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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诗人丨伊丽莎白·毕肖普丨雷武铃(译)

 置身于宁静 2020-10-11

外国诗人

伊丽莎白·毕肖普

伊丽莎白·毕晓普(1911——1979),美国著名诗人。她父亲家是美国大建筑商,母亲属加拿大乡村农家。她出生8个月她的父亲就病故了,她的母亲因此精神崩溃。她5岁时母亲被送进精神病院。大学毕业后,因为继承遗产,她可以自由地旅行,专注于写诗。在欧洲游历了两番后,她在弗罗里达的基韦斯特购房住下,但经常出游。1951年她定居巴西,直到1966年开始返回美国大学任教。1979年她死于哈佛大学任上。毕晓普的诗以冷静客观的观察与描写而著称。她的写作以专注、耐心、严格、持续时间长而闻名,她一首诗甚至能写二十多年才完成,才感觉满意。她的诗数量少,但质量极高。她生前出版过四本单独的诗集,获得过普利策奖,国家图书奖(两次)。她与玛丽安·摩尔和罗伯特·洛威尔之间持续终生的友谊是二十世纪美国诗歌史上的佳话。她死后她诗歌的地位越来越高,被视为二十世纪美国最伟大的十个诗人之一。

毕肖普诗选

雷武铃 译

克鲁索在英格兰

一座新火山喷发了,

报纸上说,上个星期我读到

有艘轮船在那里目睹了一座岛的诞生:

首先是一股蒸汽,在十英里之外

然后是一个黑点——也许是玄武岩——

在大副的双筒望远镜中升起

被海平线抓住,像一只苍蝇。

他们给它取了名。但我可怜的旧岛依然

未被再次发现,未能再被叫出名字。

没有一本书能正确地说到它。

啊,我有五十二座

简陋的小火山,我爬上去

只需滑溜溜的几步——

这些死火山就像一堆堆冷灰。

我曾坐在最高的那座的边缘

数其他那些挺立着的

赤裸,铅灰,它们的山头都被喷发掉了。

我想如果它们的体量

如我所想的火山应有的那么大的话,

那我就成了巨人;

如果我是巨人,

我真受不了去想

那些山羊和乌龟的大小,

还有海鸥,还有交叠的巨浪

——这些巨浪围成一个闪亮的六边形

不断地迫近,但从不完全合拢,

它们闪耀着,闪耀着,虽然天空

几乎满布了乌云。

我的岛看起来好像

云的堆积场。半个地球

剩下的云都飘来了,悬浮在

火山口之上——它们干渴的喉咙

热得无法碰触。

这就是为什么下那么多的雨

为什么有时候整个岛都发出嗤嗤声的原因?

海龟们缓慢爬过,驮着高隆的背

像茶壶一样发出嗤嗤声。

(当然,我宁愿付出好些年,或者说

被取走一些年,以换取任何一把水壶。)

那层层的火山熔岩,奔流向海里,

也会嗤嗤响。我要是翻动,就会发现

那有更多的海龟。

那些海边全是熔岩,五彩斑斓:

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和灰色的。

那大理石的色彩一片绚烂。

我还会看到龙卷风。噢

可同时看见六柱,远远的在海上,

它们来来去去,向前又后退,

它们的头高入云中,它们的脚移动

翻卷起大片白浪。

玻璃烟囱一般,灵巧,渐成细薄

像玻璃状的僧侣……我看着

海水在它们之中旋转升起,像一股烟。

太美了,是的,但无人共赏。

我经常陷入顾影自怜中。

“我该过这样的生活吗?我想这是注定的。

否则我不会到这里。有过那样的一刻

确实是我自己选择了这里的生活?

我记不清了。但可能曾经有过。”

再说,顾影自怜有什么错?

坐在火山口的边缘上,晃荡着两腿时

我告诉自己:

“自怜应该是在家里而生的”,因此

我越自怜,越体验到在家的感觉。

太阳落入大海。同样奇怪的太阳

又从大海中升起,

这天地有那么一个太阳也有那么一个我。

所有的东西在这岛上都有一种:

有一种树蜗牛,明亮的紫罗兰色,

带着薄壳,爬得到处都是,

爬满了一种树

一种乌黑的灌木树丛。

这些树下的蜗牛壳堆成了堆

从远处看,

你会发誓说那是彩虹之床。

还有一种浆果,深红色的。

我吃过,一个接一个,吃了好长时间。

有点酸,很不错,没什么坏作用。

因此我把它用来酿酒。我喝着

这可怕的、冒泡的、刺激的

直接往我头上涌的玩意

吹着自制的长笛

(我想它有这世界上最怪异的音阶)

晕乎乎地,大喊大叫,在山羊中跳舞。

家酿的,家制的!难道我们不全是家造的?

我感觉到一种深切的喜爱

对我岛上产业中即使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不,这么说不准确,因为最微不足道的

是一种苦闷的哲学。

因为我知道的知识不够。

为什么我不曾对什么有足够的学识?

古希腊戏剧或天文学?我读过的书

到处是记忆的空白。

那些诗——好吧,我试着

对着我的彩虹之床背诵,

“它们闪耀在内心的目光

这……的极乐”,这什么的极乐?

等我回到英格兰,我首先要做的

就是去查出这个诗句。

整座岛上都是山羊和鸟粪的味道。

山羊是白色的,海鸥也是。

它们都很温驯,也许它们认为

我也是一头山羊,或一只海鸥。

咩,咩,咩,唳,唳,唳,

咩…唳…咩…我仍然无法把这些叫声

从我耳朵里驱除;它们此刻就在刺痛我。

这探问的尖叫,这模糊的回答

越过雨声嗤嗤的地面

和发出嗤嗤声的,爬行的海龟

抓绕我的神经。

当所有海鸥同时起飞,它们的声音

就像一棵大树在狂风中,那树叶的声音。

我会闭上眼睛,想象一棵树,

一棵橡树,比如说,有真正树荫,在某处。

我听说牲口会得厌岛病。

我认为山羊也会。

有一只公山羊就站在那座

我命名为绝望山或沮丧山的火山上

(我有的是时间来玩弄名字)

不停地低叫,低叫,嗅着空气。

我抓住它的胡子,盯着它看。

它的眼珠,水平横线,眯缝起来

什么也不流露,或有一丝邪恶。

我厌倦了每一种颜色!

有一天我把一只小羊羔染成深红色

用我的红浆果,只是想看看

有点不一样的东西。

然后它妈妈就认不出它来了。

最糟糕的是梦。我当然梦到了食物

和爱,但这些梦都很愉快

而不是相反。但我也梦到了一些事

比如割掉一个婴儿的喉咙,我把它

误认为一只羔羊。我做了

很多噩梦,梦到很多岛

从我的岛伸延出去,无穷无尽的

岛,产卵一般岛又产出岛,

像蛙卵变成蝌蚪一样,变成岛屿的

蝌蚪,我必须在每一座岛上

生活,在每一座岛上

生活多年,记录它们的植被

动物群落,它们的地理地貌。

就在我认为我再也忍受不了

下一分钟时,星期五来了。

(那些关于这事的报道把一切都搞错了)

星期五很好。

星期五很好,我们是好朋友。

如果他是个女的就太好了!

我想要生育我的后代

他也一样,我想,这可怜的家伙。

他有时把小羊羔作宠物,

和它们赛跑,或者抱着一只四处转悠。

——看得让人愉快,他有一副漂亮的身子。

然后,有一天他们来了,把我们带走了。

现在我生活在这,另一座岛上,

它似乎不像是一座岛,但谁能断定呢?

我的血液里满是岛屿;我的头脑

养育着它们。但那片群岛

渐渐消逝。我老了。

我也厌倦了,喝着真正的茶,

被没有意思的破烂旧物环绕着。

那把刀搁在那架子上——

它曾散发浓烈的意义,像十字架。

它曾活着。有多少年我曾

哀求它,恳求它,千万别折断了?

我记得它的每一个缺口每一个刮痕

那浅蓝的刀锋,那折断的刀尖,

那把手上的木纹线……

现在,它根本就不再看我一眼了。

那活的灵魂已经一点点地消逝了。

我的目光看见它,掠过它。

本地博物馆请求我

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他们:

长笛,刀,皱缩的鞋子,

我扔一边的山羊皮裤子

(有蛾子钻在那皮毛中),

那把伞费了我好长时间

才想起它的伞骨该如何撑开。

它仍然还能用,但收起来

就像一只扒光了毛的瘦家禽。

怎么会有人想要这样的玩意呢?

