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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学导师湛若水和王阳明

 吴工图书馆 2021-03-09

王阳明同时代,在学术上最具抗衡的是他的好友湛若水,阳明心学形成过程中,湛若水及其师陈献章的学说无疑为之作出了不可小觑的贡献。譬如,王阳明宗旨为“致良知”,湛若水为“随处体认天理”,黄宗羲说:“天理即良知,体认即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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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级对话

4月,春天的北京,风吹在身上还是有些寒意。一大早,湛若水穿着厚厚的袍子就从住处赶去翰林院上班。快走到办公室时,他听到一个人正在屋子里讲着什么。湛若水悄悄走过来,但见一个30岁左右,一身戎装的年轻人,正在那里与翰林院的同事讲着话。只听他讲道:“心才是万事万物的根本,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心的产物。心认识不到的,它可能存在吗?”

只听这一句,湛若水心里就猛一咯噔。这个年轻人的思路和平时自己所想的真是一致啊。他不禁认真地打量起此人来。

他容长面颊,一双细长的眼睛有一种幽光。他眉毛浓密,直插鬓角。他的上下唇都留有不长的胡须,这使他年轻的脸上多了些成熟。这个人面部最显著的特征是中挺的悬胆鼻。这是一张清秀儒雅的面孔,看得出是个长久沉于内心的读书人;可分明他又有掩不住的刚毅枭雄之气。这个年轻人,颇有文武兼备的丰姿美仪。

湛若水还在认真的观察中,却见这个年轻人霍地站起来,然后走到门口,他指着庭院栽种的树木说:“人有心,才有了解。比如你看春天到了,花开了。院子里这些迎春花、桃花、杏花、梨花都开花了。我们没看这些花时,花是寂静的。当我们看到了这些花,看到这些花有红、有黄、有粉、有白等各种颜色,花已在你心里而不是在心外。”

湛若水问同事黄绾这个讲话的人是谁?黄绾告诉他,此人叫王阳明,任南京刑部主事,这几天他来京城公干,在吏部讲学。

哦,湛若水早就听说过此人大名,知道他年纪轻轻,却已是学问精湛,且文功武略,都有研究和实践。王阳明的惊人之处,是对盛行于当今的程朱理学提出了不同看法,那些立意和主张都很有说服力。王阳明的学问,与自己和老师陈白沙一向的治学很是合拍。今后,自己非常愿意与王阳明讨论研习,以增裨益。

待到空闲,黄绾将王阳明介绍给湛若水认识。

王阳明一听说是湛若水,马上躬身施礼道:“久仰,久仰。先生不慕虚名,潜心学问,才华卓著,受小弟一拜。”

湛若水回礼。

大家坐下说话。

王阳明说:“先生从广东来,说起来我们先祖与广东很有渊源。”

王阳明的先祖王纲在明朱元璋时代,经刘伯温推荐被任命为兵部郎中。有一年,王纲接朝廷命令,被派往广东任参议督办军饷。王纲带着儿子王彦达一同前往广东潮州。这一次,王纲在增城被海盗杀害。增城人在江边为其建造“忠孝祠”。

湛若水听到这里,心里又是咯噔一声。

一番寒暄过后,方知王阳明这次来京城,除了讲学,就是与翰林院的学子们开始着手下一届的考试事宜。湛若水心想,以后他们就有更多的接触机会了。

白天忙完,晚饭以后,湛若水和王阳明、黄绾常常聚在一起聊天。这是人一生中思维极为活跃的时期,没有闲话,只有对问题的深入讨论。

湛若水极为欣喜。在岭南,他独处苦修,却难以找到棋逢对手的同辈。与王阳明的交流,让他领悟了更多的东西。他对王阳明的好感与日俱增。

王阳明比湛若水小7岁,但若是从科考的年代来说,王阳明早过湛若水。王阳明曾在弘治十二年,即1499年他28岁时参加礼部会试,因考试出色,被赐二甲进士。这一年,湛若水正在江门陪伴老师陈白沙的病榻前,并已断了功名考试之心。

湛若水感觉到王阳明对自己学术的理解和尊重。他何尝不是呢!见过那么多人,似阳明这等胸襟抱负、文韬武略都堪称表率者,很少见哪!阳明身上,有的是谦逊,无任何的逞才使气。

