破坏,因而遭到天的惩罚是理所当然的。

老韩把争论从“论史”暗转到“说天”了,在此情况下,柳宗元撰写了《天说》一文,驳斥老韩鼓吹天有意志,能赏功罚祸的谬论——

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

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

是虽大,无异果蓏、痈痔、草木也。

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繁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

03

柳宗元认为,韩愈所说凡呼天怨天者皆不知“天”,凡求天赏罚或望天哀仁者均系大谬之论。

韩愈强调不怨乎天,与柳宗元强调不求于天。

韩愈认为,天能赏功罚祸,是把天看作有意志的人格神了。

柳宗元说天地、元气、阴阳都是“物”,天没有意志,不可能对人赏功罚祸、有报有怨,人的祸福是由自己的行为决定的、与天没有关系。

可见,柳宗元与韩愈在天有无意志的问题上存在着明显的对立。

韩愈解释他的思想说: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

虫之生而物益坏,食啮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雠也。

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窾墓以送死,而又穴为偃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熔,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倖倖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

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雠也。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

04

按照韩愈的逻辑,虫子是由于物体败坏而生出来的;人是由于元气阴阳败坏而产生的。

虫生出来后,物体就更加败坏,因虫子吃它,咬它,又在里面钻孔打洞,对物体的祸害就更加严重。如果有人能把虫除掉,对这些物体是有功德的;谁要是让虫子繁殖生长,就是物体的仇敌。

韩愈认为,人类对元气阴阳的破坏更加厉害:开垦荒地,砍伐山林,凿井饮水,掘墓葬人,修筑城郭,疏浚河流,钻木取火,熔化金属,制作陶器,雕刻玉石,把天地万物糟踏得不成样子,使它们丧失了本来面目。

人类这样恶狠狠地攻击、残害、败坏、扰乱天地万物,从来没有停止过,其对元气阴阳的祸害,比虫子所干的更厉害。

05

韩愈不仅宣扬了天有意志的神学谬论,而且浸透了“任天无为”的厌世情绪。

韩愈前些年曾被贬为连州阳山县令。在荒远的贬地,韩愈仰而呼天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啊!怪罪人们不知道天意。

但“永贞革新”失败后,韩愈仕途却得意起来,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反遭到贬斥。

韩愈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大说特说什么天人感应,天有意志,能赏功罚祸,天不喜欢那些积极有为,勇于实践,务求有利于生民的人。

韩愈的这些无稽之谈,轻言之,是对刘禹锡、柳宗元当时处境的一种嘲弄,重言之,是走狗为主子开脱,为守旧派镇压革新派提供证词。

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具有“辅时及物”、“施道于人”的宏大志向,他们积极参加的“永贞革新”中所推行的一些利于朝野的措施,深得百姓的欢迎,但却受到守旧派的攻击和迫害。

06

刘、柳被贬为远州司马后,一方面“呼且怨”世道弄到这样极端不合理的地步,残害生民的反而昌盛,保护生民的反而遭殃;另一方面,面对失败,他们不消极、不悲观,仍然保持着积极进取的精神。因此,柳宗元、刘禹锡要奋起反击韩愈的荒谬言论是必然的。

柳宗元撰写《天说》,批驳韩愈。

柳宗元强调,天地、元气、阴阳与自然界的果蓏、草木、痈痔一样,都是物质性的。

既然果蓏、草木、痈痔不能赏功罚祸,老韩所谓的天地、元气、阴阳“乌能赏功而罚祸乎?”

“子而信子之仁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痈痔、草木耶?”

假如韩愈先生你坚信你的仁义,而把它作为行动的准则,那就应该为道义而生,为道义而死,又何必把生死得失的念头寄托在像瓜果、痈痔、草木那样没有意识的“天”上面呢?