——而星期五,我亲爱的星期五,死于麻疹

在十七年前临近三月的时候。

北黑文

——纪念罗伯特·洛威尔

我能看清一条纵帆船上的索具

在一英里之外;我能数出

云杉树上的新果球。如此静寂

灰白的海湾蒙着一层乳状的皮肤,天空

无云,除了一条长长的、梳理过的马尾。

这些岛屿自去年夏天来就没有变过,

尽管我喜欢假装它们变过

——漂移着,以一种梦幻的方式

稍稍往北,稍稍向南或侧移,

它们是自由的,在海湾蓝色的边界内。

这个月,这个我们最爱的月份开满了花:

金凤花,红苜蓿,紫云英,

山柳菊还在燃烧,雏菊缤纷,明亮草,

芬芳的篷子菜像闪亮的群星,

还有更多,都返回来,给草地饰以欢欣。

金翅雀也回来了,或别的像它们的鸟,

还有白喉雀的五连音的歌声,

恳求复恳求,让泪水夺眶而出。

大自然在重复她自己,或几乎如此:

重复,重复,重复;修订,修订,修订。

多年前,你告诉我就是在这里

(1932年?)你第一次“发现了姑娘们”

学会了驾船,学会了接吻。

你感到“此类快活”,你说,那个经典的夏天。

(“快活”——它似乎总把你留在困惑中…)

你离开北黑文,系锚于它的岩石,

漂入神秘的蓝色…而现在——你已离开

永久地。你无法再打乱,或重新编排

你的诗。(但麻雀能重编它们的歌。)

那些词再无法改变。悲哀的友人,你无法变化了。

欢乐的大海

在墙隔出的游泳池内水面非常平静。

粉色的修拉式沐浴者湿淋淋地出来进去

从一面浅蓝色的镜子里。

云的影子

像巨大的变形虫径直游过

泳帽之地:白色的,淡紫色的和蓝色的。

一旦天空变灰,水面就变成晦暗,

淡黄绿色和阴沉。

但礁石之外

海水自行其是,那浅滩的欢乐海面

自由地起伏,海流和浪潮交汇着

簇拥到岸边最斑斓的色彩之中,

肥皂泡般的,有毒般的,神话般的色彩。

那些礁石轻轻浮动像绿色的尘土漩涡饰。

从飞机上看,海水如一片沉重的镜面

覆盖在浅浮雕上:

土黄色的珊瑚,深红色的dulces

和细长的,沉在水面之下的绿草。

一种宽广的暗影的律动横过它。

这海水是一面燃烧的镜子

转向太阳,

碧蓝,清凉正如下午所具有,

液态的

漂浮的杂草,周围的鱼群,支撑一个鲜红色的打钟浮标

它的尼龙色震动全身,它的铃声响彻

全身。它有节奏地闪光

触电的震吓接着震吓。

大海是快乐的。这海是房屋。

它是跳舞的地板,一个通风良好的舞厅。

从游泳池或从一条船的甲板

欢乐消除嗡嗡声,掠过

箔片般的海面:悲伤漂浮而去

像油一样越散越薄。而爱

成一条直线坚定地出发了,

其中的一位头脑里燃烧着思想

眼睛一直盯着

明亮的地平线,

但立即就被刺伤,忍着反光之痛,

返回到散乱的浅滩。

真快乐,游泳池的人们和游艇上的人们,

真快乐,飞机里的人,看起来像不存在——

远处那珊瑚礁还是一个沙洲

海水冲向它,跳跃着,抛起自己

轻轻地,轻轻地,变成空中的白浪:

一英亩的冰冷的白浪在那里铺展

自顾自地快乐地跳着舞。

“在金色的清晨”

在金色的清晨

你要来送我们去机场。

即使对那里,那天的露水

也非同寻常的重;砖铺的小路看起来像李子

门外的报纸都湿了。

M和我站那,等着

聊着一些话题。

然后我看见报纸,知道了前天的

撞车事故;一些妇女和婴儿死了。

此后我再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她也一样。我一直在想

为什么我们要把自己暴露给这些离别和危险——

最后你来了,我们出发。

天很冷,露水那么重!

每一片树叶都是湿的,都闪耀着。

海军大楼,电线,和高塔,等等

看起来就像玻璃,那么脆弱,无害。

两边的水面都完全是平滑的

像镜子一样——或更准确说是呼吸的镜子。

我说哦看大蓝鹭。

有几只站在浅水中,还有一只白色的。

路面坑坑洼洼,你车开得飞快

但因某些理由我并不害怕你开那么快。

那个小机场看起来还在半睡半醒中。

我们的声音听起来很响,很清晰,就像它们本身

——要是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还得等待,等待。还有三、四个其他人

一个推销员和一个非常胖的年轻古巴女孩——

然后我们听到了飞机或感觉到它

它的出现似乎是由露珠

凝聚而成,全身闪亮。

在它降落时两个飞行员和领航员

排成一种队形朝我们走来

走过黄色的沙地。

我对你说那像斗牛开始时的

队列——太像了。

你说:“是的,确实像,只是没这么斑斓”。

M给我一些最后时刻的叮嘱,说:

“到迈阿密给我电话” 。我大吃了一惊

你给了我一个很用力的拥抱,还亲了我的脸。

M也亲了我两边脸颊,我知道她都要哭了。

我就这样离开了。为什么我们要做

这么可怕,残忍的旅行,为什么我来到这里。


雷武铃诗选(5首)

献诗

你挺立着,在我的意愿和世上某处。

既无法趋近,也不能驱除。

在肯定和否定之间的混沌里

你啊,是苦恼与闪烁的亲爱。

鞭策我醒来。空气向后流动。

大地上的一切:山脉、房屋、湖水与耕地

向后流动。在此处向别处的转换中

你啊,是动荡与纯净的飞行。

置我于安然。白昼的喧响沉落了,

夜晚升起星光和万籁。挺立在浩瀚时光

合唱中的你啊,在内心和外界的绝对之上

你是引领物质飞升的光芒。

白云(一)

从北边的地平线,到四十五度角的高空

白云横布整个天宇。雪啊、羊毛一样的轻白

潮水一样的卷边,被偏西南的太阳照亮。

我们骑车向着它,感觉它正涌向头顶的湛蓝。

廓清的视野里,最远处的村庄,房顶和树丛

低近了地面。麦苗单薄的鲜绿,掩不住

条条垄沟梳齿状的趋向。初春扬尘的风

猛烈吹动白云下,清新阳光滋润的华北平原。

我们被白云浮载,以白云互赠。先是沿水沟

浇灌麦地的汪汪水流,然后被村子内部

明亮的寂静惊动。篱笆上麻雀和它们的影子

安然起落。最后,我们走上高高的河堤。

杨树鹅黄的嫩叶抖颤,堤边榆树才发芽。

几乎认不出来了,逆风而飞的麻雀,那么小

翅膀扑腾着阻在空中,细碎的鸣声飘忽。

恰如电影中那样,一个孩子沿长堤晃悠走来。

河底的流水细薄,不远,就消失在河滩干草

枯黄色的反光中。一座铁路桥跨过那里。

几个孩子在桥后边冲上冲下,被桥挡住

又出现在河滩。桥头,两个农民垂下脚坐着。

真羡慕他们,坐在那,好像就为隔着自家的

那片麦地,看阳光照亮村边自家的瓦墙。

看铁路穿过明净的午后,看辽阔家园的白云

使果园和标识道路的白杨,都低伏下来。

草芽从黑色的烧痕透出绿意。在路基下

我们找到了背风处。真美啊,让一切停下吧!

空中纯净的蓝色和白色光芒,随风涌动

我们因所见而目盲,知道光在看不见地飞逝。

一长列火车窗边的人被斜阳染红,匀速闪过。

白云没有涌至顶空,而是飘散成一朵朵

金色云团。五彩云丝的纤维横越过长空。

我们被天和地半球形的时光拥抱着,在旋转。

白云(二)

耀眼的湛蓝色光芒在河谷上空流溢。

一朵唯一的白云,色泽纯净、曲线柔和,悬浮在

北边合围的岭头后面、那座横亘半空的青色大山之前。

它在空中近乎不动。它的大片投影

像黑色丝绸,抖颤着从明亮的山体斜掠而下。

有一阵,消逝不见了。然后,出现在前面的岭头

从那里飘下,顺着河谷的东侧向南滑行。

现在,它高出了青色山体的背景,它的雪白

被天空的湛蓝映射,亮得几乎透明。

少年的我被惊喜充盈,它真的如我所愿向我飘来。

我惊异远处过来的云影那超然的神秘:

它不择道路,不避高低,被非凡的力量推动

无视稻田、山坂、河岸、田埂的差别,径自向前。

巨轮般压倒一切又轻盈如蝴蝶,梦一样

染暗白亮的阳光像风吹皱粼粼波面。

它向我飞近,速度越来越快

凉意夹着大片草叶细密的唏嗦声

风一样,从离我最近的河面、稻田,过去了。

它的背影,飘上南边起伏的、白光覆照的山头。

在更南边白炽的空中,那形状已变的云,停留了一阵,

也消散了。天空只剩下唯一的湛蓝。

河谷张开着,容接垂直降落的阳光。

河边稻田璀璨的青黄,山腰油茶树坚硬油亮的深绿,

山顶松树闪耀的银光,渐次由低到高;点缀在

山间的红壤耕地、红薯叶玉米叶摇动的绿色

由近及远,绵延向远处柔和的草山。

这些不规则的坡面、色块、光斑,从不同的高低和远近

把它们变幻的反光折射向河谷,汇成浮动的斑斓。

我坐在西边山沿松树的习习荫凉下,能看到

炽烈光芒中整条河水的流向。

从北边合围的山底出来,两道平行的绿色河岸

在稻田间直行。不见河水,一道木桥横跨其上。

第二个转弯处,一堆白雪在那里闪耀,——

是河水从堰坝落下。寂静的空气震颤

落水的轰鸣声飘忽而悠远,分辨不出来处。

另一处河湾,河水在鹅卵石浅滩上流溅波光。

对面山脚北去的石板路上,打伞的行人就要折向木桥了

山坳上,庄稼中露出的半个戴草帽的身影,始终未动。

风吹草木,光的波浪起伏,从山坡、稻田一排排传来。

热烈的空气、蝉声,大黑蚂蚁爬上我脸。

噢,两朵新的白云,扁平如梭,一前一后,连绵着

从北边高山的后面睡梦般飘出。

一朵向东,沉入山后。一朵飘到了河谷上空。

那雪白的云朵悠然如万古,浮游于碧蓝光芒的无限。

白云(三)

漫天的白云翻卷,像大海一样

洁白的波涛密布整个高原上空。

那催动一切变化的风仍在催动,

笼盖四野的壮丽穹庐裂开了

蓝天绽放,大块的云团疾驰。

奔驰的货车厢里我们目不暇给,喘不过气来。

刚刚还是满天乌云,雨点和风的拍打下

我们的身心旗帜般抖动。

现在,明亮的草原又突然暗下

好一阵,云影的边缘才快速揭开微红的阳光。

青海湖!向远处直至微茫

青色的波浪变幻:阳光下波光粼粼

云影下阴沉昏暗。金字塔状的金色沙山

在湖水的远处,迎着我们慢慢转身。

这是七月,金黄的油菜花开向无人的地平线。

高原透明的空气!极远处的低山

让人错觉不远。不稳定的白云消散了。

蓝得发黑的天空低近头顶。

强烈的紫外线倾注。风中刺目的反光。

汽车犁开鲜绿色草原,仿佛奔向黑蓝色天空。

卖完牦牛毛的藏族牧民依次下车,到家了。

黑红脸的女人抱吻脸颊。牧羊犬警惕

铁丝围住的丰美草场。远处,

视野里唯一的小小毡房飘出炊烟。——噢!

他们每天就看着这望不尽的辽远天地,生活。

在布哈河边的水声中,我触着这草原的泥土和草。

纯净空气养育的青翠之物,日常生活中,

我的目光要攀升三千多米,才能望到你在的高度。

现在,白云凝固在天边,像一道山脉

西沉的太阳正给它染出金色亮边。

一大片喇嘛庙,画在南边斜竖的山腰。

洗完衣服的喇嘛身影,在上坡的路上小而清晰。

太阳久久不落,地平线上平射的光

一直褪成脆薄的液态酱色,随风翻涌。

天突然就黑了,繁星鼎沸清冽的夜空。

第二天坐在鸟岛。静立湖面的鸟随波起伏。

茫茫湖面和深蓝色天空的空无间

大片的白云凝聚。我为何在此?这原初之美

我未感到神的触及。唯有白云,清楚又亲近

仿佛向它走去,就能融入那洁白明亮之光。

长沙

1

有多美,就有多倔强!

深抿的嘴角,钻石般迎着你的目光。

啊,黑白照片里青春的笑意

28年了,还在绽放它的神秘。

此次重临,我看见了深秋夜

黎明前的深邃。那颗全夜空最亮的

天狼星,在城市暗影上独自闪耀。

列车停靠,但旧站台边的夹竹桃呢?

橘黄色路灯把空街指向远处。

街树、楼影,静默。出租车转向迅速

我什么也分辨不清。陌生又奇异

我信任地随着你,把我带到要去的地方。

多像一个梦!23年前,就是在这里

一条不长的横街上我来回地走。

我看着街牌名,清清楚楚,就是找不到

命中注定的那个地址。

2

云雾变幻,明暗不定的光浸润着

行人,香樟树,杜鹃丛和车流。

我迎着上午的大街走,辨认建筑、

植物、过路人的面貌和空气的干湿度。

在湘江大桥西段,我发现自己凌空于

断流的河道之上。泛白的沙地

分隔着潴留的静止的浅水。好一阵,

我才看出水边低头的一只只白鹭。

但东段主河道的货船马达声震耳。

宽阔的河,两边的高楼和沿岸的树色

蜿蜒远去。我爱这大河边的城市,

河水流动,波光来去,连通着微茫的天际。

橘子洲的草地低平,如一张望不到边的

绿毯。没有人,那些大树自行走向

两边的河岸。一切都含着水的柔和,

一丛夹竹桃和一棵木芙蓉开着大朵的花。

阳光一会儿透出,一会儿又隐去。

我一会儿热得出汗,一脱外衣又觉得冷。

有一刻,云似乎散开了,淡白的云间

露出一块浅蓝的天。一会儿它又合上。

河西的楼带之上,岳麓山显露出丰茂

横平的山脊。那么低而秀丽

总有雾气萦绕。久违了,浸透此气氛的

潇湘!因烟云而生的柔美、飘忽和绵缠。

我想着多雨的春夏,江水漫涨

白色雨雾从江面升起,掩拂沙洲和两岸。

啊,我遗落的另一生:在它山麓临水的

学校教书,在它水光山色中长时间散步!

在朱张渡的黄连木树下,我看向河东。

钛白色高楼阵列中一处低矮的老城楼,

飞檐,红柱,青砖墙,说是杜甫江阁。

是有船停在那码头,但朱熹和张轼真的

从那里坐船,在此上岸,再坐船过河西

到岳麓书院?历史传述更是意愿的投射

而非事实。这缀满黄柚的柚子树

和浑身红桔的矮桔树,也就是几年树龄。

秋游的孩子们麻雀般挤在伟人青年像下

看洲头北来的江面全部的苍茫。

他们的女老师好漂亮!我想看革命家产地

新一代的面貌,他们张口齐声喊:“耶!”

3

突然醒来,难以确定的黑暗中

传来清晰的沙沙声。广阔,柔和,均匀的细雨声

就在窗外,一会儿密集,一会儿疏缓。

雨点打在树叶的噗颤声、渗入地面的嗤闷声

和黑暗包裹着我,安适又倦懒。

我恍然躺在群山下的房间,十八岁朦胧的清晨

从连绵秋雨或春雨的湿润中醒来,听

无边的寂静、连片的雨点声(打在瓦顶、女贞树和芭蕉树叶上)

以及断续的檐雨声、水沟的流水声,又睡去。

时间从未流逝,我从不曾起来,

那所房子也未拆除,我走过的道路和记忆

是黑暗中停留在极远处的亮光。

我仍然睡在未曾离开的出生地,又经历了四分之一世纪

醒在这北流的大江边,

这两千多年历史的娱乐新城,它山麓近水的院落

它的雨声里。——前天,火车抛洒着

长途风景,我带着全部的自己,来到这里。

溶一切于无形的黑暗,只有沙沙的雨声说:“我在这里”。

有时,沙沙的雨声一停歇,时间也消失。

没有度量,无从确定,世界

并不存在。没有我,不曾有我,只是睡眠的空无。

突然,“Coo-cooh——coo!”,“Coo-cooh——coo!”

空气震悚而起!——是斑鸠的叫声!

它撑开了天地,响彻整个世界!

简单、唯一的三连音,倾其所有的激情和力量,

冲破限度,一再重复。第一个音简短

紧接第二个加重、拖长的音;第三个短促的音下滑

突然收束。世界跌入静默的间隙。直到它再次响彻!

神秘的鸟声!震荡我的心魄,从黑暗的虚无中把我解救出来!

我的感知恢复,在事实的神奇中

惊讶地摇晃。每年春夏之际,在北方

它孤单的鸣叫从麦地和树林之上高远地传来,我都暗自激动。

这时节它怎么飞到了这里?是随我而来,因我而叫?

“Coo-cooh——coo!”,“Coo-cooh——coo!”