湛若水了解王阳明,他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官宦世家,其父王华曾在成化17年,也就是1481年考取状元。那年王阳明虚岁10岁,即随父赴京。眼下,王华仍是南京吏部尚书。

湛若水总是欣赏地看着王阳明。这个男人身上充满了生命的能量。他见过大世面,也有雄才。阳明不仅读经史名典,他还博览兵法秘籍,懂得列阵游戏。他出游边关,骑马射箭。比较而言,自己见识浅陋,绝对没有阳明生命的丰富和饱满。

王阳明已从湛若水的目光中感受到温煦如春的兄弟之谊,他都被看得不好意思了。

王阳明何尝不是与湛若水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他面前的湛若水年已40,正是一个男人的盛年。若水个子高挺伟岸。他面容方正,下巴线条立体,他眉长,眼睛大而明亮,其颜洁净透亮,美髯须飘于唇下。若水仪表出众,颇有圣德之容。

王阳明眼中的湛若水,身上完全没有低地多年带有民间知识分子的局促拘泥。湛若水行为端肃而周正,温暖而大气。

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互相欣赏,从外貌气质到内心精神的欣赏。今后,他们在学问上切磋琢磨,却又在争辩中秉持各自的观点,从善如流中修正着自己的误区和偏颇。那互助提携共进,是明代思想界,乃至中国思想界传诵永恒的佳话。

人与人之间互为知己不是无由来的,这里边一定有缘由。

中国民间社会的草根层面,一向推崇歃血为盟的江湖义气。但这不过是增强个人胆量以壮大个人队伍的相互抱团。他们信奉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哲学,这是嗜血游戏中的一种。本该是无奈的个人之举,却被中国的百姓敬奉为英雄悲壮的传奇。这些行为,作用于历史的意义不大。而那种在官场上的拉派结党也不是友情,而是相互利用的利益捆绑;关键时刻一旦触及个人利益得失,人内心的幽暗就会显现,党同伐异的现象就会出现。

在湛若水与王阳明这里,他们用精神照亮着沉闷窒息的暗夜。他们在殊途同归中将达臻精神的相当高度。

湛若水这晚仍在谈他所认为的天理。

他咂了一口酒道:“我认为天理随处可以体认。何谓天理,它是事物的内在根本,是永恒的道理。我们在体会时,天理不是虚的、看不见的东西。它正存在于一箪食一草木,存在于个人的疼痛冷暖呼吸吐纳之间。天理就是承认个人感觉的真实性。”

王阳明道:“兄之所言极是。我极为赞赏随处体认天理的观点。但怎么体认?我曾经走过弯路。那时我相信格物致知,于是跑到一个竹林砍了七天的竹子。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只累得自己得了一场病。从此,我开始怀疑这种学说。要知道,格物致知正是朱熹的名言,我对我的怀疑也有疑虑。”

湛若水道:“那么请问阳明,当你怀疑了'格物说’,你将往哪个方面转化,寻找新的思想资源?”

王阳明说:“为兄正是问到我的内穴了。多少年来我苦苦思索,却是寻找不出答案。我仍然沿着你提问的'天理’这一思路来说。追溯起来,朱熹的'存天理’,存的是统治者要求的准则和规矩。我们只有按照这样的标准去做才是合乎天理的,而其他都可忽略不计。而为兄的'随处体认天理’,是说我们每个人都要有感受力、领悟力,那样我们就可以自我寻找到正道和标准,也就是自己可以有自己认识到的天理。这已将天理从高高在上的神坛和祭坛拉了下来。这是对原来天理的扩大和丰富,也是冒犯和僭越的创造性思维。”

湛若水听王阳明这样理解和推重自己的思考,内心极为感动。思想界的同道才有如此的相知相亲。人们常说文人相轻,说同行间免不了相互的嫉妒,那是达不到一定思想境界的人才会有的偏执狭隘;心胸宽广而磊落的思者,从来都认为人是互相照亮和互为光彩的。

湛若水说:“阳明真是太抬爱我了。愚兄在乡野间日久,所思所感断篇残简,尚无新意。我极为欣赏的仍是你的思考,一步步有条理、有推进、有体系。敬请赐教。”

