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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派“云遮月”唱法之分析(下)

 cxag 2020-09-01


    如何在演唱时处理好字、腔关系,历来是戏曲声腔演唱的一个关节点。如果只顾及“五音”即唇、齿、牙、舌、喉对字音的表达而不能与腔音圆融,就会造成发音位置不统一,使演唱声音“里出外进”。采用“内里声”,可以较好地保持字与腔的统一。欣赏当年程砚秋先生的录音或今天程派传人的演唱,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演唱的字音圆润,字头、字腹、字尾能很自然地融入到行腔之中。程砚秋先生说过:“演唱字重腔轻,柔中含刚,但含而不露”。“含而不露”,即是将字音融入腔声。刘迎秋《我的老师程砚秋》一文记述了上世纪30年代末向程砚秋先生学唱时的心得:“他在唱的发音方法上,教导我:要锻炼用气引声,以字行腔,以腔传情。在发音时,出口要细,而后慢慢放响,尾音再收缩转细,……如果唱出来,没有腔,就好像花没有姿态一样,花也就不成为花,唱也就不成为唱了。”王准臣《小女蕙衡在青龙桥向程师求艺》一文提到:“他汲取了老生的唱法,先要解决把字认清楚的问题,字里面有阴阳取韵字,有上声、平声、仄声,程都有相当的分析。……戏里应该用什么字,字音应该怎么个走法,当然都有一定根据;认清字音之后,要慢慢在嘴里面用工夫,也就是在把字咬清楚以后慢慢地放音,不是一下子放出来,而是在喉咙里收住了逐步地放音。……程派的字韵是很深奥的东西,与昆曲一样,由韵里走腔,有字韵关系再走腔。” “在喉咙里收住了逐步地放音”、“由韵里走腔”,是对“内里声”的一种表述,这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程氏唱法的要缔。

  西洋美声唱法强调,要将歌唱的母音归入发声共鸣腔体里震动,这样唱出的声音较为统一。程派演唱,在吐字后将声音收入腔体,较好地解决了演唱中由于咬字部位不同而造成的发声部位不同的问题,并因字音不同,丰富了腔的表现力。程砚秋先生说:“老方法是‘以字就腔’,也就是以字来服从腔。这样,腔就永远不会变化,永远只有一个。而后一种则是‘以腔就字’,也就是以腔服从字;由于字音的变化,腔就跟随着做必要的、适当的改变,因而根据不同的词句、不同的感情,在原来腔板的基础上,也就产生多种多样的腔调,使各种腔板都丰富、复杂起来。” 

   (三)丹田气

  中国古代演唱历来看重气息运用。唐代段安节《乐府杂录》云:“善歌者,必先调其气,氤氲自脐间出,至喉乃噫其词,即分抗坠之音,既得其术,即可致遏云响谷之妙也。”北宋陈旸《乐书》云:“古之善歌者,必先调其气,其气出自脐间,至喉乃噫其词,而抗坠之意可得而分矣”。元代燕南芝庵《唱论》提到多种气息运用技法:“有偷气,取气,换气,歇气,就气,爱者有一口气”。

  程派“云遮月”唱法极重视气息运用,这因为“脑后音”唱法需有强大的气息支持。很多戏曲评论家、戏曲同行乃至票友在评论程砚秋时都会提及程氏气息功力之深厚。翁偶虹先生曾提起程砚秋为什么不收女徒弟:“按他自己的话说:‘……我考察女同志没有倒仓的时候,往往是越唱越亮,亮倒是亮了,但丹田气不足,没有气就没有脑后音,因为男子使的那股劲头,女子学不到。’”翁先生还提到程砚秋深厚的气息功底与他练武术、气功分不开:“他平时好练武术,喜欢练气功,一为强健身体,二为唱戏。……所以他的嗓子直到逝世之前,中气还是那么足,要怎么高就怎么高,就是到了很高的音,你听着仿佛还有余劲似的。”程派名票朱文熊也曾说:“他的唱多半是用‘气’

唱出来的,不一定全靠嗓子”。

  深厚的气息功底与气息控制力,还可以在行腔时更好地把握声音的高低、强弱、缓急,达到游刃有余的程度,这在演唱较长乐句时更具优势。程砚秋的“大腔”演唱,常常是整场戏最为出彩之处,高若鹤唳,细若游丝,顿挫婉转,挥洒自如。欣赏程派传人迟小秋演唱的《锁麟囊》中《这才是人生难预料》唱段,也可以听出气息技法与“脑后音”的完满结合。

