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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应九百年前的诗人心跳

 无意飞扬 2020-09-16

一、流落的足迹

“问吾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惠州,是苏东坡九死一生的羁旅生涯中的驿站之一。苏东坡在惠州和陶渊明《答庞参军》六首中写道:吾生一尘,寓形空中。可谓诗人漂泊生涯的辛酸写照。

宋哲宗绍圣元年,也就是公元1094年,苏东坡以“元佑重臣”的身份被远谪南方,从北方开始了长达七个月的流放旅程。他的学生——如今的当朝皇帝恩准他从水路乘船南下。苏东坡长途跋涉,横槎鄱阳湖,逆行赣江,巍巍大庾岭阻隔了他最后的北望视线。从广东南雄又顺北江南下,发广州。他原本被贬英州,但在道途,皇上的敕令一变再变,令他无所适从。苏东坡在致皇上的谢表中写道:“落两职,追一官,以承议郎知英州军州事。续奉告命:责授臣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

就这样,惠州成了苏东坡流放岭外的暂栖之地。其实,被贬丢官对苏东坡来说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在宋英宗时代,他就谪居黄州达四年之久,几乎成了躬耕垄亩的农民。如今远谪惠州,只不过是离京城更远而已。然而,苏东坡对于这块蛮荒之地,仍然免不了心情沉重。他的谢表中出语凄恻,令人唏嘘:“但以瘴疠之地,魑魅为邻,衰疾交攻,无复首邱之望。”

早在南下的羁旅漂泊途中,苏东坡已预感到自己作为一个逐客,一个待罪之身,已不敢奢望北归。在《临城道中作》一诗的引言中,苏轼对“今将适岭表,颇以为恨”,“忽悟叹曰:吾南迁其速返乎?”

苏轼以晚年五十九岁之龄南迁于“蛮貊之邦”,对于自己的仕途已不抱希望。他在南下途中安置了一家老小,“独与幼子过及朝云并二老婢共吾过岭。”(《与陈季常书》)“吾家六儿子,流落三四州。”(和陶《贫士》七首)苏东坡南迁之际,已然妻亡子散,即便是生别骨肉的离情别恨,足以让饱经沧桑的诗人悲从中来,更何况是接踵而来的一降再降、一贬再贬呢?

对于苏东坡来说,远谪惠州实属无奈,而对于惠州来说,则又是其历史文化的一大幸事。“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苏东坡寓惠两年又七月,其行踪诗文,为惠州积淀了丰厚的文化基石。如今,在阴雨绵绵斜风细雨之日,踏着东坡九百年前留下的足迹,探询他的雪泥鸿爪,感受他那颗伟大心灵的怦然跳动之音,觉得九百年前恍如昨日,依稀可辨东坡孤傲超拔不肯与俗俯仰的惊鸿之影。

一代文星降临惠州,和传说中仙女骑木鹅而来一样,对当地的父老乡亲来说,无疑是喜出望外之事。东坡的诗词书画乃至为官为人之道,早已名播四海。而地处岭外的穷乡僻壤,能有幸迎迓当朝第一才子,谁不倍感意外转而大喜过望呢?苏东坡显然得到了惠州官民的夹道欢迎,不由得抛却愁苦,在抵惠当天即诗兴大发,把弟弟子由“北客南来休问答,西湖虽好莫吟诗”的劝戒忘到了九霄云外。

《十月二日初到惠州》

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

木余山,为隋以来惠州官府治所,至今惠城区政府亦在此处。杨万里有诗形胜:

左瞰丰湖右瞰江,

三山出没水中央。

峰头寺寺楼楼月,

清煞东坡锦绣肠。

合江搂地处木余山东北角,据东江、西枝江合抱之处,为当时官府的行馆(也就是今天的招待所)。苏东坡虽为“客幽公”,是个有官职无实权、不得签署的贬官,但因其才名显赫,德隆望重,地方政府还对他施以礼遇,让他住进了合江楼。登楼远眺,但见两江合流,东江横无际涯,江深水阔,欧鹭翔集,渔帆片片,一派清明气象,令人心无挂碍,耳清目明。苏东坡面对如此胜境,自然免不了纵笔赋诗,曰:

海山葱茏气佳哉,二江合处朱楼开。

蓬莱方丈应不远,肯为苏子浮江来。

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

我今生世两相违,东流白日西流水。

楼中老人日清新,天上岂有痴仙人。

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

触景生情,东坡免不了借诗抒怀,一泄胸中块垒,“我今生世两相违,东流白日西流水”,个中滋味怎堪理会?

