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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西周末日、迷雾重重

 泥土清香 2020-10-27

大幕拉下来了

  关于西周灭亡的经过,我们在上面已有所涉及。为了眉目清晰,现在还有必要完整地叙述一下。史料主要出于《史记•周本纪》和《国语》、《左传》、《竹书纪年》。

  宣王在位46年,于公元前482年死去。由太子宫湼继位,就是幽王(前781-771)。

  幽王二年(公元前780),关中地区发生大地震,岐山崩裂,渭,洛,泾三川断流。

  幽王三年(公元前779),幽王开始宠爱褒姒。

  幽王五年(公元前777),幽王要废掉申后和太子宜臼,立褒姒为后、褒姒所生的伯服(伯盘)①为太子。宜臼逃到申国。

  幽王八年(前774),废立之事成为现实。

  幽王九年(前773),申侯与犬戎,缯国结盟。

  幽王十年(前772),幽王派兵伐申,目的是要杀死宜臼。

  幽王十一年(前771),申,缯,犬戎等攻入镐京,幽王被杀于骊山之下,褒姒被虏走,伯服与幽王共同遇难。

  幽王死后,西周政治形势复杂,出现了“二王并立”的局面。虢公翰立王子余臣(幽王的另一个儿子)于携(携地不详,大约距镐京不远),称为携王。申侯,缯侯,许文公等立太子宜臼于申,就是平王。

  这里需要解释两个问题:

  虢公翰,虢国(今陕西宝鸡东)的国君。梁玉绳《古今人表考》认为是虢石父的儿子,也有人认为就是虢石父,总之是幽王和褒姒的同党。

  申国:有两个。一为南申,就是申伯之国,在今河南南阳市唐河一带;一为西申,就是申侯之国,在今陕西,山西间,一说在今陕西骊山一带,就是平王的外公家。原来人们认为平王的外公家是南阳那个申国,因而很多事情说不清楚。《竹书纪年》提出了西申之说,许多疑问才得以迎刃而解。

  两周之际二王并立,长达二十多年。这么大的一件事,《史记•周本纪》却毫无记载,只见于《左传》和《竹书纪年》。

  《左传•昭公二十六年》:

  “至于幽王,天不吊周。王昏不若,用愆厥位。携王奸命,诸侯替之,用迁郏辱阝(音辱)。”

  (到了幽王时,上天不保佑周。幽王昏乱,倒行逆施,因而失去了王位。携王干犯天命,诸侯废掉他而另立继承人,因此迁都郏辱阝。)

  郏辱阝,今河南洛阳市。

  《竹书纪年》就说得更详细一些。但《竹书纪年》自从晋朝发现后,流传下来的本子内容逐渐错乱,以至于最后佚失。唐宋人所引用的文字,就出现了岐异。按照上引《左传》的说法,是幽王死去之后,虢公翰才拥立王子余臣即位于携,然后申侯、缯侯等拥立太子宜臼即位于申。而《春秋左传正义》孔颖达(唐人)引《竹书纪年》说:

  “平王奔西申,而立伯盤(即伯服)以为太子,与幽王俱死于戏(骊山一带)。先是,申侯、鲁侯(应为缯侯),许文公立平王于申。以本太子,故称天王。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携。周二王并立。”

  这是说:幽王在世时,太子宜臼逃到申国去,幽王立伯盤(伯服)为太子。申侯、缯侯,许文公等在申国拥立宜臼为王,就是平王。因为他是太子,称为天王,表示是王统的继承人。幽王死后,虢公翰等又在镐京附近的携地,立王子余臣为王,就是携王。

  按照这个记载,幽王未死前,已经出现了“二王并立”的局面,就是幽王和平王的并立。幽王死后,又有平王与携王的并立。

  但北宋刘恕《通鉴外纪》所引《竹书纪年》却说:

  “幽王死,申侯、鲁侯(缯侯),许文公立平王于申;虢公翰立王子余臣,二王并立。”