07

柳宗元的立论,始终围绕着“天有无意志”这一问题展开,并未涉及更重要的议题:天人关系。

柳宗元写成《天说》后,寄给刘禹锡过目。

刘禹锡在做杜佑的幕僚时,有机会看到杜佑的《通典》。《通典》强调社稷人事对于礼乐制度的影响,对刘禹锡有一定的影响。

刘禹锡所敬佩的大臣陆贽在他的奏议中,多次针对唐德宗“运数前定,事不由人”的宿命思想,强调修人事的决定作用,对刘禹锡也有影响。

重要的是,刘禹锡从童年时代起,就受到父亲刘绪非天观念、非神秘主义的教育,长大以后,对医药、天文、音乐、书法等的广泛研究,使他得以站在高于常人的科学峰头。

因此,对韩愈天人关系谬论的有力驳斥,是由刘禹锡的《天论》完成的。

08

刘禹锡评价柳宗元的文章曰:文信美矣,盖有激而云,非所以尽天人之际。

刘禹锡认为,韩、柳两人在对“天”的认识上发生争吵,柳宗元以《天说》驳斥韩愈关于天有意志的说法,文章确实写得很好。但《天说》大概是激于愤慨而作,还未能详尽地论述天人关系。

刘禹锡便动手撰写了《天论》上、中、下三部,更透彻地明辩这个问题——

世上讨论“天”的问题的大体有两派,一派认为老天爷是至尊老大,管着我们;另一派认为天就是大自然,既没头脑也没心没肺。

我的朋友柳宗元最近写了个《天说》来反驳韩愈先生的观点,文章不错,就是没把问题谈透。故而我为《天论》,试图把道理掰开、揉碎讲清楚。

但凡有形的东西都不是全能的。天,是有形之物中最大的;人,是动物里边最牛的。有些事天能干可人干不了,也有些事人能干可天干不了,所以说,天和人各有所长。

09

天的规律是生养万物,它能使万物强壮,也能使万物衰弱;人不一样,人的关键是要明辨是非。

人比天强在哪儿呢?就强在是非法度。

在一个公正严明的法治氛围里,是非明确,赏罚也明确。

如果依法受赏,就算你已经高官厚禄不在乎那点儿小钱,你也理直气壮地接受奖励,为什么呢,因为你做了好事必然就要受赏;如果你做了坏事,就算是对你抄家灭门,你也得认,为什么呢,因为你做了坏事,必然就要受罚。

在这样一个公正严明的法治社会里,天能做什么呢?

人们也无非就是在祭祀仪式和颁布历法的时候,才会和天发生一点儿走走过场的关系。

人如果做好事就会获得好处,做坏事就会受到惩罚,谁还会把老天当回事呢?

10

如果法治社会出毛病了,不再那么公正严明了,做好事不一定受赏,做坏事不一定受罚,十个劳模里塞了两个坏蛋,十个死刑犯里插着三四个无辜的人,造假可以赚大钱,花钱就可以摆平执法机关,大家看到这些情况就疑惑了:怎么会这样呢,没道理啊,这难道是天意吗?

当是非混乱、赏罚败坏的时候,天命之说就开始小有市场了。

在法治败坏的时候,享福的大多都是坏蛋,受苦的大多都是善良之人,哪还有正义,哪还有公理,人除了呼天喊地还能做什么呢?还能指望什么呢?

所以说,天能做的是生养万物,人能做的是治理万物,人类社会越是缺乏治理,人们就越是看不懂这世间的道理,也就越来越仰赖苍天了。

韩愈先生和柳子厚都是以个人体会来阐释天人规律,这是不严谨的,个案不能说明普遍规律。要像我刘禹锡这么研究分析才叫严谨。

有人说:“你讲的这套道理太深奥了,你要真想让我们明白,最好打个比方,讲得通俗一点儿。”

11

刘子曰:“你知道旅游是什么回事吗?一伙人组团旅游,到了荒郊野岭,需要上大树摘果子,下深潭里取水,谁体格好谁就占便宜,哪怕你有再大的学问,一点儿辙也没有;可如果到了大城市,比如想到朝廷混口饭吃,胳膊大腿再粗也不管用了。如果是去秩序之地,即便在乡下也如同大城市一般,靠的是彬彬有礼;如果在混乱世道,虽然大城市也如同荒原,得靠丛林法则来找吃的。这道理清楚明白吧?”

可能还有人问:“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天不会帮人什么忙,那古人为什么常常说天呢?”