高昂、单纯的叫声,一再重复,热烈不减半分

固执的衷心恰如爱情。

它似乎在飞旋,变换停栖的树顶,

一会很近,几乎在耳边,一会声音又到了远处。

它停顿的间隙,更远处传来

另一个同样的叫声,模糊如回声,应答着它。

我知道它的叫声意味黎明,意味天空正一点点亮起

光线在把新的一天雕刻出来。

然后,我听到麻雀细碎的啁啾

先是一声轻微的试探,很快成了一片热闹的唧唧。

车声隐隐,空气颤动着人活动的声响。

然后,热烈的三连音隐去,麻雀也收起了吵闹。

我知道外面世界时间的强制性开始了。

我起来拉开窗帘,房间里的一切

从光亮中获得了他们的形状、体积和真实感。

这是白天,夜晚的停滞与幻影消失。

这是现实生活。我接受、但并不理解的

喧响世界,它的真实、唯一和专制。

我已领会它所消耗的我,和另一种非时空的存在。

4

枫林路和麓山路相交的三岔路口

下桥左转与左转上桥的车,拥堵着。

尾灯、红绿灯闪烁,马达低吼,

这一派热闹齐唱着尘世壮观的欢腾。

它们之上,天空正退入更高深的幽暗。

江岸、街边、大楼里的灯竞吐光辉

下班的人流带着多重、移动的影子。

湘江大桥逼仄的人行道上,刮擦着

行人的衣袖,摩托车突然蹿出——

如惊险的红叹号,一个个尾灯驰向远处。

下午已经消失,我也该走啦!我知道了

通程广场星巴克的女服务员胖而美

但它的咖啡最难喝。它一楼临街的座位

有如橱窗,我看到了落地玻璃外

无数腿脚走过,感觉它们随时都会踩进来。

再见了,大学时代的美人!我痛恨时间

对美貌的摧残,和婚姻内部陈腐的故事

对女性的折磨。但你秉持的美德我让赞叹:

那么难喝的咖啡你坚持喝完,

而我固执依旧,难喝的东西不多喝一口。

黑的都打不上,公交车里下班、放学、购物

回家的紧密群体中,挤着一个离开的人。

猴子石桥上克莱德曼的钢琴声响起,有人喊出:

八十年代!回家的人都下车后,我也到了

高铁站。啊,都一样!人逐爱而居、逐爱而走。


伊丽莎白·毕肖普访谈录

访谈者:伊丽莎白·斯皮尔斯/1978,《巴黎评论》23期(1981年夏季)

雷武铃译

这次访谈是在波士顿的刘易斯码头公寓进行的,时间是1978年6月28日下午。毕肖普小姐准备三天后离开,和两个朋友去北黑文,缅因州的一个岛,位于佩诺斯卡海湾,在那里度夏。她的客厅,在刘易斯码头公寓的四楼,可一览壮观的波士顿港的全景。我一进门,她就把我领到阳台上,指给我看那些波士顿的地标,如远处的老北教堂,还说“老铁甲舰”就停泊在附近。

她的客厅宽敞、迷人,地板是抛光的宽木地板,天花板吊着梁,两面旧砖墙,一面墙的书。里面除了舒适的现代家具,还有一张紫薇花木摇椅和其他来自巴西的旧物件;两幅洛伦·麦克伊夫的画;一只来自基韦斯特的巨大的天王赤旋螺;一个富兰克林炉子,带着一个放木柴的驴背驮筐,这也是来自巴西。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巨大的木雕艏饰像,雕的是一头无名的野兽,张着嘴,长着角,眼睛发蓝,挂在一面墙的近天花板处。

她的书房,过道尽头一个小一些的房间,非常凌乱。文学期刊,书和报纸堆得到处都是。墙上挂着玛丽安·摩尔,罗伯特·洛威尔和其他朋友的照片。还有一张巴西末代皇帝佩德罗阁下的照片,她特别喜欢指给她的巴西客人看。“他们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是谁”,她说,“这是他逊位之后,死前不久的照片,——他显得非常悲哀”。她的书桌放在屋子远角,靠着唯一的窗户,能看到港口北边的景观。

67岁的毕肖普小姐很随和,是“魅力”一词的具体准确的体现。她向后梳的白色短发披散在令人无法忘怀的高贵的脸庞上。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衫,带着金表和耳环,灰白色的宽松长裤,褐色平跟的日本凉鞋,让她显得比她的实际身高(五英尺四英寸)矮一些。虽然她看起来气色很好,精神饱满,但她抱怨说最近得了花粉过敏症而不想拍照。她揶揄说:“摄影师,保险推销员和葬礼主持人是最糟糕的生活方式。”

七八个月之后,因为读到我给《瓦萨季刊》写的一篇印象记(正是基于这次访谈),担心自己看起来有点像“举止轻佻”的样子,她给我写了封信:“我曾经非常赞赏歌舞之王弗雷德·阿斯泰尔所接受的一次访谈。在访谈中他拒绝谈论‘舞蹈’,他的舞伴,或他的‘职业’之类的话题,坚持只谈论高尔夫球——因此,我希望一些读者能认识到我确实偶尔也思考艺术,即使只是像一条非常浅的小溪那样喃喃低语……”

注:虽然毕肖普确实有机会校正了本次访谈中那些纳入《瓦萨季刊》文章中的部分,但她从未看到这一记录形式的访谈录。

访谈者:你的客厅看起来是新与旧的极其美妙的组合。这些物件背后是不是都有着一个故事?特别是那个艏饰像,它太震人了。

毕肖普:在巴西我住的是一所极为现代的房子。房子非常漂亮,当我最后要离开时,我把我最喜欢的一些东西带回来了。所以这屋子里就是一种混搭。我确实喜欢现代的东西,但我在那里的时候还弄到了很多别的东西,我不忍丢弃。这个艏饰像是从圣弗兰西斯科河上弄到的。有一些更漂亮的。这是非常难看的一个。

访谈者:它被认为是辟邪的吗?

毕肖普:没错,我想是的。它们被使用了大约五十年了,在那条河上两三百英里的区域。那条河与亚马逊河没法比,但它也是巴西的第二大河。这个艏饰像是原始民间艺术品。我甚至知道是谁雕刻的。那是个黑人,他刻过二十或三十个,这个正是他的风格。其中的一些是用更漂亮的木头刻成的。有一件著名的雕刻作品,名字是“红马”,是用紫薇花木做的。它非常漂亮,有这一个这么大,那马张着嘴。但出于什么原因,它们全都不见了。1967年我在那条河上旅行了一周,一个也没看到。那条河船,是1880年制造的桨轮蒸汽船——就是密西西比河上跑过的那种,你难以想象它有多小。我们溅起水花一路慢吞吞地,一天又一天在河上走…一次极好玩的旅行。

访谈者:你把生活中的那么大一部分用于旅行,是不是因为你想找到一个理想之地?

毕肖普:不是,我想不是的。我的旅行实际上并没那么多。只是因为我虽然不是很富有,但我恰好有一份父亲留给我的很少的收入,我父亲去世时我刚八个月。当我大学毕业时,它够我到处走走。我的旅行都是费用极低廉的。我能够靠它在巴西住好些年,但现在我不可能再靠它维持生活了。在第一本诗选集的个人简介中,我写了:“她去过摩洛哥,西班牙,等等地方”,这被重复了很多年,尽管我再没有重返过这些地方中的任何一处。我从没有像现在的大学生那样旅行过。和我的学生相比,他们每个复活节假期好像都去尼泊尔,我就像没去过任何地方一样。

访谈者:然而,人们总是觉得你很有冒险精神的。

毕肖普:我想要去亚马逊上游。也许我能去。你从秘鲁开始,往下走——

访谈者:你在旅途之中写东西吗?

毕肖普:写的,有时候。那要看情况。我通常记笔记,但并非每次都记。我写一种日记式的东西。我有过两次最喜欢的出游,一次是亚马逊河之游,一次是三、四年前的加拉帕戈斯群岛之游……我非常想能再次重游意大利,因为我还远没有看够它。还有西西里。威尼斯太美妙了。弗洛伦萨劲头十足,我觉得。我上一次去那是在64年,和我的巴西朋友一起。我们租了一辆车,在意大利北部玩了五、六个星期。我们没去罗马。我一定要再去。那里还有那么多东西我还没看过。我喜欢绘画可能更胜过我喜欢诗歌。我也好多年没去巴黎了。我讨厌那么高的费用!

访谈者:你先前提到你过几天就要去北黑文了。这是一个“工作假”吗?

毕肖普:这个暑期我想要做很多工作,因为我好些年没做任何事了,有好些东西我希望能在我去世之前完成。两三首诗和两篇长一些的小说。也许是三篇。我有时候觉得我不应该一再回到这个地方,我只是偶然从哈佛的《深红色》上面的广告中发现它的。也许我该去多看看艺术品,教堂之类的。但我对它非常痴迷,我一再去到那里。你能看那海水,从屋子里就看到广阔的水域和原野。岛屿都非常漂亮。其中的一些直耸而起,花岗岩的,还有深暗的冷杉。北黑文并非完全像那一样,但它也非常漂亮。岛上的居民很少,很多非常有钱的人在那里安了家。要不是这些有钱人,这个岛可能会变得很荒凉,就像缅因州很多岛那样,因为那村子非常小。岛上的居民几乎都在工作,他们本来是捕龙虾的,但都成了看管人…那里的电力设施不完备。两年前的暑期,那里供一小时电,停一小时电。我手头有两台电打字机,但我也无法一直工作。那里的杂货店里贴着一张漫画——那里离陆地十八英里——一个人在五金店说:“我要一根十八英里长的线!”去年他们确实接通了大陆的电——他们铺设了电缆线。但有一段时间还是断电。

访谈者:那你是在打字机上写东西?