  这是说:幽王死后,才出现了“二王”并立的局面。

  我们认为:《左传》和《通鉴外纪》引《竹书纪年》的说法是正确的,“二王并立”是幽王死后的事。在幽王还没有死的情况下,平王怎么能和老爸分庭抗礼呢?在礼制和宗法观念盛行的西周,那是大逆不道的事。作为总导演的申侯是不会这么干的。平王在申称“天王”,是针对携王的,表示自己是正统的太子,地位高于任何王。如果是幽王未死,他针对老爸而称“天王”,岂非不合情理?揆之常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幽王被杀的第二年,就是平王元年(公元前770),秦襄公、晋文侯、郑武公、卫武公等以武力护送平王东迁雒邑,历史上称为东周,也就是春秋时代的开始。西周立国276年,共有十二个王,至此终于灭亡了。

  作为西周历史的一个余波,关中地区的携王在平王21年(公元前750)为晋文侯所杀,“二王并立”的局面至此结束。

周平王有“弑父”之嫌?

  两周之际的政治形势错综复杂,由于记载的残缺,许多问题至今难以搞清,给学者留下了许多推理和想像的余地。其中有一个重要的伦理问题,就是周平王是否有杀父之嫌?是否违反了伦理道德?

  明清之际的大思想家顾炎武说:

  “今平王既立于申,自申迁于雒邑,而复使周人为之戍申,则申侯之伐,幽王之弑,不可谓非出于平王之志者矣。当日诸侯但知其冡嗣为当立,而不察其与闻乎弑为可诛。虢公之立王子余臣,或有见乎此也。”(《日知录》卷二《文侯之命》)

  (如今平王既然在申即王位,从申迁到雒邑,又让周的军队戍守申国,那么申侯的征伐镐京,幽王的被杀,不能说不出于平王的本意。当时的诸侯只知道他是继承人应该被立为王,而不考察他参与了弑父之事,其罪当杀。虢公立王子余臣,或者是有见于此。)

  顾炎武的立论,是以“周人戍申”为根据的。这件事见于《诗经•王风•扬之水》。这首诗所反映的是:周平王东迁以后,派出军队帮助申、甫、许三国戍守。担任这种戍守任务的士兵背井离乡,对此颇有怨言,发出“哪年哪月能回家”的感叹。顾炎武据此认为:平王派兵帮助申国戍守,可见他与申国的关系很铁,当初申侯和犬戎进攻镐京,杀死幽王这件事,应该合乎平王的心愿,平王是共谋。

  但顾炎武把“戍申”之事弄错了。我们在上面已经提到:从《竹书纪年》的记载来看,申侯的申是西申,学者认为在今陕、晋交界处,一说在今陕西骊山一带。而《扬之水》所反映的戍申,是南申,在今河南南阳市唐河县境内。甫国,就是吕国,在今河南南阳市境内。许国,在今河南许昌市。当时南方的楚国日渐强大,平王派兵帮助这三国戍守,是让它们做朝廷的屏障,是一种战略上的考虑,与杀死幽王之事没有关系。但尽管顾炎武把论据用错了,其论点还是值得重视的,他认为周平王是申侯的同谋者,有杀父之嫌。

  清代学者崔述也认为这件事不合情理。他说:

  “宜臼之于王,父子也。申侯之于王,君臣也。王逐宜臼,听之而已,申侯亦不应必欲助其甥以倾覆王室也。君臣,父子,天下之大纲也。文,武未远,大义犹当有知之者。况晋文侯,卫武公,当日之贤侯也;而郑武公,秦襄公亦皆卓卓者。宜臼以子仇父,申侯以臣伐君,卒弑王而灭周,其罪通于天矣。此数贤侯当声大义以讨之。即不然,亦当更立幽王他子或宣王他子,何故必就无君之申而共立无父之宜臼焉。(《丰镐考信录》卷七)

  崔述的意思是:这不可能是事实,他对这些记载并不相信。反过来说:如果真有这种事,那么宜臼“以子仇父”,申侯“以臣伐君”,都是大逆不道的。晋文侯,卫武公等也不应该无原则地拥立宜臼为王,跟着淌这湾混水。

  和这个问题有关联的问题是:“二王并立”,究竟谁具有合理性?而按照顾炎武和崔述的观点,应该是携王具有合理性。顾炎武指出宜臼有杀父之嫌以后说:“虢公之立王子余臣,或有见于此也。”崔述认为:如果宜臼真和杀死幽王之事有关联,那就应该“更立幽王他子或宣王他子”,而携王余臣不就是“幽王他子”吗?