旁边的黄绾真是一个最好的倾听者。他自知自己的学问水平尚未达到某种造诣,如今倾听两位大师级的谈话,实在是太过瘾,太有收获了。他根本不想插嘴,只在一旁看谁杯中的酒喝完了,就赶紧斟上。他要做的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王阳明回答着湛若水的问题:“我的所有领悟都是从心开始。心无边无际,游刃八荒,云鹜四极。一个开启的心可以想很多很多。可谁来管束和控制一个人的心呢?外力做不到。而心唯一受限的是良知。良知是人之为人的最终依峙和底线。”

湛若水和黄绾在一旁都默默点头。

王阳明有些兴奋,他脸色微红,黄酒让他感觉心力很是充沛,他站起来言道:“良知为心的本体。无善无恶就是没有私心没有被物体遮蔽的心。当人们产生了意念,并把这种意念加在事物上时,人就有了不同看法,也就有了善恶的差别。”

王阳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又说:“哪个人都不能有道德优越感,就如同良知它自在地知善知恶。这是心接受了知以后的所为。一切学问,归结到最后,就是能按自己的良知行动。”

“对,行动非常重要。”湛若水听到这里非常赞同,他霍地站起来,顺着王阳明的话说下去:“人的道德认识应该和道德行动齐头并进。而不能说我知道得不多,所以不能行;等我知道得足够多了才去行。”

湛若水想起老师陈白沙的话,老师说,人心是根本,行动是目的。如果有了知识而不行动,读再多的圣贤书也是白读。如今,这些道理在王阳明这里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他感觉心里更有底了。

王阳明听到湛若水这样与自己共鸣,他端起酒壶,给自己也给湛若水满上,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与兄越交流越默契,我再次敬酒,以表内心激动与快慰。”说完,他又是一饮而尽。

王阳明的确没想到湛若水对自己的知行统一观点如此肯定,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与湛若水没有见面之前,听朝中学子议论过江门的陈白沙,说那真是一个全部放下的真儒。他也对陈白沙的学问略知一二。因所知不多,就以为陈的“静虚”观念虽也有个人认知的通达悟透,但仅仅以参禅的方式并不能完成自我,不能在历史上有立言的可能。现在,听“江门学派”传人湛若水的表述,方知他们学说中的“大心”,正是与行动并列的意思

湛若水只觉晕乎乎的。他太喜欢王阳明了。这个人不仅学问、气质、人品都是一流;他身上的任侠之士的洒脱,强烈的生命能量也是那样有光彩。如今,他们又有在共同语境下的相互促进相互吸引,这让湛若水太高兴了。

湛若水自己将酒杯斟满,然后走到王阳明跟前,他忘情地说:“我能遇到阳明,实乃三生有幸。黄绾兄在此明鉴我们彼此的情谊。”

说完,他一改平日不胜酒力的习惯,一口将酒喝完。

接着,三人订下终身共学的盟约,要将“为往圣继绝学,为生民立命”化为今生的实际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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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场山路上

这是1506年冬季的一天,傍晚,湛若水在家里来回踱步。他眉峰紧蹙,神色焦虑,情绪坏到极点。他的好友王阳明受奸人所害,将被贬到贵州一个偏僻的驿站。

白天,湛若水眼睁睁看着王阳明在庭上被打40杖。原本就消瘦的阳明,被打后已经站不起来,是被人抬回去的。

这一切,皆因为王阳明得罪了刘瑾。

这一年,14岁的少年皇帝朱厚照依旧惧怕暗夜、孤独和训导。阴郁空荡寂寂的皇宫,白天和黑夜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刘瑾。这个已经50多岁的资深太监,目睹着朝廷内外的阴谋和机会,更换与荒诞;他也揣摩透了主子的全部心思。最关键的是他知道怎么哄皇帝开心。

刘瑾控制了皇帝,实际上是控制了朝廷。刘瑾贯彻着自己的意图,他对不满意见的人采取报复手段。宫中的恐怖如鬼魅之风飘忽在每个角落。

这年的秋天,南京给事中御史戴铣等20余人得罪了刘瑾。这还了得,刘瑾将戴铣等一干人逮捕归案,要严厉处置。这些人和王阳明都共过事,有交情,王阳明也深知这都是些刚直不阿的耿介之人。王阳明不能见死不救。他写了奏折呈报皇帝上疏论救。