毕肖普:我能用打字机写散文。但写诗不行。因为没有人能认出我的笔迹,所以我也用打字机写信。我最终把自己训练得能用打字机写散文了,然后再做大量的修改。但是写诗我一直用笔写。有时候写到中间时,我会把它打出来,看看它成什么样子。

威廉姆·卡洛斯·威廉姆斯完全用打字机写作。罗伯特·洛威尔也是打字——他从来没学会手写。他什么都用打字机写。

访谈者:你从来不像你的很多同时代人一样多产。你是不是写了很多诗的开头,只是完成的很少?

毕肖普:是的。唉,是这样的。很多东西我写了开头,然后我又放弃了。前几年我没写什么,因为我要教书。现在我有时间了我获得了古根海姆基金的资助,我希望我能多写一些。

访谈者:你完成《麋鹿》这首诗花了多长时间?

毕肖普:这首诗的写作很有意思。这首诗我很多年之前就开始写了——至少是二十年之前——我写了一堆笔记,开头的两或三节,最后的一节。

访谈者:这是一首美妙至极的诗。它看起来像以班车前行的方式一样向前发展着。

毕肖普:它写的全都是真实的事。这次班车之旅发生在我去巴西之前。我去看我的姨妈。实际上,我上错了班车。我到了正确的乘车地点,坐上的并不是我想坐的直达快车。这趟车绕来绕去。一切完全是我所描写的那样,除了我说到的‘七个亲人’这点。他们并非真正的血缘亲人,而是继子之类的亲友。这点是唯一不确实之处。我想把它写完,因为我非常喜欢它,但我一直想不清中间部分,想不清如何从一处地方转到另一处地方。后来,我还住在坎布里奇时,被邀请在哈佛优等生荣誉会典礼上读一首诗。我很高兴,想起我另一首还没写完的诗。是一首关于鲸鱼的诗,也是很多年前就开始写了。我想我绝对不会把这首诗拿去发表,因为它看起来好像我是在赶时髦,现在鲸鱼成了一种“热门”。

访谈者:这首诗现在写完了吗?

毕肖普:我想现在我可以很容易地把它写完。我要把它带上去缅因。我想我得给它标上日期,否则没人会相信我是很早之前就开始写这首诗了。但在那个时候,我找不到这首关于鲸鱼的诗——那是73或74年,我想——于是我就把《麋鹿》的草稿挖掘了出来,想,“也许我能把这首写完”,而我就真的把它写完了。优等生荣誉会典礼那天(我大学时从没参加过)我们都坐在桑德斯剧院的舞台上。那个要我在典礼上读诗的人从校长前面斜过身子,低声问我:“你要读的诗的题目是什么?”我说:“《麋鹿》,麋——鹿”。然后,他站起来,对我做了一下介绍,说:“现在毕晓、肖普小姐要给大家朗诵一首她的诗,题目是:麋驴”。于是,我呛住了我的帽子也太大了。后来报纸上的报道这么写着:“毕肖普小姐读了一首诗,《麋鹿》,她学位帽上的穗子在她的脸上来回摆动,就像汽车雨刷一样”!

合唱团就在我们身后,他们唱得很差劲,我觉得,大家都这么觉得。我的一个朋友没来参加典礼,他也是在哈佛工作。他认识合唱团的一些学生。当这些学生穿着他们的红色夹克回去时,他问其中的一个,“嗨,怎么样?”“噢,挺不错的,就是我们唱得不怎么样”——这是大实话,——然后他又说,“有个女的朗读了一首诗”。我的朋友问,“怎么样?”而他说“噢,作为诗来说,还不错”!

访谈者:你有没有过很轻松就写成了的诗?那种好像它自动跳出来的诗?

毕肖普:哦,有过的。有时会有这样的事。我一辈子都想写一首十九行诗,但一直没能写出来。我着手写过一些,但由于某些原因一直没完成过。有一天,我真无法相信——我就像写一封信一样写完了一首诗。我找不到一个要以‘e-n-t’结尾来相押的韵,我的一个朋友,诗人弗兰克·毕达特正好来看我。我说:“弗兰克,帮我找一个韵脚”。他随口就给我说了一个,我把它用上了。但我和他现在都不记得到底是那个词了。但这种事情并不是经常发生。也许有些诗人总是以这种方式写诗的。我不知道。

访谈者:你帮玛丽安·摩尔找过押韵的词吗?

毕肖普:当然找过,在她翻译拉·封丹的寓言诗的时候。我在纽约时——当时我大多数时间呆在巴西,她会给我打电话,给我读一些诗句,说她需要找一个押韵的词。她说她非常喜欢押韵和节奏。有时候很难分辨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她凯尔特人气质十足,对这些东西抱有神秘的热情。

访谈者:评论家常谈论说,你近来的诗少了一些形式的严格,多了些“开放”性,诸如此类。他们指出《地理3》中有了更多的“你”在其中,有一种更宽广的情感领域。你同意这些看法吗?

毕肖普:这就是评论家的说法。我还没写出我想写的、我一生都喜爱的东西。也许没人能写出。评论家尽说些最难以置信的东西!

访谈者:我在读一本安妮·斯蒂文森写的评论你的书。她说在你的诗中,自然是中立的。

毕肖普:没错,我记得那个词“中立”。我不太明白她用这个词指的是什么。

访谈者:我想她可能指的是,如果自然是中立的,就不会有任何引导的精神或力量。

毕肖普:有个著名人物——我记不起是谁了——一个极其有名的人,被问到:如果他可以问斯芬克斯一个问题并且能够获得回答,他会问一个什么问题?他说他会问“自然是支持我们还是反对我们的?”是的,我从没有这样或那样想过这个问题。我喜欢乡下,特别是海边,如果我会开车的话,我很可能就住在乡下了。不幸的是,我一直没学会开车。我买过两辆车,至少。在巴西的好些年里我有过一辆我非常喜欢的名爵。我们住在一座山的山顶,到我能够练车的地方要走一个小时。没有人有时间能一整个下午来给我上驾车课。所以我一直没拿到驾照。再说,我也不可能在里约热内卢开车。要是你不会开车,你就无法住在乡下。

访谈者:你这里有你舅舅画的画吗?那幅你在《诗》中写过的“大约一张旧币那么大小”的画?

毕肖普:哦,确实有。你想看看吗?它不是太好,不适合挂出来。事实上,他是我舅公,我从来没见过他。

访谈录:这画上的奶牛真的只是画笔乱点了一下?

毕肖普:我有点夸张了。诗中所写的有一些细节是画上没有的。我现在记不清是哪些了。我舅舅十四、五岁时还画过一幅画,我在早年的一首诗中写到过这幅画(“大幅坏画”)。我一个住在蒙特利尔的姨妈拥有这两幅画,它们就挂在她的前厅里。对这两幅画我想得要命,有一次我到她家里,想要买下来。但她不愿卖给我。她非常小气。前些年她去世了。我不知道那幅大的画现在在谁手中。

访谈者:你带我看你的书房时,我注意到厅里挂着一个浅龛箱装置。它是约瑟夫·康奈尔的作品吗?

毕肖普:不是,那是我自己做的。它是我的小作品之一。它表现的是巴西婴儿死亡率的。它的名称是anjinhos,意思是“小天使”。他们就是这么称呼那些死去的婴幼儿的。

访谈者:它里面装的各种东西都表达着什么意思?

毕肖普:一个圣诞节我在里约热内卢东边的海滩上涉水而行时,捡到了一只婴儿凉鞋,我后来决定用它做点什么。那个婴孩安抚奶嘴原来是鲜红的橡皮。在巴西他们把这些奶嘴放在大瓶子或罐子里在药店出售。我认定它不应该是红色的,所以我决定用印第安墨水把它染黑。我在做这事的时候,我巴西朋友的侄子,一个很机敏的年轻人,正好来看我。他带来两个美国摇滚乐手,我们聊啊聊啊聊啊,我一直没对他们解释我正在做什么。他们走后,我想,“我的天哪,他们肯定把我当成巫婆或别的什么人了!”

访谈者:这些小碗和平底锅,还有里面装着的大米是什么意思?

毕肖普:哦,它们只是孩子们可能用来玩的东西。当然,大米和黑豆也是巴西人每天吃的食物。

康奈尔非常棒。我第一次看到“美迪奇老虎机”时我还在上大学。哦,我非常喜欢。想想有人那时候竟能够买这样的作品。他非常奇怪。他对歌剧演员和芭蕾舞演员非常着迷。两年前我在纽约看他的展览的时候,我几乎晕倒了,因为我最喜欢的一本书也是他喜欢的,并用到了作品中。那是一本一个英国科学家给孩子们写的关于肥皂泡的小书(《肥皂泡;它们的色彩和塑造它们的力》,C. V. 博伊爵士著,1889年)。

他的妹妹读了我翻译的奥克塔维奥·帕斯写给康奈尔的诗之后给我写信。(她不懂西班牙语。)她送给我一本德语—法语语法书,显然他想用它做一件作品而未能做成。很多页都被折叠了,这些书页全都用红墨水在四周画成了星形……他住在一个叫极乐园的地方。那真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地名。

访谈者:直到近些年,你还是美国诗人中极少的几个不靠教书或朗诵谋生的人之一,是什么使得你决定开始教书和朗诵?