  但按照传统的主流观点,却多认为平王登立具有合理性。《左传》说“携王奸命”,《史记》对携王的事只字未提,都表现了对携王的贬斥或冷漠。

  现代学者,指斥平王“弑父”的也不乏其人。他们的论点,基本上没有超出顾、崔二氏的范围,我们就不加以引录了

是谁之咎?

  对于上述的问题,究竟应该怎么看?笔者谨提出以下几点看法:

  第一,暂且抛开亲情不说,站在客观的立场上来看,周幽王、褒姒、虢石父等是一个反动腐朽的统治集团,闹得众叛亲离以至于最后覆灭,是历史对他们的惩罚。并不能从亲情的角度掩盖和淡化他们的罪恶,他们并不值得同情。

  第二,幽王废掉太子宜臼,还要赶尽杀绝,进攻申国要杀死宜臼,申侯联合犬戎反击,杀幽王于骊山之下。从亲子关系来看,起因不是子不孝,而是父不慈。这场灾难是幽王自己造成的,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第三,宜臼是不是参与了弑父之谋?是否应该承担弑父的责任?这要看他当时年龄有多大,是否成人。用今天的法律概念来说:他是不是具有行为能力的人。据《搜神记》卷六十记载:

  “周宣王三十三年,幽王生。是岁有马化为狐。”

  《搜神记》,晋人干宝撰。为志怪小说,内容多为神话,但多源于古书。上引“马化为狐”的事,见《竹书纪年》,说是幽王生在这年,大约也是根据《竹书纪年》,不过现在所看到的《竹书纪年》,仅有“马化狐”的记载,却没有“幽王生”的内容,可能是在传抄过程中漏掉了。如果幽王生在宣王三十三年(公元前795年),他死的时候(公元前771)不过25岁,就算他18岁有子,那年宜臼不过8岁,有什么行为能力?宜臼9岁即位,在位51年,死在公元前720年,终年应该是60岁。古人的寿命一般要比现代人短,活到60岁就不算短命了。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在当时的政治博弈中,不过是别人手上的一张牌,只是个符号,连傀儡也不够,因为傀儡还能在别人的操纵下活动,他连这点活动能力也没有,怎么能把“弑父”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史记》说“犬戎杀幽王”,这个记载没有错。杀死幽王的是犬戎,策划者则是申侯,与平王毫无相干。

  第四,关于“二王并立”。虢公翰是什么人,我们还不十分清楚。但不外乎是虢石父或虢石父的儿子,只有这两种可能。不管他是老虢也好,小虢也好,总之是幽王、褒姒的同党,是最腐朽的政治力量的代表。而这个王子余臣,不过是他们手上的一张牌。幽王和伯服虽然死了,褒姒被虏也下落不明,但这些既得利益集团并不甘心失败。另开一个店,拥立携王,是他们垂死挣扎的表现。

  我们说幽王一党不好,并不等于说平王一党就是好的。这不过是统治集团内部的博弈,那种保守与改革,进步与反动,非此即彼的思维方法,在这里是用不上的。

  谥法:“治而无眚(音省,过错)曰平”,“执事有制曰平”、“布纲治纪曰平”,这是一中上等的谥号,算是一个7-80分的帝王。而班固的《汉书•古今人表》,却把平王和厉王、幽王画了等号,都列入“下下、愚人”栏内。这大约是从“弑父不孝”、“引敌灭国”的角度来衡量的。但我们在上面已经指出,那不应该是平王的过错。

平王东迁的原因

  平王东迁,是在哪一年?这是我们讨论东迁原因的一个前提。对于这件事,古书上的记载基本是一致的。

  《国语•周语上》:

  “(幽王)十一年,幽王乃灭,周乃东迁。”

  《竹书纪年》:

  “平王元年辛末,王东迁雒邑。” 

  《史记•周本纪》:

  “平王立,东迁于雒邑,避戎寇。”

  《史记•十二诸侯年表》:

  “幽王十一年,幽王为犬戎所杀。平王元年,东徙雒邑。”

  按照上面的说法,平王东迁是在幽王被杀的第二年,就是平王元年(公元前770)。两千多年来,并没有人对此提出什么异议;只是到了最近,有一些学者则主张平王东迁的年代应该后推。有的说:应在晋文侯二十一年(前760);有的说:应在周平王二十一年(前750),或周平王二十四年(前747)②。他们的主要根据是《左传•昭公二十六年》的一段话:

  “携王奸命,诸侯替之,而建王嗣,用迁郏辱阝。”

  他们认为:从文意上看,先说“诸侯替之”,后说“迁郏辱阝”(雒邑,今洛阳),是表明携王被杀以后才迁都雒邑的。但笔者认为:替,废也,代也,是废掉携王,由平王取而代之。这是说:虢公翰立携王后,申、秦、晋、许等诸侯又立平王于申,不久便迁往雒邑。另立平王,就表示废弃了携王,并没有携王被杀后才迁都的意思。

  探讨平王东迁的原因,如果把迁都的时间推迟10年甚至20多年,关中一带的政治军事形势自然要发生很大的变化。公元前770-747年之间,秦逐渐取得了丰、镐之地,晋逐渐取得了河西之地,郑也扩大了地盘;这是论者主张平王东迁为了“避秦”、“受逼于秦晋郑”的主要根据。但推迟东迁之说只是一种主观臆断,根据是不足的。我们还是要相信《国语》、《竹书纪年》和《史记》的说法,讨论平王东迁的原因还是要根据平王元年(公元前770)的形势、背景来考虑。这样,由推迟东迁时间而衍生的“避秦”、“受逼于秦晋郑”等说法便不攻而自破了。

  其次,钱穆先生认为犬戎是友而不是敌,东迁不是为了避戎,表面看来好像有道理,仔细研究起来也是站不住脚的。

  据《后汉书•西羌传》记载:在传说中舜的时候,西羌(西戎)就居住在三危(今甘肃敦煌一带),“滨于赐支(今甘肃临夏以西,青海东南),至于河首(今甘肃兰州附近的黄河上游),绵地千里。……南接蜀,汉徼外蛮夷,西北接鄯善,车师诸国。所居无常,依随水草。”

  这是西羌(也就是西戎)的早期情况,分布于今甘肃西南直到青海,新疆一带。以后逐渐东迁,和夏、商、周各朝经常发生战争。

  《后汉书•西羌传》接下来又写道:

  “及平王之末,周遂陵迟,戎逼诸夏(周朝衰落,戎人逼近诸夏地区)。自陇山(今陕西陇县一带)及乎伊,洛,往往有戎。于是渭首(今甘肃渭源一带)有狄、豲(音原),邽(音规)、冀之戎;泾北有义渠(今甘肃宁县一带)之戎;洛川(洛水)有大荔(今陕西大荔)之戎;渭南有骊戎(今陕西临潼,渭南一带);伊、洛间(今河南西部)有杨拒、泉皋之戎;颍首(今河南登封一带)以西有蛮氏之戎。”

  这是说:在平王之末,西戎已经东进到陕西、河南一带。但他们的东进,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据《史记•秦本纪》记载:在宣王、幽王、平王时期,关中已经有很多戎人的部落。平王初年,平王对秦襄公说:

  “戎无道,侵夺我岐(今陕西岐山县)、丰(今陕西户县一带)之地。”

  这表明:戎人已经逼近镐京了。

  西戎部落众多,各不统属,犬戎只是其中的一支。申侯为了攻击幽王,联合了犬戎,不等于联合了所有的西戎部落。何况攻进镐京之后,犬戎也未必完全听从申侯的摆布。就算申侯和犬戎是铁哥们儿,他和其他戎人部落也不能完全摆平。当时在今甘、陕一带到处是戎人的部落,镐京一带已在戎人的包围之中。申侯和犬戎的一度联合,并不能得出西戎部落都是友的结论。

  《国语•郑语》载史伯语:

  “缯与西戎,方将德申,申吕方强。”

  (申侯施德于西戎,他们拥护申侯,当时申、吕等国正在强盛。)

  有人据此认为:“当时势力较强的为申、吕、西夷犬戎均属附从地位,平王何用远避?”③

  是的,与西戎的每一个部落相比,申、吕是较强的,也许犬戎与某些西戎部落处于附从地位;但当时西戎部落众多,岂能都附从于申、吕?申、吕岂能有控制众多西戎部落的能力?