东坡《题合江楼壁》描写了楼下的景致:合江楼下,秋碧浮空,光接几席之上,而有葵苫败屋七八间,横斜砌下。

如今,合江楼人去楼毁,早已倾圮无影,倒是遗址上零零落落参差不齐的砖瓦旧屋,颇类当年“葵苫败屋七八间”的情形。昔日合江楼下的古城墙亦已踪迹难觅,被现代人糊上了水泥,弓腰细细寻觅,可在墙根处看到一两块赭红色的城砖,周身已苔痕遍绿,覆盖着一个过去的时代。再行几步,可见一排长条石筑成的石阶,已然光滑缺损,被岁月的脚板踏去了棱角,兴许就是合江楼的拾级之阶吧?

“合江罗带”为惠州一景,此景不再,何时风光重现?不禁想到,不少城市因缺少历史文化内涵而牵强附会虚设景观,以吸引游客,为城市增色,而惠州却抱残守缺毫无修复人文景观之念,假如苏东坡魂游故地,当作何感慨?

苏东坡在惠州几易其居,可以想见他身不由己的境况。他的《迁居》诗序详细地记载了自己居无定所的遭遇:“吾绍圣元年十月二日到惠州,寓合江楼。是月十八日,迁于嘉佑寺。二年三月二十九日,复迁于合江楼。三年四月二十日,复归于嘉佑寺。”

苏东坡在合江楼和嘉佑寺之间搬涞搬去,当和中表之兄程正辅有关。原来,苏轼之母程氏仙逝后,苏家和程家稍有嫌隙。章惇之流便特派程正辅南下广州任提刑,以钳制苏东坡。不意二人尽释前嫌亲情不减,惠州的地方官为取悦程正辅,便让苏东坡迁回官舍合江楼去住。虽然这是美意,但对于东坡来说并非快事:“得江楼阔彻之观,而失幽深窈窕之趣,未见所戚然也。”(《题嘉佑寺壁》)他更喜欢嘉佑寺的清净安逸。在和陶渊明《移居》二首的引言中,苏轼写道:“余去岁三月,自水东嘉佑寺迁居合江楼,多病寡欢,颇怀水东之乐。”

嘉佑寺与合江楼隔西枝江遥遥相望,为当时归善县城寺庙。如今,嘉佑寺已物换星移,成了东坡小学。校园内仍有祠堂,为清代重建之作。祠堂显得精雅古朴,玄瓦赤柱之下,成了学生打乒乓球、习歌练舞的所在。祠堂后矗立的钢筋混泥土教学楼鲜明地昭示着嘉佑寺的荣枯巨变。既然名曰东坡小学,学校里的活动便与东坡不无干系。这里的美术班、书法班是第二课堂的主力,东坡的字画影响到九百年后的毛头小孩,他们兴许会在这块灵气充溢之处获得东坡冥冥中的指点吧?一棵常青树前,东坡的灰白色塑像手握长卷,若有所思,他似乎在关怀俯照身旁那些在操场上打篮球的孩子。九百年前的此时此刻,东坡和这里的百姓相处甚善,以至于“杖履所及,鸡犬皆相识”,想当年,他对于孩子们一定也是满目慈祥吧?

寓居嘉佑寺,苏东坡喜欢去寺后的松风亭上小憩。当时,这里有松树数十株,清风徐来,令人神清气爽,足以慰藉东坡潦倒失意的心灵。更何况,这里的的梅花盛开之际,先生可以赊一壶桂酒,在亭下独饮独酌,直到月挂树梢,静窥他手中那一盏空樽。东坡便开始品味那盈满胸中的孤独,品味那深如江水的忧愁,他又忍不住吟诵起来: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疍雨愁黄昏······

松、亭、梅、月,在松林月影之中,坐在亭下任清风拂面,恍惚中身入飘渺之境,东坡开始神游万里,开始对命运沉浮苦苦思索,直到有一天,胸中豁然开朗,块垒尽浇,茅塞顿开。且来看他的《记松风亭》:

余尝寓居惠州嘉佑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床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味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由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由是观之,寓居嘉佑寺当是东坡寓惠后思想斗争最激烈的时期,亦是他得到解脱,大彻大悟从而渐入佳境的时期。可惜,印证东坡这一心灵轨迹的一草一木一亭一早已灰飞烟灭,松风亭遗址已成为学生的地理园,这里依旧有红色白色的小花在静静地开放,可惜寻不到梅花半朵了。

“昔我初来时,水东有幽宅。晨兴鸦鹊期,暮与牛羊夕。”苏东坡和陶《移居》中的诗句,描绘了自己的水东生活,其情其景,颇类陶潜“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的田园之乐吧?