  1933年记者柱宇在程砚秋访欧归来后采访他,问:“欧洲人唱戏,与中国人唱戏,其不同之点如何?”程砚秋先生回答:“大抵,欧洲人唱戏,概以肺使力。中国人唱戏,则非提足中气不可。欧洲人唱戏,使力既在上部,则其音韵宽广,而近于浮。中国人唱戏,使力既在小腹,则音韵较狭而濒于结实。”从当年记载中可以看出,程砚秋先生不仅善于将丹田气运用于演唱,也很清楚中国与欧洲对气息运用的差异,这在那个年代是不容易的。

  京剧历来讲究“湖广音、中州韵、尖团字”,讲的是唱念的字音,无论哪种流派都必须遵循。程派“云遮月”中的“脑后音、内里声、丹田气”,讲的是演唱中的音色生成,体现着程派的艺术个性。将“湖广音、中州韵、尖团字”与“脑后音、内里声、丹田气”相结合,将共性与个性结合起来,这就构成了程派“云遮月”演唱的音乐特色。

   三、程派“云遮月”唱法以其独特的音色质感拓展了受众欣赏的审美维度

  程派“云遮月”唱法以其独特的音色和音乐呈现,探索和实践了人们对声音美的感知,拓展了戏曲声腔演唱的审美维度。

   (一)对“声音美”的另一种解读

  什么样的声音是美的?世界上各民族既有一些共同认知,不同民族也有各自的欣赏习惯。在中国,两千多年前的《礼记·乐记》提出:“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强调人的哀、乐、喜、怒、敬、爱等情感决定着对声音的不同感受。南宋吴自牧《梦粱录》记载了当时多种演唱形式,也有对“殊可人听”声音的记述:“若论动清音,比马后乐加方响、笙与龙笛,用小提鼓,其声音亦清细轻雅,殊可人听。”“但唱令曲小词,须是声音软美”,“歌喉宛转,道得字真韵正,令人侧耳听之不厌。”可以看出,“清细轻雅”、“声音软美”、“歌喉宛转”这样的声音在当时是受欢迎的。明代王骥德《曲律·论声调》提出了声音的“美听”问题,他说:“夫曲之不美听者,以不识声调故也。……故凡曲调,欲其清,不欲其浊;欲其圆,不欲其滞;欲其响,不欲其沈;欲其俊,不欲其痴;欲其雅,不欲其麤;欲其和,不欲其杀;欲其流利轻滑而易歌,不欲其乖刺艰涩而难吐。” 王骥德所言,反映了欣赏者大多喜欢清脆、圆润、响亮、俊丽、雅致、和美、流利的声音。

  从历来演唱实践看,明亮、俊美的声音多为听众所青睐,人们常用“引吭高歌”、“响遏云天”、“余音绕梁”等词汇形容好的演唱。就戏曲而言,人们对青衣、花旦等旦行演唱,多喜欢欣赏清脆、明媚、甜美、温婉的声音。程派“云遮月”的音色,突破了以往对旦行演唱的欣赏习惯,拓展了有关“声之美听”的审美维度,以偏暗的音色、内蕴式的行腔表现青衣,提供了另一种审美解读,无疑,这是一种异彩式的诠释,使听众有耳目一新之感。从受众欣赏美学的角度说,这是不同于以往审美习惯的一种新的审美体验,可以在欣赏意外中达到了审美满足。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诺瓦里斯说过:“以一种令人愉快的方式把一个对象陌生化,同时使之为人熟悉并引人入胜,这就是浪漫主义的诗学。”许多戏迷在欣赏程派演唱时,常常闭上眼睛用心品味唱腔中的吐字、收声、归韵以及种种行腔变化,体味着程派独有的韵味,仿佛是一种难得的听觉享受。这正是程派艺术的魅力所在。

  程派“云遮月”演唱有其独特的审美追求,又与传统审美具有内在的统一。程派“云遮月”多用于悲戏、苦戏,在一些情况下也适合于喜剧类演唱,这与传统审美中的“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是相合的。