  我们排除了“友戎说”,“平王东迁后移说”以及由此演绎而成的“避秦说”、“受逼于秦、晋、郑说”之后,根据平王元年(公元前770)当时的政治、军事形势,回过头来研究平王东迁的原因,觉得《史记》的“避戎寇”的说法是正确的。当时关中大部分地区被西戎各部落所盘踞,镐京附近还有一个依附于虢国(西虢,今陕西宝鸡东)的携王政权,天灾戎祸使关中地区经济萧条,镐京出现一片残破景象;对于国力日衰的平王政权来说,镐京已经不适于居住,而且随时有被戎人攻灭的危险。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平王需要迁到天下之中、经济条件相对好一些的雒邑去,受与王室关系比较密切的各诸侯国的保护。这些问题,本来是很清楚的,历来是史学界的共识。只是到了现代,一些喜欢标新立异的学者,凭着自己的主观臆断,把问题搞得复杂了,乱套了。

  反对“避戎说”的国学大师钱穆先生还有这样一段话:

  “然则平王东迁,特以丰、镐残破,近就申戎以自保,非避戎寇而远引也。”

  西申和南申都是西戎人的国家,不过已经都华夏化了,但有时仍被称为申戎。钱穆先生也承认平王东迁是因为“丰、镐残破”,这是对的。但认为平王是“近就申戎以自保”,则是把两个申国混淆了。平王的外公家是西申,平王东迁后接近的是南申,在今河南南阳市唐河县一带。南申和王室的关系比较密切,但毕竟是一个小诸侯国。平王东迁主要不是为了近就南申,而是近就力量更强大的晋、卫、郑等诸侯国。怎么能够否认“避戎寇而远引”的事实呢。

西周为什么灭亡?

  西周灭亡的原因。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们在上面所提出的西周衰落的各种征兆,都与西周灭亡有关联。但仔细研究起来,这些征兆不过是一些表层的现象。对于西周灭亡的原因,我们应当提高到历史哲学的角度,探究其最本质的、深层次的问题。大体说来,可以归结为以下的三个方面:

  井田制的动摇

  第一,从社会生产方式的角度来看,作为西周王朝经济基础的井田制度逐渐动摇了。

  夏、商、周都施行井田制,西周是井田制的全盛时期。所谓“井田”,就是把土地划分成小块,纵横排列如“井”字形。一家耕种百亩(合今30多亩),称为“私田”。“私田”上的收获,完全归农民所有,用以养家糊口。除此之外,农民还要无偿地在“公田”上干活,“公田”上的收获归各级贵族和国王所有,相当于农业税。这是原始社会末期农村公社的土地制度在阶级社会的遗留。

  井田制度是一种土地国有制度,最高的所有权属于周天子,就是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北山》)意思是:普天之下,没有不是周天子的土地;四海之内,没有人不是周天子的臣民。而在各诸侯国里,诸侯则是国内土地的直接所有者,就是所谓“封略之内,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谁非君臣。”(《左传•昭公七年》)意思是:封疆之内,哪里不是国君的土地;吃着土地上的物产,谁不是国君的臣民。

  这种土地,占有权属于农村公社,也就是代表农村公社的各级贵族,使用权则属于农民。它是不准许买卖的,不仅农民无权作为私产来处理,就是各级贵族也没有私自处理的权利。这就是《礼记•王制》所说的“田里不鬻”(土地,宅基地和房屋不许可买卖。)