毕肖普:我一生中从未想过要教书。我最终开始教书,是因为我想离开巴西,我需要钱。从1970年以来,我就被人们纷纷寄来的诗稿淹没了。当他们知道你在国内时,他们就开始寄诗来了。以前我住在巴西的时候也能收到一些,但并不是很多。它们经常在邮寄途中丢失了。我根本就不相信能在课堂上教诗歌,但这就是他们要你做的事。你每周看那么多的诗,你完全就丧失了对诗歌的判别力。

至于说朗读,1947年我在卫斯理学院就朗读过一次,那是我的第一本诗集出版之后两个月。朗读前的几天我就紧张得要死。哦,这真是可笑。然后,1949年我在华盛顿也朗读了一次,一样紧张的要命,没有人听得清我的声音。然后,有二十六年我没在朗诵会上朗读诗了。我现在不介意朗读诗了。对自己的怯场我稍稍克服了一些。我想这是教学带来的好处。我注意到老师不能怯场。他们要善于表现。他们最后也就成为了这个样子。

访谈者:你做学生的时候上过写作课吗?

毕肖普:我在瓦萨学院上学的时候,我选修了十六世纪,十七世纪和十八世纪文学,还有一门小说课。是那种你需要读很多作品的课程。我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写作课之类。我上大学时,也根本没这样的课。晚上有一门诗歌写作课,没有学分。我的一些朋友去听了,但我从来没去过。

“创作性”一词都要把我逼疯了。我无法把它视为一种疗法。几年之前我生病住院时,有人带给我一本肯尼斯·科赫的书,《玫瑰,你从哪里获得这般鲜红?》没错,孩子们有时候能写出奇妙的东西,画出精彩的画,但我认为他们应该受些批评。就我看到和听到的所有情况看来,英语系学生选文学课的人数减少得很厉害,与此同时,想选修写作课的学生人数变得越来越多。哈佛大学通常每年要开两、三门写作课。我要从四十个报名的学生中挑选出十到十二个学生。甚至五十个。想选课的人越来越多。我不知道他们上这课是不是为了解决现实关切的问题,还是为了其他什么。

访谈者:我想人们是想要表明自己在做创造性活动,比如做个陶罐或写诗。

毕肖普:三月份我刚从北卡罗莱纳和阿肯色朗诵回来,我发誓要是我再多看到一些手工品我就要疯了!我想我们应该直接使用机器。毕竟,你只能使用这么多皮带。对不起。也许你做一些这样的手工活。

访谈者:有很多陌生人给你寄诗吗?

毕肖普:是的。这让我不知道怎么做。有时候我会回信。有一次我接到一封粉丝的信,信很可爱。很孩子气的字迹。他的名字叫吉米·斯巴克,他在上六年级。他说他们班合编了一本诗歌小册子,他非常喜欢我的诗——他提到了三首——因为这些诗的押韵很好,因为这些诗是写自然的。他的信写得这么可爱了,我寄了一张明信片给他。我想他本该要我给他寄一首手写的诗或照片——学校一直就是这么做的——但他没提任何这样的要求,我肯定他是忘了自己的使命。

访谈者:他喜欢哪三首诗?《矶鹞》?

毕肖普:没错。还有那首关于镜子和月亮的,《失眠》,玛丽安·摩尔称之为廉价爱情诗。

访谈者:就是最后一句为:“…并且你爱我”那一首?

毕肖普:是的。我一直不喜欢这首诗。我差不多要把它扔掉了。但去年它和另外五首诗被艾略特·卡特谱上了曲,作为一首歌它听起来好多了。是的,玛丽安很反感那首诗。

访谈者:也许她不喜欢最后那一句。

毕肖普:我认为她从来不主张过多的谈论感情。

访谈者:我们再回到教书这事吧。你在哈佛教书时你布置正规的作业吗?比如,写一首十九行诗之类的?

毕肖普:是的,我制作了一张每个星期要做的作业的表格发放给班里。每隔两三个星期有一次自由作业,他们可以随意交给我自己想交的东西。有些班太多产了,我只好宣布中止。我说:“请注意,两个星期之内一首诗都不许写!”

访谈者:你认为你能肯定初学写诗的人从写格律诗起步要比写没格律的诗更好?

毕肖普:我不知道。我们确实学写过六节诗——在班上我们从帽子里抽一个词,然后开始写一首六行诗——我真希望我从没有干过这事,因为它很快就席卷了哈佛。后来,在要选我课的申请书中,我会收到几十首六节诗。那些学生似乎以为那是我最喜欢的诗体——实际上并非这样。

访谈者:我曾经想写一首六节诗,写一个成天看肥皂剧的女人。

毕肖普:你们在大学里看肥皂剧吗?

访谈者:不看。

毕肖普:哦,在哈佛成过一时的风尚。两三年前我在哈佛教一门散文课,发现学生们每天上午和下午都看肥皂剧。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间学习。我看了两三集,想看看到底在放些什么。它们真是乏味极了。还有那广告!一个学生写了一个短篇小说,讲一个老年男子正准备约一个老年女人吃饭(她实际上是一个幽灵),他刷一个盘子,一直到能从盘子里看到他的脸。小说写得不错,所以我在班上读了一些片段,说:“不过看吧,这是不可能的。你永远也不可能在盘子里看到你的脸”。全班同学齐声喊道:“用快乐牌!”我说:“什么意思?你们在说什么?”原来有一个快乐牌肥皂液的广告,广告中一个女人举着盘子,在盘子里看见了——你知道这个广告吗?即使这样,你也看不到!我发现这真是乱搅。就像亚里斯多德被认为是正确的,很多个世纪没一个人指出,妇女的牙齿并不比男人少。

我住在巴西的时候,一个朋友给我带了一台电视机,黑白的。我们几乎马上就把它给了女仆,因为我们只是在发生这种事,比如有政治演说,或革命发生的时候才会看。但她特别喜爱。她甚至睡觉时也把电视放在床上!我想这电视对她如此重要是因为她不识字。那年一出肥皂剧叫《生活的权利》的播放,改变了里约热内卢全社会的作息时间表。因为它在八点到九点之间播放,而通常八点正好开始吃晚饭。现在,你要么在八点之前吃完晚饭,好让女仆看电视剧,要么就九点以后,等电视剧放完。最后,我们决定十点吃晚饭,好让乔安娜看这电视剧。我最后也决定看看这电视剧。因为它变成了一个时髦话题,每个人都在谈论它。它绝对的让人厌恶!是电视台从墨西哥买来的片子,再配音译制成葡萄牙语的。非常陈腐,全是骇人耳目的情景。躺在棺材里的尸体,奇迹,修女,甚至乱伦。

我在贝洛哈里桑塔有朋友,他家的母亲和他们家的厨师和一个孙子每天夜里都会看肥皂剧,他们称之为“novellas”。那个厨师看得极其投入,会非常激动地对着屏幕说:“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做!你知道他是个坏蛋,某某夫人!”他们那么激动,甚至哭喊起来。我还认识两位女士,是一对姐妹,她们买了一台电视。她们一边织毛线一边看电视一边流泪,她们中的一个站起来:“对不起,我得去一下卫生间”,是对电视说的!

访谈者:当你在1956年获得普利策诗歌奖时,你正住在巴西,是不是?

毕肖普:没错,这事非常有意思。我们住在一座山的山顶,——真是在半空中。我一个人和厨师玛丽亚在家。一个朋友上市场去了。电话铃响了。是一个记者从美国大使馆打来的电话,他用英语问我是谁,当时极少听到人说英语。他说:“你知道你获得了普利策诗歌奖吗?”嗬,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我说,“啊,继续编吧。”然后他说:“你听不清我说的话?”电话里的声音效果很差,他尖声大叫。然后我说,“噢,这不可能”。但他说他不是在开玩笑。我没法让玛丽亚明白这消息的意味,我想要和人分享一下,于是我匆匆下山,走了半英里左右,到了这山上的第二户人家。但那一家没一个人在家。我想我该做点什么来庆祝一下,喝上一杯或什么的。但我在这个朋友家里能找到的,只有一些美国饼干,很难吃的巧克力饼干——奥利奥,我想是——所以我只吃了那么两块就吃不下去了。这就是我怎么庆祝获得普利策诗歌奖的。

第二天的晚报上登载了一张我的照片——在巴西他们对这样的事情非常看重——再一天之后我的朋友又去市场了。那是一个很大的带顶篷的市场,里面的货摊上卖所有吃的东西,有一个卖菜的我们总是在他那买菜。他说“唐娜·伊丽莎白的照片是不是登上了昨天的晚报?”她说,“是的,是登了。她获了一个奖”。然后他说,“你知道,这太让人惊喜了!上个星期某太太参加送自行车的抽奖,她也抽中了!我的顾客运气都特别的好!”这是不是特好玩?

