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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亚杰之于李泽厚的意义——重读《课虚无以责有》笔记之三

 鸿鹄东南飞 2020-09-27

李泽厚思想博大精深,广度与深度自不待言,所以一般极少见对其思想进行整体把握的研究文章,或者从美学、伦理学,或者从“积淀”、“情本体”,总之偏重于某个侧面的研究居多。读他的书也很有难度,用李先生自己的话(大意)来说:读一遍根本没用,搞不懂的,他的书要读好多遍才能懂。以我自己之粗浅经验,确实如此。他的好些文章或专著的重点章节、段落,我已经读了无数遍,还是觉得懵懵懂懂,甚至是一头雾水。其实要知道,李先生已经尽力将文章和专著写得很浅显易懂了,而且不乏优美的篇章,如散文一般。

读李泽厚先生的书,边读边做笔记,不失为有效方法之一种。(具体方法可视个人习惯而定,但“不动笔墨不读书”仍是真理哦!)这次因为有任务在身,重读《课虚无以责有》时在书上写写画画的,有些线索或思路就慢慢呈现出来了,例如皮亚杰发生认识论对于李泽厚思想的重要意义。

一、高度评价到移植嫁接

论述李泽厚思想的来源,学界普遍都会谈到“中西马”(即中国文化、西方哲学——康德和马克思),这与李先生本人的表述也是一致的。(“沿着以前的线索,我的哲学将历史与心理结合起来,从马克思开始,经过康德,进入中国传统,马克思、康德、中国传统在我的哲学中融成了一个‘三位一体’……”。)(《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以下简称《实与乐》)第369-370页,三联书店,2005年1月)但不知道为什么,研究者、追随者或者批判者就他对皮亚杰心理学的借鉴都关注得很不够?是不是认为没办法同“康德与马克思的交会”的高度相提并论呢?而我个人主张:应十分突出皮亚杰之于李泽厚的重要性,否则无法理解贯穿于李泽厚思想始终的“文化-心理结构”这一主轴的理论源泉,也无法理解李先生“教育学(人的全面培养)将成为二十一世纪的核心学科”的殷切期望。

其实,早在1983年,《关于主体性的补充说明》一文中李泽厚先生就写道:“我高度评价皮阿惹(即皮亚杰——笔者注),他在儿童心理的微观领域内几乎重复了马克思、恩格斯上世纪在人类历史的宏观领域中的发现。即并非先验的内在理性,也非逻辑、语法自身,而是实践操作活动才是所谓人的智力、理性、思维的基础和来源。物理经验知识和逻辑数学知识都应追源到操作活动。”“总之,是实践操作而不是感知活动或语言活动才是认识论的基础和起点。皮阿惹再次证实了马克思的哲学观点。”(《实与乐》第222-223页)

在《课虚无以责有》中,李泽厚先生有一句十分关键的表述:“我将皮亚杰儿童发展理论嫁接到人类学,认为以使用-制造工具的实践为根本的社会活动与人们‘先验’的认识形式有重要关系,是这些普遍形式的‘物质’基础。”(《实与乐》第359页)这已经很能说明李先生对皮亚杰发生认识论的认同、借鉴,并移植、嫁接到成人世界和“文化-心理结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例如“内化”、“外化”这些概念都是源于皮亚杰,进而创造性地提出了“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等系统性概念。

后来,在《该中国哲学登场了?》(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4月,第69页)中李先生说:“我那时看了很多英文书,像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结构主义》,卡西尔的《符号形式的哲学》等等……。”“这些书看了很兴奋,因为发现有很多地方和我想的一样。例如皮亚杰强调动作对儿童认识成长的基础作用和动作建构出主客体等等,看后特别惊喜,觉得与自己哲学人类学观点相当一致,更增加了信心。”

当然,李泽厚先生除了创造性地吸收和融合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在他一再强调、申说的“文化-心理结构”思想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学说的影子。

二、皮亚杰的超卓越贡献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一提起皮亚杰,人们一般都会认为他就是一位心理学家,尤其是儿童心理学家。可能,这在相当程度上是一个大的误读。(甚至,是不是就连李泽厚先生也存有这样的误解呢?)

早年,皮亚杰学习过精神分析以及临床精神病学,后来则是用了50年时间不断观察、研究儿童的行为。尽管如此,但是在他自己看来,“儿童心理学不过是他从事反省思维在方法论上的一个插曲”([美]威廉·詹姆士著、李步楼译,《实用主义》,商务印书馆,1979年)(转引自于珺论文《皮亚杰发生认识论述评》,下同)。也就是说,虽然皮亚杰一生中绝大部分时间在从事儿童心理学的研究,并且取得了丰硕成果,但是,他的最终目的仍然是:力图通过儿童心理学研究这样一种实证的手段,再借助逻辑的语言表达,从而达成对认识论问题“人的认识是如何发生、发展的”进行探讨。

实然,在哲学方面,皮亚杰不朽的贡献正是对认识的来源问题的解答。他认为,认识既不单纯地来源于先天的内在禀赋,也不单纯地来源于后天的经验派生,而是来源于有机体与其所处的外部环境复杂的相互作用、相互影响(interplay)。

之所以是皮亚杰被李泽厚所发现(发明),移植和嫁接,而不是其他众多的心理学说、流派,绝不是偶然的,这是因为发生认识论本身就具有包括哲学、心理学、生物学等领域的丰富理论来源,其最直接的哲学来源就是康德。皮亚杰认为,他的全部研究工作是对康德哲学所有问题的再一次检验,即康德致力于弥合传统认识论中主客体分裂的思想被皮亚杰所继承、发扬。李泽厚先生的哲学来源之一在于康德,而皮亚杰深受康德的影响并致力于实证,他们两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必然联系,不是吗?