刘瑾十分恼怒,他下令对王阳明施廷杖40,并贬谪至偏僻的贵州龙场驿站当驿丞。

湛若水想到白天王阳明被杖打的惨景,心头难过。他在为阳明的身体也为其前程担忧着。

妻子敲门进来,轻声说:“先生该吃晚饭了。”

湛若水心头乱,只觉胃口堵得慌,根本不想吃东西。但他不会拂了妻子的好意,仍然出来。他喝了一碗白粥,然后又回到书房。他双目微闭,就那样坐在椅子上。

回想来京这将近一年的时间,生活是逐渐安定下来。他的工作是在翰林院做编修,是整理归拢材料、编辑撰写文案一类的活儿,他干起来还比较顺手。广东增城新塘的家眷也接来了,住处也安排好,一切都在慢慢步入正轨。

他也在回想与王阳明的交往。王阳明在京讲学完毕,朝廷留他在京城做事,这样,他们见面交流的时间就更多了,讨论在继续。大多时候他们彼此看法一致,有时也会意见不同。

王阳明总在问湛若水:“为兄提出随处体认天理,这天理是什么?它又如何与朱熹的天理划出界线?我心求疑惑,望兄教我。”

湛若水回答:“阳明真是眼毒啊,一眼就看穿我早年研读吸收了程朱理学的思维来路。程朱的天理,是那个高悬于头顶的绝对正确,谁也不敢动不敢碰的神明,人们只能膜拜叩首而不敢质疑,不敢加入自己的辨认。我以为的天理,是我心中经过明确思考以后的中正,它合乎正道、大道,世间万物制度人心都经由它得以考验。

王阳明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仍有些玄虚了。谁能说自己所想的就会是天理?我以为加上良知是否更容易为普通人理解并且行动上有所参照?”

“阳明所说有理。我曾多年研习《易经》,对何为最终的天理殚精竭虑,却又始终觉得要拿出一个清晰些的、为世人理解接受的观点实乃不易。”

围绕着湛若水的“天理”、王阳明的“良知”,两人又在下一次见面时分别表达新的想法。

整个夏天过去,天气转凉,秋天到了。

几个月与王阳明的接触,湛若水感觉自己受到许多启发。因为彼此的碰撞,让他学会了质疑和追问,让他在先师“静坐致虚”的自然观之外,又多了如何入世、如何行动的一个重要维度。渐渐,因追问,湛若水已与传统哲学划出界线,而有了现代思考的契机。

这是多么珍贵的几个月,在共同语境下,讨论和争执,更加拓展了思路。

湛若水对王阳明还有一个由衷的佩服。他无论工作多么繁忙,哪怕只有一些的空隙,他都会拿出书本读上几页,有一点儿整功夫就伏案书写。这真是一个知行并进的前途不可限量的人。

哪想到,如今挚友却遭此厄运。阳明前路险厄,他替他忧虑万分。

已经大半夜了,湛若水仍是毫无睡意。他斜偎在床边,仍在回想这将近一年的京城生活。

这些日子,他算是接触到了官场。官场充满着党同伐异的复杂人际关系,也时时隐伏着风险和危机。湛若水知道自己疏于关系的经营,也不大喜欢这一套。于是就尽量绕开那些是非纠纷。平时见人又不能冷脸。你的冷脸就会惹许多人烦,惹人烦了就是为人幼稚的表现。自己唯可遵循的就是待人真诚态度温和。自己心里当然有判断、有原则,但没有凛然分明的敌我划界。自己的心不在交际上,说不上有多少朋友,也说不上有多少敌人。

这是一种明哲保身的妥协吗?可能是吧。

湛若水翻转了一下身子,将棉被裹住。夜已寒更,他仍无眠。

他想,若是与阳明比较,自己就显得过于平庸了。兴许是存在的环境决定着自己的心性。多年来自己科举不顺、决定放弃,归于自然的边缘化状态,还有性格中的平稳,都决定了自己凡事不大想往前冲的风格。知道自己的平庸也或者说是中庸,唯有通过更加刻苦的努力,去做有益于他人,有益于国家的事情。

而自己非常敬佩那些敢讲真话的大英雄。比如王阳明,在戴铣一案中,他完全可以保持缄默,可他却要直言上疏论救,这才惹来祸端。可是,面对冤情如果谁都不去伸张正义,奸佞之人岂不连一点儿惮忌之心也没有?他们更可以毫无顾虑地为非作歹。敢于直言的人,担着风险,甚至是担着杀头之罪的风险,但他们认了。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弊端不可能揭露,扭曲的事很难有改进的可能。他们是烈士、是勇士,是风骨凛凛,在为正义和天道树着猎猎旗帜啊!

