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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丨散文】赵心放《两辈师生情》

 作家荟 2020-11-03

《阅读悦读》首届大赛(小说)征文启事

文/赵心放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上世纪六十年代,郭凡进中学读到初二年级,就碰上史无前例的社会震荡。当了几年逍遥派,上世纪六十年代末,郭凡随着上山下乡的洪流到农村插队落户,不久病退回城。郭凡养好身体后,臭老九家庭没门路为子女找工作,只好外出打短工。

那时人们的观念和现在不同,要找一个能负责生养死葬的单位心里才踏实,不知不觉到二十六岁了,郭凡和他的父母亲都着急起来,再如此混下去,怎么得了?就在此时,郭凡认识了一个出五服的表叔,在表叔的帮助下,郭凡终于享受到劳动局的正式招工,进了位于本市江南区的一家市属制鞋机械工厂。表叔只是一个资深办事员,费了不少力疏通关系,方使郭凡当上了模具钳工学徒。会计统计、劳工等专业工作不分配给学工干。俗话说,车工紧,钳工松,吊二浪当学电工。与吊二浪当的电工工种无缘,但比紧的车工工种好,再说钳工工种里,模具钳工比装配钳工技术性强得多,比维修钳工没那么费体力。

人要务实,不能得陇望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郭凡还是蛮高兴的。一步错百步错,中途难转身另觅路,人生之路硬是要会选择哟!郭凡选择后,就幸遇结缘了。

张师傅五十岁左右,矮胖,眼睛很有神,话不多,对人冷冷淡淡的,一副独来独往的模样。郭凡第一次和他交谈时,他把自己戴的帽子摘下来戴上去,又摘下来又戴上去,苦笑了一下。郭凡想起了厂劳动调配员说的话,点了点头。张师傅说:知道就好!我不敢拒绝厂里的安排,当个挂名师傅大家都说得过去而已。这活路技术要求高,又脏又累的,有时赶急件还要加班,很多人都不愿意干。你想干就自己学好了。

在打短工的几年中,郭凡学会了好几种手艺,都是自己和师傅关系融洽,师傅手把手教的。张师傅明确表示不乐意教自己,郭凡却不气馁,虽然才刚接触,没说几句话,但从张师傅的言谈举止中,感觉他不是大老粗,是个耿直人,还挺懂礼节的,只是碰到软钉子而已,经历过几年磨练的郭庆一点打退堂鼓的意思都没有。他上班打开水,工作中主动去借工具领材料送完工的模具,下班做清洁,包干了全部打杂事。人心都是肉长的,张师傅有些过意不去,一再说自已来做。郭凡说:旧社会当学徒,师傅家的尿罐子要倒,奶娃儿要抱才行,现在当师傅的没要徒弟干这些事嘛。张师傅不由得淡淡的抿抿嘴,以后他就开始主动讲解一些模具钳工的基本功夫了。

郭凡下车间当模具钳工学徒不到二个月,厂党支部书记找他去谈话,说要他以工代干,到厂部搞宣传和职工教育工作。现在的学徒工资18.5元改为普工工资28.5元。

这事说起来,是郭凡自己惹上的。前段时间,厂里打算在周恩来总理祭日时出纪念专刊。兼职搞宣传的王老师发动还在参加集体劳动的新学徒写稿。郭凡从小爱读书爱写作,写稿子和自己的爱好合拍,再说他最敬重的人物里就有周恩来。当着众人的面,他从王老师那里拿来笔和纸,沉思一会儿,写了一首题为悼念周恩来总理的小诗:哀思凝双手,那堪把剪刀?朵朵白花开,皆用泪水浇。酷爱读书的王老师拿着诗稿看了看,问他会不会写消息通讯,懂不懂点书法和美术。郭凡说都能凑合凑合。王老师叹道:真没想到,你的诗有太白遗风,还是个搞宣传的料!