   (二)绚烂多彩的音色铺陈

  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提出了“运墨而五色具”,经后人总结,成为“墨分五色”的中国水墨画绘画思想。程派“云遮月”的音色表现,似乎是一种“墨分五色”的音乐呈现,通过多种音色铺陈,在运腔中实现了“云”与“月”的多重音色变化。欣赏程派的“云遮月”,可以感受到幽暗行云中的淡月,这种朦胧的音色感,有多重“云”与“月”的关系。可以借用唐诗宋词中的一些名句,描绘欣赏程派“云遮月”唱法的审美体验:有时,是“星月掩映云曈昽”(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唱腔在暗淡的音色中徘徊;有时,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李白《关山月》),唱腔在明暗对比中呈现变化;有时,是“云破月来花弄影”(宋代张小山[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唱腔由暗淡转为明亮;有时,是“海上明月共潮生”(唐代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唱腔在明快的音色中行进;有时,是“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零铃]“寒蝉凄切”),唱腔在淡淡的音色中展出一幅美的画图。

  演唱中的“墨分五色”,是运用多种音色变化,描摹、叙说、渲染曲情,敷布其义,进而强化作品的意蕴表达。欣赏程砚秋演出的《荒山泪》中(西皮慢板)“听谯楼二更鼓声声送听”、(二黄摇板)“痛儿夫随老父无端丧命”、(二黄散板)“我如今不畏虎转向前迎”等张慧珠唱段,可以感受到他以浓淡相间的音色运用、顿挫婉转的行腔技法、如泣如诉的唱念表情,塑造出一个善良、无辜最终被逼上绝境的封建苛政下的妇女形象。程砚秋演出的《六月雪》窦娥唱段(反二黄慢板)“没来由遭刑宪受此大难”、(二黄散板)“爹爹回来休实讲”,通过呜咽的音色和断续、顿挫、敦拖的行腔,将窦娥蒙冤受屈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梅兰芳先生《追忆砚秋同志的艺术生活》一文,赞扬程砚秋演出的《六月雪》,说:“行腔有时高亢激昂,有时若断若续,如泣如诉,这种音色和这种唱腔演悲剧是具有极大感染力的”。

   (三)深邃幽暗韵味中的意境传递

  如同中国许多艺术形式一样,京剧非常注意“写意”。这种“写意”不仅表现在程式、科介等表演要素中,更重要的是通过唱腔的“写意”来表现作品。程砚秋先生说过:“要在意味里写真,不要在举动上写真,所谓写意也。”由于注重“写意”,程派艺术以其特有的音色和韵味,在表达作品特别是悲剧类作品的内蕴时,往往有独到之处。

  ——暗淡低迥的音色基调。从一定意义上说,音乐呈现中的色彩感有助于表现某些情感特质。欣赏程派“云遮月”演唱,如同欣赏一幅灰暗调子的油画一样,黯淡的音色适宜于表现忧伤、悲愤类作品,这成为程派艺术表现悲剧类作品的特有优势。由于程派“云遮月”能做到“墨分五色”,欣赏者还可以在晦暗、灰寂、淡霭、浏亮等多种音色的对比中,感知曲情的转折和人物命运的坎坷跌宕、情感的波澜起伏。

  ——含蓄隽永的意境营造。中国古代文论历来强调意境、兴象的运用,宋代严羽《沧浪诗话》提倡“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审美表达,“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清代诗论家叶燮《原诗》说:“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云遮月”唱法具有内敛、含蓄的特点,程砚秋先生的演唱常常以含蓄的音色营造意境,追求象外之意的审美表达,因之使欣赏者的审美体验得以升华。程派本戏中的《春闺梦》、《荒山泪》、《六月雪》、《亡蜀鉴》等经典剧目,都有积极的社会意义,通过强烈的艺术感染,使受众在感叹、唏嘘之际,品悟其中蕴含的启示意义。

  ——深沉醇厚的韵味表达。程派的“云遮月”演唱,以深沉醇烈的音色,凄楚幽咽的情致,悲凉凝重的唱腔,呈现一种既醇厚又雅致的意韵,在表现缠绵、忧思、悲戚等情感处理时别有韵味。程砚秋先生十分注意声之蕴籍,音之丸转、调之抑扬,他在《谈戏曲演唱》一文中说: “唱的抑扬顿挫与韵味也有很大关系,没有轻重,没有抑扬顿挫,平铺直叙一直响到底就不容易打动观众。” 听程派演唱就像喝一壶醇厚的陈年老酒,常常让人回味无穷。昆曲名家俞振飞先生曾经评价:“如果注意倾听一下程腔时,就会清楚感觉到,那种如泣如诉的哀怨声调中,别有一股锋利逼人的东西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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