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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亚 | 太湖三白与米粉江湖

 向度文化 2021-01-25

银鱼、白鱼、白虾谓之“太湖三白”。

——王亚《太湖三白与米粉江湖》

太湖三白与米粉江湖

文 | 王亚

太湖三白

鲜呵!

在苏州,任是哪一样吃食搁进嘴里,都必囫囵着嚼落肚,连声道一个“鲜”字。囫囵是为着这个鲜,叫唤也为鲜。蔬食鲜,鱼肉鲜,虾蟹鲜,啖而食之,鲜味在唇齿喉舌间鼓荡着,久不忍去。说苏州鲜食,“太湖三白”必位列期间。

银鱼、白鱼、白虾谓之“太湖三白”。

银鱼并非银色,而是浑体通透,晶莹白皙,新打捞出水看时,直如白玉,且“水头”极好。银鱼只一根针长短,筷子粗细,古人大约看情状似箸,又如玉质,便称银鱼为“玉箸鱼”。有诗证:“玉箸鱼鲜和韭煮,金花菜好入粞摊,蚕豆又登盘。”只是这做法让人略有些疑惑,将银鱼与韭菜同煮是为着去腥吗?须知韭菜味重,银鱼存鲜,二者同煮恐会夺了鲜味。还是如今苏州人的银鱼鸡蛋羹银鱼炒鸡蛋和清蒸银鱼种种,只略撒些葱花,鲜香滑软,足以慰藉五脏庙了。

白鱼倒是银色,有老银的光泽。新银器多具冷光,一些凉薄,冷冷地静穆着,透着一股子刀剑气。白鱼的老银光是温和的,透着旧年月里老祖母的慈和。白鱼入口也慈和,不似一般鱼暗藏了诸多刀光剑影。它细鳞细骨,长相也纤细伶仃,得算鱼家族里的林妹妹,惟头昂着,也似林妹妹。我们湘南也有类似的鱼,一般模样,叫“翘嘴鱼”,不知道算不算白鱼同宗?白鱼大约只有清蒸一法了。拾掇干净肚腹,薄薄敷一层盐,葱姜蒜齐备,红椒切丝,再添一勺豆瓣酱,浇上黄酒和油,蒸个七八分钟就得。白鱼的慈和从伸箸那刻就可知,鱼肉极嫩,夹一大筷子都显得云淡风轻。入口的鲜味大约是为着回应拾掇时的腥味,一蒸过后腥膻全换成鲜。鲜也慈和,茸茸软软,像苏州人讲话,侬软得舒服。鱼肉里也有小刺,并不袭人。这样清减温软的白鱼,竟有人称“银刀”,实在让人要为它抱不平。

太湖白虾则确乎擎了刀剑,一副虚张声势的样子,其实是个“软脚虾”。据说,苏州人在市场里买了白虾,兜一兜水盛了,得跑着回家做,就为着一个“鲜”。白虾做法更简单,盐水里搁姜片煮沸,放虾,边煮便搅拌让虾均匀受热,再倒黄酒少许,撒葱花一撮,就可起锅了。他们叫盐水白虾。吃白虾最得意趣,五指抻开抓一把虾须,轻轻一提就能拎起十几二十只来,便这么一只只搁进嘴里,嘬了虾身吃,头须又是一把拎了置一边。这叫“提须拎虾”,只有“洋盘”(门外汉)才用筷子一只只夹来吃呢。他们又说。白虾是真白,连煮熟了都白,全然打破了“虾壳红”的魔咒。

我始终没在船上吃过“三白”。据说太湖船菜才是真鲜,新打捞的鱼虾活蹦乱跳的就入了锅,煎炒烹炸焖蒸汆,随你尽兴。只喝着黄酒吃着船菜时,别鲜到熏熏然,一不小心跌进太湖才好。

米粉江湖

与北方好面食一样,南方人民论起家乡米粉时,人人各端一碗,各执一词,浑然要打下一个米粉江湖。又碗碗皆可夺得武林盟主一般,衡阳派不服常德帮,怀化鸭子粉同柳州螺蛳粉打得不可开交。就连同名的“鱼粉”,衡阳三塘与郴州栖凤渡还有原汤、红油之争。