皮亚杰的心理学理论生涯有两个十分显著的特点:一是他继承康德,超越了经验主义与唯理主义的对立。在皮亚杰看来,总体上他的研究工作就是对康德所有问题的实证——对关于“认识如何可能”一系列最基本问题进行探索,这在哲学和心理学历史上都是少有的。他将康德的问题放在发展的背景之中,于是构建了一个全新的理论。二是皮亚杰一生中有过几次较大的思想转变:年少时他认为人能够直接观察自然,是一名经验论者;青年时受到柏格森等人影响,他转变成一名进化论者,其理论更加倾向功能主义;随着儿童心理研究的推进,皮亚杰也从一名功能主义者向结构主义者转变;晚年,皮亚杰放弃结构主义,回到了他早年感兴趣的问题——科学发展与个体认识发展的关系。

在反思传统认识论中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的基础上,皮亚杰建立了发生认识论,可以认为是对康德调和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努力的延续。皮亚杰不认同理性主义者提出的天赋观念、预定和谐等人的认识是内在固有的观点,认为他们与生物学中主张预成论的学者犯了同样的错误;又基于对理性主义的批评,皮亚杰对经验主义进行了合理的吸收,充分表现在:一方面,他非常重视经验世界中所呈现的问题;另一方面,他批评传统的经验主义采用思辨心理学方法,因此自己转而采取儿童心理学实验的实证研究方法。

三、李泽厚的创造性转换

李泽厚先生并不是对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照单全收,他说:“这里要指出的倒是皮阿惹的弱点:他只注意了操作结构或形式本身,而没有充分研究和论证使用工具在实践操作活动中的地位和作用。”(《实与乐》第223页)

又说:“皮阿惹强调论证了由理性的内化所构成的智力结构或思维形式(逻辑、数学等等),这种结构形式的超经验因果的普遍性,包括守恒、可逆、部分之和等于整体等等,确乎是实践操作本身性能(而不是经验对象的规律)的内化。但是,为什么动物的生存活动没有形成这种内化的理性?动物可以有某种归纳或演绎的经验行为,但没有逻辑、数学和真正有普遍语义的语言。抽掉使用工具便不能说明这个根源问题。因之,皮阿惹从吮奶(人与动物所共有)来开始他的论证,便正是其论点走入生物学化(例如把儿童教育主要看作顺应生物的自然发生过程等等)的必然结果。”(《实与乐》第223页)

实话实说,我个人对李先生的“使用-制造工具”思想是非常认同的,从智力发生(认识论)、经济发展和科技进步来说都是如此。但是,窃以为他也难免对皮亚杰有那么一点“吹毛求疵”,因为儿童的实践过程,感知成分占比一定是很大的,往往难以谈得上“工具的使用”(更何况还有“工具的制造”呢)。儿童的“此工具”非成人的“彼工具”。在儿童心理的发生发展过程中,环境因素的重要性是否超过了“工具”(物质工具和符号工具)呢?而且,这个建立起思维形式的心理过程一定是“建构”的过程,最最初的生发点说不定就是人的生物性(包含先天遗传)的“感知”。所以,我个人认为,成人与儿童心理形成与发展过程不同,人类整体、群体(族类)与个体的文化-心理结构必然也有差异,人类学意义上历史的时间性、积累性与个人的经验性又有极大的区别。这些深入、细化的层面、过程与交互等,还远远没有被科学研究所揭示。

正如李先生自己所说:“我希望未来成熟了的心理学(今天心理学还处于襁褓阶段),将成为哲学的重要伙伴。”“人对自己的确了解得太少,21世纪至22世纪恐怕应该成为核心研究对象,这不但对人们生理健康,而且由于对人的思想、情感、行为、意识,也包括宗教情怀和神秘经验做出实证的科学了解,便非常有益于人类和个体去掌握自己的命运。最近我读Gerald Edelman的书,极感兴趣。这位当代神经科学大家继承了W. JamesJ. Piaget的路向,从脑科学即神经科学(neuroscience)出发,强调意识(consciousness)绝非实体,而是大脑神经元沟通、交流的化学动态过程(process),就是我以前所说动力学的‘通道’、‘结构’。”“这个‘过程’一停止运作,意识、心灵、灵魂就不再存在。”“这里重要的是,这个化学动态‘过程’即此‘通道’、‘结构’,并不是逻辑(logic)的语言设定,而是多元、偶发的选择性的模式建立。”(李泽厚《哲学纲要》第36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1月)

“大脑所产生的意识并无前定程序,不是逻辑机器,而是偶发、多样的时空历史的结构产物。偶然性和积累性是人的历史性存在的特征,不管外在或内在,群体或个体,社会或头脑,宏观或微观。动物的偶然性和积累性在基因变异和种族遗传中,人类的偶然性和积累性在以语言为主要载体的文化和教育中。人类学本体论在科学上赞同G. Edelmen等人脑科学所承续的Darwin(达尔文——笔者注)路线。” (《哲学纲要》第369页)

我曾在拙作《“天地国亲师”之师,大师是也——为李泽厚先生90岁生日而作》中写下这样的文字:有那么一天,李泽厚首创的“积淀”概念,到“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系统(“文化-心理结构”),必将与科学史上的达尔文的“进化论”相提并论。

2020年9月26日(第一稿)、9月27日(第二稿)

                                               于广州番禺南浦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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