  但到了西周中期以后,这种土地国有制度就开始动摇了。有几件青铜器铭文,就反映了这种情况。

  西周中期的《格伯簋》(簋音鬼)记载:格伯用良马四匹,换取了亻朋 生的三十田。一田,就是一井,百亩,合今30多亩。

  《卫盉》(盉,音禾)记载:周共工三年(公元前920),矩伯用十田换取了裘卫的玉璋,用三田换取了两张赤虎皮,两件鹿皮披肩,一件杂色围裙。

  《卫鼎甲》记载说:邦君厉把四田转让给卫裘。

  《卫鼎乙》记载说:矩伯用林地和卫裘的车马器交换。

  对于以上的铭文,学者们还有不同的意见,或认为是土地买卖,或认为是租赁,也有人认为是典当。但不管怎么说,这反映了西周中期时,土地国有,不许买卖的制度已经发生了动摇,一部分土地可以作为自己的私产来处理了。

  由于土地国有的制度已经有所松动,到了西周晚期,贵族之间争夺土地和人民的现象也出现了。《诗经•大雅•瞻卬》:

  “人有土田,汝反有之;人有民人,汝反夺之。”

  另外,“公田”上的收获归公,“私田”上的收获归已的办法,也使农民在公田上的劳动没有兴趣。在“私田”上投劳投肥很多,耕种“公田”则马马虎虎,不卖力气。《诗经•齐风•甫田》:

  “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田甫田,维莠桀桀。”

  (那“公田”已经没法种了,谷莠子愈长愈多。……那“公田”已经没法种了,谷莠子在疯长。)

  莠,狗尾草,俗称谷莠子

以上这些,都表明井田制在逐渐衰微,瓦解。宣王即位后,传出了两条大新闻,反映了井田制逐渐衰微,瓦解的背景,历来为史家们重视。

  一条是“不藉千亩”。

  《史记•周本纪》说:

  “宣王不修籍于千亩。虢文公谏曰:'不可。’王不听。”

  籍,就是藉田,是周天子连成大片的“公田”,由农民无偿地投工耕种。每年春天开始耕种时,要搞一个始耕藉田的仪式。自周王以下公卿百官直至在上面干活的农民,都来参加。据《国语•周语上》记载:耕种开始时,“王耕一坺(音拔),班三之,庶民终于千亩。”这是说:周王用耒耜(翻土工具,犁的前身)翻了一下土,下面的大臣按照职位高低,依次增加三倍:公翻三下,卿翻九下,大夫翻二十七下。但这都是做样子的,最后的活计完全由农民来完成。这就叫“庶人终于千亩”。

  这种传统的始耕仪式,宣王为什么就不搞了呢?现代有一些学者认为:宣王已经废除了“公田”,不再通过农民在“公田”上的无偿劳动来进行剥削,而是改为“履亩而税”了。就是按照农民耕种“公田”的亩数来收税。但这仅仅是一种推论,是缺乏充分的证据的。根据史书记载,开始履亩而税,是春秋时齐国的“相地而衰征”(《国语•齐语》)和鲁国的“初税亩”(《左传•宣公十五年》),那是100多年以后的事了。不过尽管宣王未必会施行履亩而税,而从他对藉田始耕仪式不感兴趣这一点来看,说明井田制已经出现了缺口,“公田”的经营弊端丛生,对农民的剥削方式,也就是赋役制度需要变革了,尽管这变革是缓慢的,经过了一个很长的时期。

  另外一条是“料民于太原”。

  《史记•周本纪》说:

  “三十九年(前789),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宣王既亡南国之师,乃料民于太原。”

  这个打败仗的地方——千亩,和上面所说的“不藉千亩”的千亩,不是一回事。后者是周天子的藉田,即“公田”,应该在镐京一带;前者是个地名。《史记索隐》说:

  “千亩在西河介休县。”

  就是今山西介休县。

  这是说:宣王在千亩之战中,被姜氏之戎打败,丧失了从南方(江汉一带,一说南阳)征集来的军队。为了补充兵力,便在太原清查户口。这个太原,不是今山西太原。或谓今甘肃镇原,或谓今甘肃环县至平凉一带。这是一个背离传统的行为,卿土仲山父进谏说:

  “民不可料也。夫古者不断民而知其多少。”(《国语•周语上》)