纪念专刊顺利出刊后,看重了郭凡的王老师,来个一箭双雕,以自己年过半百本职工作本来就繁重为理由,在以前多次要求的基础上,再次要求不搞兼职,向厂领导全力举荐郭凡。那时候基层的宣传工作,说起来重要,做起来次要,空岗没人是政治不可靠。厂领导反复研究后,决定郭凡任宣传和教育干事。当时恰巧上级布置了一项热门工作——职工教育,文件要求要有专(兼)职人员抓。正愁找不着人来干哩,这不?几件好事就如此一起办了。这么安排使郭凡所料不及,只好说考虑一下回答。

上班时,郭凡给张师傅讲了这事,张师傅没正面建议,摆了一个龙门阵:以前厂里组织学政治经济学,大家不懂啥叫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问我我没开腔。问厂长,厂长说厂党政领导班子和各科室叫上层建筑,车间班组嘛就是经济基础。这么一说大家就明白了。郭凡不由得笑起来,这厂长真是个实用主义的典型!张师傅说:上层建筑决定经济基础,经济基础反作用于上层建筑。两者的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我们不多谈理论,你就按厂长的说法考虑,觉得在哪里干心里踏实就在哪里干嘛。郭凡理解张师傅的处境和他未明言的意思,毕竟两人打交道不久,如果自己把话对穿对过传出去了,弄得不好就会成为他的一个新罪名。

过了两天,郭凡明确回答厂党支部书记:不愿干。厂党支部书记很会做思想工作,讲了组织原则又讲了年轻人要发挥自己才能什么的。胳臂终究拧不过大腿,郭凡最终有条件地答应了。厂党支部书记一口应允郭凡提出的条件,当领导的人谁没招数?先安排好工作是当务之急,孙悟空本事再大,也跳不出如来佛手心,以后出现了这样或那样问题再处理不迟。

郭凡早就想好了万一推辞不掉要提出的的条件。提的条件是临时代理,请组织尽快另行物色合适人选。学徒工资不变,自己安排好工作,抽时间继续当模具钳工学徒。所提条件不是爸爸妈妈建议的,而是他从现实中体会到的,虽然每月能多得10元,算得上一笔不菲的收入,够开支半个月左右的基本伙食费,但不能顾了眼前不管长远啊!看书写作当爱好不错,要讲轻松过日子,天干饿不死手艺人,仓内有粮心里不慌,的确还是要有技术才踏实。

从此以后,郭凡起早贪黑成了忙人,同事们称之为早中晚三班见。那时他还是单身汉,工作日住厂集体宿舍,晚上安排时间做宣传和职工教育工作。白天除了需外出办事和参加会议外,就到车间去学制作模具。锉、锯、打眼、钻孔这些,是模具钳工的基本技艺,张师傅已经肯教了,只要掌握要领后多练习就行。模具钳工还必须会识图和简单制图,郭凡觉得很吃力。经打听,要会识图和制图,需要掌握平面几何、立体几何和三角函数等数学知识。

郭凡的数学是短板,当年学到解二元一次方程组时就停课闹革命,十年来从没看过数学方面的书。郭凡为数学底子太差犯难,有个师傅悄悄给他说:你师傅是个全挂子,除手艺呱呱叫外,是高中毕业文化程度,当年各科成绩都很好,这么多年也在坚持自修,其中就有数学,老师就在你身边嘛。一语惊醒迷茫人。郭凡悟出门道后,到新华书店买了有关书籍,除抽时间努力自学外,想方设法缠着张师傅讲解重点和难点。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多久郭凡就开始有收获了。郭凡高兴地给张师傅说:你不仅是我学手艺的师傅,还是我学知识的老师哟。郭凡尊师好学勤快,随着时间推移,两人的交情越来越深厚。

有一天,郭凡给张师傅摆谈自己家人的情况。张师傅听到郭凡爸爸抗战胜利后曾在东华学院工作过时,接嘴“嘿”一声,说了自己爸爸的姓名,还说他老人家如今健在,也曾经在那里干过。

说者随口讲,听者有心记,那个周末,郭凡回家就给爸爸讲了这事。爸爸听后激动地说: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他是我中学的语文老师,我算得上他的得意门生吧?我们师生情谊很深厚的!以后我在东华学院工作时还和他做过两年同事。失去联系很多年了,我还认为他早已去世。算算年纪,他如今有七十岁左右。我真想见见他啊!