不知不觉,湛若水迷迷糊糊睡着了。

刚过完春节,这天一大早湛若水就从书柜里取出一摞书笺。这是他最近写给王阳明的几首诗。今天,王阳明要被押往贵州了,他要将这九章赠别诗送给阳明。

农历正月,天气寒冷。突然一阵风,吹来阵阵梅花的香味。

湛若水深深嗅了几口这淡淡清芳的气息。他看到郊外的原野,几丛早梅开出嫣嫣桃红苞蕾。那梅枝褐色如铁,连叶子也不需要,干脆利落地开放着朵朵绚丽的梅花。湛若水想起自己的老师陈白沙一生酷爱梅花,平日里也总爱画梅花。他画完以后自己留存不多,大都送人。品性高洁之人,都对梅花情有独钟。今日送别阳明,有梅花相伴,这真是天意和天理啊!

他望着风中弥散香气的梅花,这花性格倔强,不畏严寒,不惧风霜,香冽皎皎,实乃贞贞品格,这就是阳明的人生写照啊!

正想着,王阳明等一干人从城里走来。

湛若水紧步上前,将诗卷交予阳明:“愚兄写了几首诗词赠弟,也算慰藉我心。”

他见王阳明衣着仍有些单薄,不时咳嗽,又说道:“多添衣裳,可别冻着。”

阳明紧握湛若水的手:“兄长嘱咐,阳明记下了。”

湛若水又耳语道:“前路险厄,望弟多加防患于未然。”

后来果真为湛若水言中。王阳明赴贵州途中被刘瑾暗中指使的人追杀,想要杀人灭口。王阳明早有防备,他跳进河里才算躲过此劫。一路颠簸,又加上冰凉的河水风寒入骨,王阳明原本健壮的身体已埋下病灶。这是他终未活过60岁的原因。

望着王阳明,湛若水又加了一句:“孤若之境,默坐澄心。”两人拱手而别。

人已渐渐远去,飞扬的尘土遮住了视线,湛若水这才往回走。

湛若水仍然平静地做着事。

渐渐贫乏枯燥的日子,给王阳明写信,然后等待阳明回信似乎成为他日常的祈盼。面对面沟通的时间不多,写信反而更能深入探讨一些问题。

王阳明来信告诉湛若水他已经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他写道,龙场在万山崇峻之中,它层峦起伏,别具雄浑之美。这里是苗族和汉族混居的山区,百姓民风淳厚又须教化。他说他已经开始教当地民众学文化,他身边也逐渐聚拢起一心求学问道的弟子。看来,中国的文化、文脉不会灭绝。

王阳明写回信的情绪深沉而高涨,他说他不觉被贬是什么屈辱,反倒觉得远离是非之地,躲在僻壤,更利于在静谧中思索。他的内心总在翻卷,诚如兄长临别所赠四字“默坐澄心”。他总是长长静坐着,越是安静越有思绪涌动。然后他总结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湛若水觉得王阳明已充分理解了自己随处体认天理的精髓,不禁大悦。

这段在山林的寂静时间,王阳明写下“教条示龙场诸生”,这也是史称的王阳明“龙场悟道”。

王阳明在来信中还专门谈到他“静坐澄心”的体会。

这一天,湛若水收到王阳明的来信,邀他方便时到贵州走走。

湛若水在王阳明的陪同下走在贵州龙场的山路上。

已是秋天,遍山的红叶,如绚丽的锦缎铺展在巍峨青山间。贵州历史上,黄帝与蚩尤曾经在这里大战,留下了许多传说。这里的层峦叠嶂里,有许多神秘主义意向,巫魅之风在悬崖峭壁间吹荡。