访谈者:我很想谈谈你的短篇小说,特别是《在村里》,我一直非常欣赏这篇东西。除了明显的共有相同的主题之外,在你的小说和诗歌之间还有别的联系吗?比如,“进攻方式”之类?

毕肖普:它们有非常紧密的联系。我想我写的有些小说实际上是散文诗,并不是很好的小说。我写过四篇关于新斯科舍的。有一篇刊载在去年的《南方评论》上。我现在正写着一篇长的,我希望这个夏天能把它写完……《在村里》很好玩。我为这篇东西的各个部分都做了笔记,我服用了太多的可的松——我不时的会有很严重的哮喘——你根本就不需要睡眠。这个时候你觉得很美妙,但药效失去后就感觉特难受。所以,我睡不了时,我就整夜坐在热带的热浪里。这篇小说,我想是来自可的松,我深夜喝下的杜松子酒和奎宁水的混合影响。我两个夜晚就把它写完了。

访谈者:太不可思议了!这是一篇很长、很长的故事。

毕肖普:确实是非同一般。我希望我还能再这么写一次,但只要能够避免,我永远都不想再服用可的松了。

访谈者:我总是觉得很有意思,怎么不同的诗人都会写到他们的童年。

毕肖普:每个人都写。你没法不写它,我想。那时候你是一个非常专注的观察者。你注意到所有的事物,只是没有办法把它们组合在一起。我对童年的记忆特别清晰,可以说比五十年代发生的事情的印象更清晰。当然,我也认为不应该把写童年当成狂热信条。我总是想要回避去写它。我得承认,我也写了一些。四十年代的好些年我断断续续地去看过一个心理分析师,一个非常好的女人,她对作家,作家和黑人,非常感兴趣。她说我能记住我两岁时发生的事情,真是太奇异了。这种情况非常罕见,但作家好像常常这样。

访谈者:你能知道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吗?

毕肖普:我想我记得我怎么学走路的。我妈妈不在,我外婆试着鼓励我往前走。那是在加拿大,她的窗台上摆了很多植物,那里的很多妇女都这么做。我能记起这些植物模糊的形状,我外婆伸出手臂。我肯定是摇摇晃晃。这看来是我的记忆。它非常朦胧。好些年我和我外婆说起,她说:“没错,你学走路的时候你妈妈是出门去别人家了。”你是一岁时开始走路的,是不是?

我还记得我妈妈带我去坐天鹅船,就在这里,波士顿。我想那时候我三岁。那是我们回到加拿大之前。妈妈穿着一身全黑——那时候的寡妇都这样穿着。她带着一个盒子,装着花生和葡萄干。船的四周游着真的天鹅。我想那里现在再也没有天鹅了。一只天鹅游过来,妈妈喂它,它咬了妈妈的手指。也许这点只是她告诉我的,但我相信了这事,因为她给我看她的黑色小山羊皮手套,说:“你看”。手指裂开了。哎呀,我吓得要死!罗伯特·洛威尔在他的《威利老爷的城堡》中,有两三首诗写到了那些天鹅船。

访谈者:你的童年很艰难。但在你的很多关于那时候的小说和诗歌里,包含巨大的丧失与悲剧感的同时也带着强烈的抒情性。

毕肖普:我爸爸死了,我妈妈在我五六岁时也疯了。我的亲人,我想她们心里都替我这个小孩子难过,想尽全力对我好。我觉得她们确实做到了。我和我的外公外婆住在新斯科舍。然后,和我的爷爷奶奶住在马萨诸塞州的伍斯特,住了很短一段时间,我病得很重。那是我六到七岁的时候。然后我就寄养到了波士顿我妈妈的姐姐家里。我常在夏天的时候去新斯科舍。十二、三岁时,我的身体好多了,就去韦尔弗利特夏令营,一直到我十五、六岁上中学时。我的姨妈全心爱我,她非常的好。她结婚了,但没有孩子。但我和亲人间的关系——我总是一种客人,我总是这么感觉。

访谈者:你的青春期是平顺安静的吗?

毕肖普:我那时非常罗曼蒂克。我曾经从瑙塞特灯塔——我想它现在肯定不在了——也就是科德角拐角的起点一直步行走到科德角的顶端普罗文斯镇,一个人走。走了一个夜晚又一个白天。我不时的下到海里游泳,海滩上绝对的荒无一人。海岸上也没有任何房屋之类。

访谈者:那是你多大的时候?

毕肖普:十七、八岁。这就是我为什么再没回过那里的原因——因为我受不了去想它现在变成的模样……我再没去过南塔克特岛了,啊,我真不想说起。我大四的时侯和我当时的男朋友圣诞期间去过那里。没有人知道我们在那里。那是一次非常美好的浪漫之旅。我们在圣诞节的第二天到那里的,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天气非常的冷,但景色太美了。我们在荒野中长远地行走。我们住在一家非常好的小客栈,我们担心店主人可能会把我们赶出去(我们那么年轻,当时这种事情还很少见)。我们要了一瓶雪利酒或别的这类的东西。新年之夜大约十点的时候,外面想起了敲门声。是我们的女店主端着一盘热乎乎的格洛格酒!她走进门来,我们过了一个最快乐的新年。她认识博物馆的管理人员,他们给我们开门,进去参观。那里有一些非常精彩的博物馆。

访谈者:我听到过一个传闻,说你曾经在瓦萨学院卡欣宿舍外面的树上过过一夜,是真的吗?

毕肖普:没错,我是在树上过过夜。我和一个朋友,她的名字我记不清了。那时我们真的很疯,那些树爬起来真带劲。我曾经是一个非常棒的爬树高手。哦,我们可能在凌晨三点就下来了。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现在难以想象了!那之后,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哦,是她约了两个西点军校的男孩过周末,而我发现自己被丢给了这么个人——(她的手在空中比划斗篷和制服的样子)——一个最枯燥乏味的男孩!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差不多都要疯了。我想我就是那时起不再和她做朋友了。我住在卡欣宿舍顶层角落的一个大屋子。我显然注册晚了一点,因为我有一个我特别不想和她同住的舍友。这个古怪的女孩名叫康斯坦丝。我记得屋子里她那一边整个就堆满了苏格兰狗——枕头,绘画,版画,还有照片。而我这一边差不多是光秃秃的。当然,我可能也不是一个好同屋,因为我那时候有一个理论,就是一个人应该把自己的梦全都记下来。那就是写诗的方式。所以我有一个专门记录梦的笔记本。我认为要是你在睡前吃很多坏奶酪,你就会做一些非常有意思的梦。我上瓦萨时带着一个这么大的罐子——还是带盖子的!——装满了罗克福特奶酪,放在书架的最底下一层……我想在那个年龄,每个人都会有一些怪癖。我听说奥登在牛津时,睡觉的时候总在枕头底下塞一把左轮手枪。

访谈者:你还是年轻姑娘时,你有过自己要当作家的感觉吗?

毕肖普:没有,你根本没想过这点,它就成这样了。我从没设想过要去巴西。我从没设想过要做任何这些事情。我恐怕我一生中的所有事情都是它自行发生的。

访谈者:但是你会去想有一些原因——

毕肖普:是的,人们都有事先规划,但我好像真的没有——

访谈者:但你一直对写作很有兴趣,是吧?

毕肖普:我还是个孩子我就开始写作了。但是在我去上瓦萨学院时,我是想当一个作曲家。我在沃尔纳特中学学过音乐,那有一位相当好的老师。我学过一年对位法,我也学弹钢琴。在瓦萨学院每一个月你要公开演奏一次。这一点吓坏了我。我真的紧张得要命。我只演奏了一次就放弃学钢琴了,因为我实在受不了。我想我现在并不会紧张了,但现在我再不会弹钢琴了。于是第二年我就转为学英语文学了。

那是一个文学氛围非常浓厚的群体。玛丽·麦卡锡比我高一年级,伊利诺·克拉克和我同班。还有穆丽尔·鲁克塞刚上大一。我们开始办一份杂志,你可能听说过,叫《精神饱满》,我想我当时是大三。我们六七个人——玛丽,伊利诺·克拉克和她的姐姐,我的朋友玛格丽特·米勒和弗拉尼·布罗夫,还有其他几个人。那时还是禁酒期,我们常去市内一个偷偷卖酒的酒馆,用茶杯喝酒。那是我们最出格的行为了。可怕的事!我们大多数人都给《瓦萨评论》投过稿,但都被拒绝了。它那时候非常落伍老派。我们全都非常气愤,因为我们认为自己写的很好。于是我们想,干脆编一本我们自己的杂志。我们认为匿名编辑效果会更好,我们就这么做了。我们出了三期之后,《瓦萨评论》就来找我们来。我们的几个编辑成了她们的编辑,于是她们就开始发表我们的东西。在它存续期间,我们过了一段兴高采烈的日子。

访谈者:我在你的另一次访谈中看到过你说你大学毕业后,去了康奈尔医学院或准备去那。

毕肖普:我想我填完了各种表格。那是我从瓦萨毕业一年之后。但我发现我还得学一门德语,而我已经退选过一次德语课了,因为我认为它太难学了。另外我还得再学一年化学。我当时已经发表了一些东西,还有玛丽安·摩尔也给我泼凉水,我就没去上了,而是去了欧洲。

访谈者:三十年代的大萧条对大学生处境有什么影响?