爸爸给郭凡摆他张老师,也就是张师傅爸爸的龙门阵:张老师出身于东川县的一户大地主,家有近千石谷子。老太爷死后,当老大的他叫老二当家,他和过去一样,绝大部份时间在本城工作。解放初当地要枪毙他,押上刑场准备行刑时,一马飞奔而至,大叫枪下留人,没过多久他就被释放了。据说他家曾有一个长工被国民党追捕,他资助这个长工成功转移。后来这个长工杳无音信,听传言是地下党的一个重要负责人。当然他本人也很行善,灾荒年头,叫家里人主动给佃户减租,开粥厂施舍灾民。郭凡笑着说:老爸啊,你不仅能当教师,还能当演员,你讲的评书很精彩哟!爸爸说:张老师解放前在东川县很有善名,当地的男女老幼皆知。我以前有一个东川籍的同事,和我也是朋友,解放初我悄悄向他打听张老师家情况时他摆的,谁敢乱打听瞎吹牛?

郭凡上班后,抽时间给张师傅讲了爸爸摆的龙门阵。张师傅没正面回应,难得一笑后说:我爸爸解放后一直都是省政协委员,现在开始恢复开展工作了。过一个多月,他要路过本城,到省上去参加政协会,我来做安排,那时他俩师生见见面。郭凡直呼好,好,好!说我们两师生作陪。

张师傅的爸爸,郭凡称张爷爷,到重庆后,郭凡父子应约来到张师傅家。郭凡爸爸进屋没说一言半语,对着张爷爷恭恭敬敬的行了个九十度鞠躬礼,然后快步上前和他久久地拥抱,此时无声胜有声啊,两人四目都泪水盈眶。

张爷爷矮矮胖胖,神采奕奕,和蔼可亲,好个寿星模样儿。众人就坐后闲谈。

 

张师傅说:人啊真的要讲有缘,如果郭凡进厂不当模具钳工,改行搞宣传职工教育不坚持学技术,我们今天就不会坐在一起了。

爸爸点点头:的确有缘!如果郭凡没病退回城、那场运动还继续下去、没有那个老表介绍郭凡进这个厂,那就更无从谈起。

郭凡想聊聊感兴趣的事,抢过话头道:张爷爷,那枪下留人的故事太精彩了!我业余爱好读书写作,请你详详细细讲讲,是写传奇类小说的好素材哩。

张爷爷哈哈大笑:那是说书人加的佐料,不然如何能吸引听客的耳朵?话说回来,我喜欢行善是实,解放初我确实被抓过、还被捆着去陪过杀场,那场面真的吓人,后来被无罪释放了。解放前两三年,我的确先后帮助好几个人逃过国民党的追捕,但逃走的人我至今不知道真实姓名和具体身份,从此也没再碰过面。

郭凡在胸前双手合十,微闭眼睛学和尚样,慢调朗声说道:阿弥陀佛,你救的人中肯定有地下党的重要负责人,解放后当上了大官。好人有好报,不然你就不会是民主人士,当不上政协委员。善哉!这点就不是加的佐料啦。

张爷爷又哈哈大笑:你这小家伙啊,和你师傅年轻时一个样。

郭凡爸爸指指张师傅给张爷爷说:听郭凡讲,我的小师弟这么多年很坎坷啊!