各粉入各胃,“刀光剑影”的米粉江湖终究争不出个子丑寅卯。

家乡在郴州,老城,有清淑之气。“清淑之气”是韩愈老夫子的话,彼时他正过郴州,与苏仙岭景星观的廖道士交好。郴江水缓缓在郴山丘岗间淌了几千年,再注入耒水,汇入湘江。此谓“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这又是少游句子。我就在这样一个老城里住着,清早跟着祖父往屋后的苏仙岭探一回秦少游,再趴上父亲的凤凰单车后座穿街串巷去寻一碗栖凤渡鱼粉。整个早晨都缓慢悠长。

好吃的鱼粉都在于汤底。栖河的鲢鱼、家养的猪筒子骨、菜地里的土姜片,加井水文火酽酽地熬一夜。晒干的红尖椒用石臼捣成粉,一勺土茶油倒入锅底,待油略温便搁辣椒粉,滴几滴酱油撒些盐花,炒出喷香红艳的油辣椒。待鱼汤熬得了,倒入油辣椒,放盐、葱花、豆油,淋些生茶油,汤底就有了,汤白辣椒红。佐料里有一样豆油是栖凤渡鱼粉必备,亦是郴州一带独有。黄豆煮了捣成泥,几经发酵晾晒呈酱黑色,隔数条街也能闻见香。豆油香与酱油味不同,酱油是冷香袭人,直接而浓郁。豆油有粘稠的暖意,有黄豆的原香,馥郁又跌宕,一重香里又翻出一重。香味即便在粗陶罐里存着也隔不开,一点点漏出来,犹抓挠人。拿筷子从罐里挑出一小团豆油往红油鱼汤里搁了,待分释于汤中,香味更暖。几乎眼见得老祖母在灶边塞柴火,灶上铁锅里红酽酽的鱼汤翻滚,香味能在梁檩上回旋几日。

郴州米粉也分几种,经压榨呈圆条的叫“榨粉”,米浆蒸成“摊皮”再切的称“切粉”,切粉又分干湿,与别处从米粉形状称“圆”“扁”“宽”不一样。我见过外祖母做切粉。将粳米略添一些糯米加井水泡发,石磨磨成米浆待用。特制的铝制平底屉笼架在铁锅上,一格屉笼倒一层米浆,隔水蒸,一块蒸好的“摊皮”略晾晒切了能煮一碗粉。这样做出来的切粉滑软又筋道,入口还不待你回味,它已经滑落肚去。干切粉则是将湿切粉团成团晒干,待客时便拿出几团,最经得煮。

外祖母煮粉,总一手拿筷,一手持大漏勺,湿切粉搁漏勺中。铝锅里的水滚了三滚之后,迅速将漏勺置入滚沸的水里,筷子同时伸进去将切粉来回搅拌数次,又迅速提起漏勺在锅沿抖几抖,将多余的水抖落便倒入粗瓷碗里。动作一气呵成,浑如张宗子写天镜园捞笋,就差旁边立一个堂倌高喊一声“捞粉!”

粉捞出来,长勺伸入铁锅搅开辣油舀汤底浇汤头,又是一气动作,堪比一套武林招数,也须样样拿捏到位。

一碗栖凤渡鱼粉端上桌,一层火红的辣椒油酽酽地盖住粉,上面几块鱼肉也是裹牢了辣椒。再伸筷子搅匀,鱼的鲜味和汤底的香味都一股脑蒸腾出来,还未吃已馋涎偷咽。吸嗦一口,鲜香在嘴里汹涌鼓荡,辣早不是什么事了。一碗下来酣畅淋漓,连汤都一口饮尽,还总忍不住叫再煮一碗。吃粉的人互相看看,一个个一嘴的红辣椒油,成了“猴子屁股”,这才想起辣来,倒浑身爽利通泰。

王亚,湖南郴州人,湖南省作协会员。在国内多家报刊撰写专栏文章。有作品发表于《天涯》《湖南文学》《雨花》《鹿鸣》等刊物。出版有《声色记》《一些闲时》《此岸流水彼岸花》《今生最爱李清照》等散文随笔集,编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读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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