但凡失意的诗人,大致总能以山水愉情,渐臻自适境界。惠州的湖光山色良亭美瀑,让苏东坡甚得山水之乐,“到惠将半年,风土食物不恶”。且看诗人笔下的惠州风貌:

环洲多白水,际海皆苍山。

以彼有限景,寓我有限年。

东家著孔丘,西家著颜渊。

市为不二价,农为不争田。

周公与管蔡,恨不茅三间。

我饱饭一足,薇蕨补食前。

门生馈新米,救我厨无烟。

斗酒与只鸡,酣歌饯华颠。

禽鱼岂知道,我适物自闲。

悠悠未必尔,聊乐我所然。

这首和陶诗,描写了惠州的风光景致与平和生活,诗人清贫度日,但得到了惠州人民的关照,这里山美水美人更美,从而有“我适物自闲”的达观境界。这首诗对惠州颇多溢美之词,以至于周公与管蔡都“恨不茅三间”,几乎是人间天堂了。

从广州赴惠州的途中,苏轼便迫不及待地游览了罗浮山,“东坡之师抱朴老,真契早已交前生。”(《罗浮山示儿子过》)游历罗浮,苏轼叩拜冲虚古观,探幽朱明洞,看到了葛洪修炼时所造的“稚川丹灶”,原本性好佛道的苏东坡在南谪之际,亲睹道家大师昔日的踪影,挑灯夜读《抱朴子》,无意中在道家的路上走远了关键的一步。

抵惠才十日,东坡便急于去领会汤泉有如“郁攸火山裂,觱沸汤泉注”的壮美景观了。诗人踏上白水山佛迹岩,但见一瀑白水从天而降,注入眼前的深潭中,雨花四溅,声如轰雷,悬瀑之势,蔚为壮观。现摘录《佛迹岩》一诗:

汤泉吐焰镜光开,白水飞虹带雨来。

胜地钟灵传异事,巨人留迹寄苍苔。

此后,汤泉成了东坡常去游览的胜地。虽然汤泉内去水东二十里,但东坡仍然乐此不疲。除了一瀑白水,到汤泉中一洗胸中九云梦,也是十分惬意的事。游汤泉引发苏轼写下了《和陶〈归田园居〉六首》,也使苏轼邂逅了一位水北的老人,并与之结下了一段“荔枝缘”。

“三月四日,游白水山佛迹岩,沐浴于汤泉,晞发于悬瀑之下,浩歌而归,肩舆却行。以与客言,不觉至水北荔枝浦上。晚日葱茏,竹阴萧然,时荔枝果实累累如芡实矣。有父老年八十五,指以告余曰:‘及是可食,公能携酒来游乎?’意欣然许之……

从后面的诗句,我们得知,苏轼不仅如期践约,而且描写了老人水北幽居生活的诗意,赞美了老人荔枝之邀的盛情中凸现出的质朴与真诚。

“新浴觉身轻,新沐感发稀。风乎悬瀑下,却行咏而归。仰观江摇山,俯见月在衣。步从父老语,有约岂敢违?”

“老人八十余,不识城市娱。造物偶遗漏,同侪尽丘墟。平生不渡江,水北有幽居。手插荔枝子,合抱三百株。莫言陈家紫,干冷恐不如。君来坐树下,饱食携其余。归舍遗儿子,怀抱不可虚。有酒持饮我,不问钱有无。”

1095年4月21日,苏轼初食荔枝,荔枝的美味让他没齿难忘,“予尝谓荔枝味高格两绝,果中无比,唯江鳐柱、河豚鱼近之尔。”可见苏轼对荔枝推崇备至,甚至在诗中感叹“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更有甚者,品尝了荔枝一饱口腹之欲以后,东坡颇有点超然物外,把官宦仕途看淡如水,觉得岭南之行不那么痛苦了:“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四月二十一日初食荔枝》)

自然,苏轼在大饱口福的同时,难泯天性中的忧劳之心,心忧社稷之情油然而生,很快他写下了流传千古的《荔枝叹》,对“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的荒淫之举进行了有利的挞伐,虽说是写唐时事,但诗人何尝不是在借古讽今,一抒胸中忧愤呢?

九百年后的今天,惠州依然盛产荔枝,依然每年鲜荔枝源源不断地发往京城。只不过,运输手段已不是“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而是以飞机空运了。凌晨三四时摘下荔枝,早上八九点即已鲜艳地摆上了北京的水果摊。如今的荔枝进京已不是昔时意义上的进贡,而图的是逐什一之利了。这也是今非昔比的情形之一吧?

惠州昔日的府治,如今已变成了中山公园。公园东堂,现已成为第四中学,当年此处有一荔枝树,“其高不可攀者,纵猿取之。”(《食荔枝引》)苏东坡于1096年在此再食荔枝,写下了千古绝唱,令人击节赞赏: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棵,不辞长作岭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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