张爷爷慢慢敛住了笑容,深沉地说,这小子啊,读书时成绩特好,从小就能说会写,解放没几年就入了党,到江南区政府工作。塞翁得马焉知非祸?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他好些事看不惯,爱给领导提意见,政治学习时他喜欢去读报,有几次在报上选了大右派写的文章读。别人说他是赞成那些观点才选出来读的,和坏人同流合污者同样是坏人。他没搞懂,那时报上发表大右派的文章,是叫引蛇出洞。大右派出洞了,他这条跟着爬的蚯蚓变成蛇,成了小右派,也出洞了。他划为右派后,被开除了党籍,从机关下放到企业工作,性格完全变了样,一天不说几句话,三脚尖也踢不出个屁来。

张师傅低着头红着脸没开腔,估计是沉浸在对往事的痛苦回忆中去了。

当教师的郭凡爸爸,觉得自己说的话可能有点唐突。他很会开导人和安慰人,接着说道:幸好小师弟很有能力,一双手既能拿笔杆也能拿锉刀,亦干亦工,日子过得还算轻松,比我有的右派同事下放到农村要好得多。我是旧知识份子,一辈子当教书匠,披着臭老九的皮,每次运动来了都要当当运动员,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丢失了不少宝贵资料,也是日子难过年年过哟。哎!让老婆娃娃也跟着受累。

张爷爷淡然地说:人一生平坦路少,崎岖路多嘛。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地方党政机关成了黑司令部,领导们成了走资本主义当权派,我这个省政协委员也没得到保护,三天两头游街挨斗不说,近古稀之年了,还要去当打扫厕所的清洁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小子当不成干部后,生存和应变能力还行,能顺利地改成凭手艺吃饭。日子过得过来,就是最好的结果。

郭凡没想到,自己走的技术人生路会嘎然而止,三年学徒期满经考核合格刚转正定级,就被调离工厂。说起根源来,同样是他自己惹上的。在厂里代理宣传和教育工作后,一次报社记者来采访,把他发展成了通讯员。喜欢写作的他,稿件投得多上报率也高,由此上级公司不少人认识和了解了他,当时上级公司恰好急需补充他这类人员。厂党支部书记拿着上级公司的调令脸色由晴转阴,十分为难地说:宣传和职工教育工作另找谁干呵?

随着政策的逐步落实,郭凡调离前,张师傅恢复了党籍,当上了车间主任,郭凡调离后,张师傅改任厂办主任,后升任厂长。

郭凡调到公司工作后,报考了不脱产的函授大学,学的是工业企业管理专业,每天人倍忙,但每逢到江南区的公司所属工厂办事,若有空总要去看望张师傅。通过多次接触,郭凡总觉得在当二十年右派的刻骨铭心伤痛中,他的黄金年华已流失,他的聪明才智销蚀了,如今思想转轨太慢,性格太内向,管理理念和决策能力越来越不适应做新时期企业厂长的需要。在企业成品库存量居高不下时,郭凡建议降价销售滞销的老产品,张师傅只算要亏损多少,不算抽活资金带来的好处。由于资金短缺,新产品开发受阻,他坐等上级的专项资金支持,反对到银行去贷款,那怕郭凡承诺由自己帮着去疏通关系也不行,说利息多了要增加企业负担。两人常为工作上的事争论不休。郭凡对张师傅固执己见、抱残守阙的作法感到很难受,但也无计可施。

张师傅当厂长的那几年,正处于由传统的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埸经济的时期,由于力不从心,企业举步维艰,逐步走下坡路,要强的张师傅多次申请辞职。说来也是一种缘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根据公司党委决定,时任公司党政办公室副主任的郭凡,到这个厂代职任书记兼厂长。张师傅这时候虽说是自愿“下课”,但还有大半年时间才能退休,心里觉得很茫然,不知干点啥好。郭凡在抓好企业党政工作的同时,想方设法给他做好退休前的工作安排。过了两年,企业重新步入了正轨,郭凡调回公司。

进入新世纪后的第一年,历经三个世纪的张爷爷,以一百零三岁的高龄逝世,已到知天命年纪的郭凡去参加了追悼会。从悼词中得知,张爷爷在解放前几年的确帮助过当时川东地下党的重要负责人逃过国民党的追捕。解放后任过数届省政协委员,为地方文教事业的发展作了大量工作。在张爷爷的灵柩旁,逾八十岁的张师傅指着身边两个戴白花的耄耋老人,对郭凡说:他们就是那个负责人的儿子媳妇,我的干哥干嫂。说来话长,缘分啊!缘分……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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