我的回答是:“这就和行船的道理一样。如果是在伊水、洛水、潍水、淄水里弄舟,你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就算有翻掉的,人们也不会把原因归到老天头上;可你如果是在长江、黄河、淮河、海河里划船,人力能控制的因素就很非常有限了,船没翻得谢天谢地,船翻了那叫天不作美。”

12

有人问:“你的说法有些道理,可怎么解释那些一起行船却一个沉、一个不沉的情况呢?”

这也很简单,告诉你吧:“水和船是两种东西,作用在一起,其间有数有势。数和势一起作用,势这东西是依附在物体上的,物体运动得快,它的势就强,运动得慢,它的势就弱。船划得慢也可能会翻,但它是怎么翻的,我们看得明白;船要是太快,势很疾,翻了船我们也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有人问:“你那么看重数和势,却不拿老天当回事,天的作用难道还比不上势吗?”

我的回答是:“天的形状一直都是圆的,颜色一直都是青的,天运动规律我们都测得出来,所以说天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这就是数;天一直那么高高在上,一直运行不止,这就是它的势。天的运动也无非在于数和势罢了。我一再说:万物都是‘交相胜,还相用’的。大山看不起小松鼠,松鼠不服气,说:‘我虽然背不起一座森林,可你也磕不了一枚核桃呀。’”

13

接着问:“就算你说的对,天因为有形体存在而逃脱不了数的限制,那么,对那些无形的东西你又怎么用你的数来做解释呢?”

我的回答是:“你所谓的无形的东西,是不是空啊?空这个东西也是有形体的,只不过它的形体要依附其他东西而存在。一间屋子,里边是空的,这是四四方方的空;一只杯子,里边是空的,这是圆柱体的空。不管你说什么空,就照我这个说法自己推理好了。难道天地之内真有无形的东西存在吗?没那回事!古人所谓的‘无形’,其实是‘无常形’,也就是没有固定的形状,依附在物体上也就现了形了。所以,你所谓的无形的东西也一样逃不了数的限制。”

还有人问:“古时候研究天的问题有三大学派:宣夜、浑天和《周髀》,最著名的专家有个叫邹衍的,你刘禹锡师承哪家哪派啊?”

刘子曰:“我梦得无师承,无门派!我的理论不是跟他们学来的,是自己推理推出来的。但凡‘入乎数’,也就是有规律的东西,都可以小中见大,我们从人来推天,很容易推得出来。”

14

人长着五官,五官之本在于内脏,天上挂着日月星辰,日月星辰之本在于山川五行。

清澈的东西来自于浑浊之物,轻微的东西来自于厚重之物,而浑浊、厚重的就是地,清澈、轻微的就是天,天和地各就各位,互相发生作用,产生了风雷雨雾,产生了植物、动物。

在天和地产生的所有生物里,人是脑子最好使的,能和天各擅胜场。

不是天,而是人建立了人类社会的纲纪,我们可以从历史上看到一种显著的现象:尧舜时代是上古的黄金时代,那时候的书开头就说‘稽古’,不说‘稽天’。

到了周幽王和周厉王这两位暴君的时代,文献上一开篇就谈‘上天’了,不讲人事了。

在舜圣那里,好的得到提拔,说这是舜提拔他们,不说职位得自天授。

商王武丁是个有为之君,看傅说有能耐,想重用他,于是就假装说上天托梦给自己,让自己提拔傅说。

武丁以上天为借口,是因为他即位的时候接的是个烂摊子,不得不拿上天来糊弄人。

15

道理很清楚了吧,在好世道里,‘天’这个字的使用频率就少;在坏世道里,他们只好拿天命来糊弄老百姓,老百姓受了不公正待遇也只有哭天抢地这一条路好走。天,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任见先生不得不惊叹,刘禹锡真可谓堂堂大家!

刘子诗文卓越自不必说,其进化论的思想锋芒与理辨中的真知灼见,直如耀眼明灯,照亮亘古长夜啊!

刘禹锡的《天论》,奋翮迎接韩愈挑起的“天之说”的论战,以“极其辩”的理论之勇,以“尽天人之际”的探索之深,划清了天道观上“自然之说”与“阴骘之说”的根本界限。

千百年来,某些人打着各样旗号,包括创建各种学派,贩卖荒谬的东西,而彻底批驳他们的观点,并且深入浅出地树立创见的,是刘禹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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