  为什么过去不清查户口?这是因为:在井田制下,公社的农民由公社掌握,国家只是向公社征发民力耕种公田或通过公社征发兵役,没有必要了解公社的户口数字。但到了西周末年,公社组织不那么严密,农民迁徙,逃亡的事情时有发生;宣王为了补充兵力,不得不对农民的户口直接地清查一番。

  “不藉千亩”和“料民于太原”,都是井田制逐渐破坏的征兆。

  农业自然经济和井田制是西周王朝的经济基础,国家的军费、行政费用以及王室开支,大部分从“公田”上取得。井田制的逐渐破坏,一方面削弱了王朝的经济实力,另一方面也造成了固有的社会秩序的紊乱,社会矛盾的深化,这都影响了西周的国力,促使王朝走上了衰败的道路。

分封制的破坏

  第二,分封制的破坏,周天子失去了控制各地诸侯的能力。

  关于分封制,我们在前面已经做了全面的介绍。西周封国林立,见于《春秋》、《左传》上的大小封国就有141个。这些封国,主要是周天子的宗族,亲戚,也有一部分是原来的古国或部落,还有一部分是古圣先贤的后人,由周天子册封或承认的。各封国都臣属于周天子,要向天子进贡物产;天子发动对外战争,各封国要出兵配合;天子有难,各封国要进行救助;而周天子也有保护各封国的义务。这种分封制,是西周王朝的基本政治框架,是一种宗法性的军事殖民制度。西周王朝通过血统和亲戚关系,扩大了疆土,在外围建立了保卫宗室的屏障。西周是古代的一个殖民大帝国,也是一个联邦制的大帝国。

  西周末年,由于井田制的动摇,王朝实力的削弱,以及各封国与周天子的血缘关系逐渐疏远,各诸侯国的离心力也加强了。周天子对各诸侯国已经难以控制,各诸侯国之间也大兴兼并之风,这个联邦大帝国的根基已经动摇了。《史记•周本纪》说:

  “平王之时,周室衰微,诸侯强并弱,齐,楚,秦,晋始大,政由方伯。”

  《史记集解》引郑众(东汉人)说:“长诸侯为伯。”也就是诸侯之长,霸主。平王东迁以后,天子的权威转归于霸主。连天子本身也在霸主保护和控制之下,周王朝已经逐渐沦为一个普通的、甚至比较弱小的诸侯国了。

戎羌的威胁

  第三,戎羌的威胁。

  在中国这片广袤辽阔的土地上,自古就是华夏族和少数族活动和角逐的地方。华夏族自称是黄帝的子孙,但绝非纯粹的血统,而是以华夏族为主干,不断融合其它各族的结果。神州大地既是华夏族和少数族斗争的舞台,又是华夏族不断地与少数族融合的圣土。我们今天人口有十多亿,成为世界上的第一人口大国,就是这种融合的结果。而华夏族与少数族斗争形势的消长,又往往会影响一个王朝的兴起或灭亡。

  周人最初崛起于关中地区,其兴起是先公先王战胜或融合周围戎羌部落的结果;而西周的灭亡,又和戎羌的威逼有着密切的关系。

  西方的少数民族总称为西戎或西羌。周人在古父亶父以前,居住在泾水上游,与戎羌杂处。古父亶父为了躲避戎羌的侵扰,率部迁徙于周原岐山之下(今陕西岐山县东北)定居下来。商朝晚期,在周文王之父季历时,周人展开了对周围各戎羌部落的征伐。据《竹书纪年》记载,就征伐过西落鬼戎、燕京之戎、余无之戎、始呼之戎、翳徒之戎等。周文王时,以“西伯”(西方诸侯之长)的名义,征伐过犬戎,密须。

  西周初年,在今陕、甘、宁、青以及山西一带,都有戎羌部落的分布。当时由于周朝国力较强,对戎羌具有威慑力量,华夷的关系还是比较稳定的。到了西周中期以后,由于戎羌不来进贡,穆王曾西征戎羌,一直到了昆仑丘(大约在今甘肃、青海一带)。自周夷王(公元前885—878)以后,周朝国势衰落,对周围的戎羌已经难以控制了。宣王时,曾经征伐犬戎(猃狁)、条戎、奔戎、姜氏之戎等,被姜氏之戎败于千亩(今山西介休市)。到了幽王时,周朝进一步衰弱,关中一带大部分为戎羌占据,镐京处于戎羌的包围之中,平王为了逃避戎羌,只好东迁雒邑。