毕肖普:每一个人都为找工作而抓狂。除我之外,所有知识分子都是共产主义者。我总是很逆反,于是我就选择了T.S.艾略特和英国天主国教。但我精神很激进。那真是有趣。有一个女孩是最激进的——比我高一个年级——她嫁给“时代生活出版”的某个头头。我忘了他的名字了,他现在非常有名,保守得不能再保守了,写那些让人憎恶的评论。她站在图书馆外面拿着铃鼓,为这个事那个事募捐的情景现在还在我眼前,历历在目。

访谈者:想要成为一个作曲家,一个医生,或一个作家,——你能说清这其中的关系吗?

毕肖普:噢,我对这些都很感兴趣。而我最想的是当一个画家,我想。我从未真正地坐下来,对自己说:“我要成为一个诗人。”我一辈子都没这样过。我仍然惊讶于人们认为我是这样的…我在大四的时候开始发表东西,我想,我记得我收到的第一笔稿费,三十五美元的支票,那激动的时刻。它是来自加里福利亚的一本叫《杂志》的杂志。他们发表了我一首诗,一篇小说——噢,我真希望那些诗并没有发表过!它们写得太差了!我确实把我的支票给我的同屋看了。我当时在学校报社,《杂报》——我真的在那,我不知道,真是神秘。她们常围坐在报社桌子的四周谈论怎么样才能让自己的东西发表之类。我只是闭口不言。我为此感到尴尬。现在还是。再也没有比作一个诗人更尴尬的了,真的。

访谈者:要告诉和你第一次见面的人你做的事是写诗,这太困难了。

毕肖普:就在上星期,一个朋友和我去看一位我在魁北克认识的极好的女士。她七十四或七十五。她没有和我而是和我的朋友爱丽丝说:“我想请住在隔壁大房子里的邻居一起吃饭,非常好的一个人。她肯定会问伊丽莎白她做什么工作,如果伊丽莎白告诉她说自己是写诗的,那个可怜的女人一个晚上都会不敢说一句话了!”这太糟糕了,你知道。我想无论你多么谦和,你自认为多么微不足道,在你身上的某处肯定存在着一个非常坚硬的自我之核,驱使你起来写诗。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它,但它肯定存在于我的身上。

访谈者:在你给我的信中,你好像对要来访谈你的人相当谨慎。你是不是曾经在访谈中被误解过?比如你拒绝入选一本女性诗选集就曾被误解为不赞同女权主义运动。

毕肖普:我一直自认为是一个强烈的女权主义者。最近我接受了《芝加哥论坛报》一个记者的采访。我和这个女孩谈了几分钟,就明白她想要我扮演一个反对埃里克·荣格,阿德里亚·里奇,和其他激进的女权主义者的老派人物。实际上我非常喜欢里奇。我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最后,我问她是否读过我的诗。啊,她好像读过一首。我不知道她怎么能来采访我,如果她对我一无所知,我就这么对她说的。她还算不错,在《芝加哥论坛报》和采访其他人的长篇报道相区别,另发了一篇短的。我说我不相信诗歌的宣传效果。但这一点都不起作用。她说我是这么说的:“毕晓普小姐不相信诗歌应该表达诗人的个人哲学”。这让我看起来完全是一个大傻瓜!她是从哪得到那意思的,我不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对采访会神经紧张。

访谈者:通常你赞同选编者对你诗歌的选择吗?你有自己特别喜欢的诗吗?有没有你想被选入却没被编者选入的诗?

毕肖普:我当然有——除《鱼》之外的!我宣布了不让再选《鱼》这首诗。选编者彼此重复,所以几年前我最后决定任何人都不许重印《鱼》这首诗了,除非能同时重印其他三首诗,因为我对它烦得要死了。

访谈者:再多问一两个问题。你刚刚开始诗人生涯的早年,你到过亚都画家村好几次。你觉得画家村的艺术氛围有助于你的写作吗?

毕肖普:我去过亚都艺术村两次。一次是夏天,去呆了两个星期;一次是我去巴西之前的冬天,呆了几个月。阿米斯夫人那时很招人注目。夏天那次我很不喜欢,因为没完没了的来来去去的人。但冬天的那次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们只有六个人在那里,碰巧我们全都很合得来,大家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在那一大段时间里,我写了一首诗。在第一次去那的时候,我喜欢上了赛马。在夏天——我想现在也还行吧——你可以穿过惠特尼村一直走到赛道上。一个朋友和我曾在清晨走路到那里,坐在赛道上喝咖啡吃蓝莓松饼,而他们在驯马。我很喜爱那样。八月的时候我们去看售卖一到两岁的小马,好看极了。买卖是在一个大帐篷里进行的。马夫拿着铜畚箕和带铜把手的扫帚,他们围着小马驹转着,清扫马粪。这就是我对亚都最清晰的记忆。

访谈者:在你去亚都的那个时期,你是不是在做国会图书馆的诗歌顾问?在华盛顿的那一年是不是比你在亚都的时候更富有成果?

毕肖普:我很受折磨,因为我一辈子都非常害羞。也许再迟几年我会更享受那份工作,但当时我真的很不喜欢。我讨厌华盛顿。到处是官方建筑,看起来就像莫斯科一样。有一个很好的秘书,菲丽丝·阿姆斯特朗,帮我应付差事。我想大部分事情都是她干的。有时我写一个什么,她会说:“不行,不能这么些,这不像公文,”于是她拿去,用繁冗难解的官话把它重写一遍。我们常赌赛马——菲利斯总是赌一日两胜的。她和我坐在那里看《赛马类别》,诗人们来访,而菲利斯和我正谈论着我们的赌马经!

干过这份工作的“幸存者”——很多人都已经去世了——最近被邀请到那里去朗诵。我们恰好十三个人,太不幸了。

访谈者:我的一个朋友争取去听了那次朗诵会,她说人多得都挤不动。

毕肖普:真是蜂拥而至!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比这更乏味,更糟糕的场合了。我想我们每人限定为十分钟。我严守这点。但是有的人像詹姆斯·迪基停不下来。斯坦福非常好。我以前从没听过他读诗也从没见过他。他读了一首很短的诗,让我双眼含泪,他读得太好了。

我不太喜欢诗歌朗诵会。我更喜欢读书。我知道我是错的。我只参加一些我能承受的诗歌朗诵会。当然,你太年轻,没有见到过迪兰·托马斯朗诵时的疯狂…

当朗读的是这些人,比如卡尔·洛威尔或玛丽安·摩尔时,仿佛他们是我的孩子。我会感到非常难堪。我去听过好几次玛丽安的朗诵,后来我再也没法去听了,因为我坐在那里,泪水从脸上滚滚而下。我不知道,这有点太尴尬了。你是那么担心他们会做错什么。

卡尔(洛威尔)认为诗歌朗诵最重要的是诗人们在读诗的间隔间所作的评论。我第一次听他朗诵是很多年以前在社会研究院一个灰色的小礼堂。是和艾伦·塔特,露易丝·博根一起朗诵。卡尔比其他人都年轻很多,刚出版了两本诗集。他读了一首很长的,没完没了的诗——我忘了它的题目了——讲一个加拿大修女在新布伦斯维克。我忘了那首诗的具体细节,只记得它相当,相当的长,写得非常漂亮,特别是开始部分。好了,他开始朗读了,而他读得非常糟糕。他的声音很单调含糊,每个人伸长耳朵想听清楚。在他这样唠唠叨叨地读到了全诗三分之二处时,突然有人大喊一声:“着火了!”门厅里起了一团火,并不大,五分钟就被扑灭了。所有人又返回到自己的座位。可怜的卡尔说:“我想我们最好重头开始吧”,于是他又把整首诗重读了一遍!但在后来的岁月里,他读诗读得越来越好了。

访谈者:最近诗歌中心出版了他读诗的唱片,他不可能读得比那里面的更好了。读得太棒了,也非常逗乐。

毕肖普:我根本就没有勇气去听它。

译自:Conversations with Elizabeth Bishop, George Monteiro (ed).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6. 

原载《诗歌世界》2017年第3期

《诗歌世界》是湖南省诗歌学会主办的诗歌刊物,于2016年春季创刊。该刊是传承湖湘诗脉,建设“诗歌湘军”,展现多元而鲜活的楚文化诗歌写作气质的重要平台。《诗歌世界》现为季刊,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力求立足湖南,辐射全国,并以高质量的选稿要求与新锐独特的版面设计面世,全面展示当代湖湘诗坛老中青三代诗人的整体创作实力,兼顾外省与外国诗人,以“大气、多元、包容、开放”为办刊宗旨,从而形成一家迥异于其它常规诗歌刊物的品牌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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