  平王东迁之后,在关中一带与戎羌斗争的任务,就落在了秦国的肩上。

  据《史记•秦本纪》记载:周孝王(公元前891—886)时,秦国的先人非子为朝廷繁殖马匹有功,被封于秦邑(在今甘肃清水西北,一说在今甘肃陇西)。宣王即位后,非子的曾孙秦仲为大夫。让他带兵去讨伐西戎,被西戎所杀。秦仲有五个儿子,长子为庄公。周宣王派出七千士兵,命庄公兄弟五人带领,征伐西戎。把西戎击破,宣王任命庄公为西垂大夫,居住在犬丘(今甘肃天水市西南)。庄公的长子世父,立志要杀死戎王,为祖父(秦仲)报仇。但在与戎人的战斗中,被戎人俘获,后被放回。周幽王时,秦庄公已死,他的弟弟秦襄公在位。襄公七年,犬戎进攻镐京,襄公与犬戎力战有功。平王东迁,秦襄公以兵送平王,平王封秦襄公为诸侯。在这以前,秦不算是诸侯,只是附庸。平王把被西戎占领的岐山以西之地赐给秦襄公,还和襄公盟誓说:“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襄公十二年,他在临死前终于把西戎从岐、丰之地驱逐出去,其地就归秦所有了。大约一百年以后,到了秦穆公(前659—621)时,秦国终于制服了西戎,“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

  秦国从秦仲开始,一直到秦穆公,大约经过了200年左右的时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算真正制服了西戎,在关中站稳了脚跟。如果平王当初不东迁,以一个国力衰弱,各诸侯国离心离德的周王朝,能够在关中站稳脚跟吗?恐怕早就被西戎吞灭了,也不会再出现一个东周了。不管怎么说,从周平王到周赧王,毕竟周王朝又延续了500多年。

  总之,从深层次的原因来看,西周的灭亡,一是井国制的开始破坏,标志着支撑西周立国的经济基础逐渐动摇,促使西周的国力衰弱,也使各种社会矛盾激化,社会动荡不安。二是作为上层建筑的分封制,是西周的基本政治框架,这个框架的动摇,使西周的国家机器难以继续转动下去。以上是内因。

  三是从外因来看,由于西周国力的衰微,血缘宗法观念的淡化,周天子失去了号令诸侯的权威,各诸侯国离心力增强,不再围着共主转,促使华夷斗争的形势发生了逆转,导致西戎各部落像潮水一样涌入关中地区,使镐京处于戎羌的包围之中,迫使周平王放弃了关中之地而东迁。这是外因,外因是通过内因而起作用的。

  东迁以后的周王朝,虽然又存在了几百年,但已经丧失了天下共主的地位,沦落为一个普通的诸侯国,只能在大国的卵翼下勉强地生存下去。因而周室的东迁,也就标志着作为天下共主的那个周王朝已经灭亡了。历史进入了诸侯争霸的春秋时期,掀开了新的一页。

  本章主要参考篇目

  1、《史记•周本纪》

  2、《史记•秦本纪》

  3、《国语•周语上》

  4、《竹书纪年》

  5、《左传•昭公二十六年》

  6、《后汉书•西羌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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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竹书纪年》说:“平王奔西申,而立伯盤以为太子。”这个伯盤,就是《史记》上的伯服。有的学者认为:盤,古写作般,般与服形近,史记误为伯服,应以伯般为正。

  ②参见以下诸文:

  王雷生:《平王东迁年代新探》,《人文杂志》,1997,第3期。

  王玉哲:《周平王东迁乃避秦非避犬戎说》、《天津社会科学》,1986年第3期。

  晁福林:《论平王东迁》、《历史研究》,1991年,第6期

  ③王玉哲:上引文。

  ④钱穆:《西周戎祸考》、《禹贡》第2卷,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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