两个老友仍是在谈体会。

王阳明谈到他的体会:“若水兄,我在贵州这些日子,守静与顿悟中,愈加以为心是万事万物的根本,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心的产物。心认识不到的,能是什么吗?如果有恻怛之心,可称之为仁;如果做事得体合宜可称之为义,如果条顺理晰则可称之为理。心外难以求仁,心外难以求义,心外更难以求理。求理于心,正是圣者知行合一的教导。”

王阳明的话,句句都与湛若水想得合契。他接着王阳明的话说道:“我所讲随处可体认,是随心、随意、随身、随家、随天下。在寂静之时这一切都能感应到。寂静之中所感应的结果若是不同,正如同这个人的本心是否端正。人因坏的习气而被遮蒙,又加上长时间不学而变得愚钝,他所想的就不是端正本体的真理。”

两位老友愉快地重逢着,又愉快地交谈着。他们在一起,思想的火花不断碰撞。所谓的争执,是共同语境下的相互砥砺与补充。

天阴下来,山间雨水说来就来。

王阳明道:“兄长何不就近到我的一个简陋书院稍坐片刻?”

“正好。”

两人来到不远处一座青灰色砖瓦建成的院落。这里外观虽枯素,却在树木掩映下,别有一种静谧幽雅的格调。屋子里,有一些学生正在研读。

王阳明说:“山区亟须开智,有迫切的求学者,故此在这里办个书院以教几个热心读书的弟子。”

湛若水说:“阳明所做之事非常有用。我们的声音一开始不会为天下人所听到。若是有一个人听到,他,就可以传布给另一个;若是再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更多,一种思想就会逐渐扩大、播衍开来。”

王阳明在贵州山区办学,对湛若水有了很大启发。在随后的日子,湛若水用老师陈白沙的旗帜在家乡广东和别的一些地方办了许多书院。他一生致力于办学,这正是他与陈白沙、王阳明交往中受其影响的结果。

湛若水诚恳地对王阳明说:“阳明对愚兄各方面都有所刺激,也有深的影响。你强烈希望对民族对国家有所作为的入世思想,改变和修正着我以往纯粹以自然为宗的空灵禅意。我会做些有益的事情,不负你我此生相交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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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灵之交也

宫中正悄悄发生着变化。

刘瑾的权势越显赫,暗中不服他的人越多;他对人越发歹毒,迫害的人越来越多,反对他的人也在暗中酝酿着掀翻他的计划。

果然,刘瑾已走到生命的尽头。

1510年9月15日,刘瑾被揭发在自己住宅私藏武器欲谋反而被逮捕。这是他自己为自己设下的陷阱。朝中恨他的人太多,已经长大的皇帝似乎也不想惹众怒。终于,宫中那个炙手可热、哄得皇帝溜溜转的太监刘瑾在当月的27日开始受到磔刑处置。这是一种酷刑,让人在尚有知觉中疼痛入心。磔刑持续了三天,刘瑾受死。

秋天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叶子开始扑簌簌落下来。

湛若水坐在屋子里的案子前,外边的喧闹他浑然不觉。他只是在想:随着刘瑾的垮台,阳明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到京城。朝廷需要他,这是一定的。他不禁又一阵感慨:天理真是自在人心哪!当初那些看似一手遮天谁也奈何不了的歹人,最终不会持久下去。时间自会有真相大白的力量。时间中,人的内心会悄悄起变化。有时人会因胆怯、因自保而逃避,但人的内心某种良知的东西会存留。这就是阳明说的,时间中,人心在推动天理的彰显,坏人歹人终有被制裁的那一天。人的良知不曾泯灭,天理就不会消亡。人类之所以可以生生不息地活下去,就在于正的最终可以压倒邪的。

风吹乱了他案子上的文稿,他拿镇纸将它压住。他的思绪仍在继续。他一路又想下去:可是人心又是多么的荒唐不经难以琢磨啊!人处在不同的外力不同的生存环境中,会不由自主改变自己的想法,做出不同的选择。比如:坏人奸佞当道时,人因自保而良知隐蔽不出;只有正确的事物统御了全局,人的良知才会后知后觉苏醒。即使高压,人在沉默中也会有不动声色地持守,这才是亘古不变的天理啊!否则,良知何以指望?看来,教化人心,让人在内心深处可明辨是非真伪,才是重要的啊!他的习惯是,一个观点出现在脑海,随后又会有一个对它的追问。

他想下一次再见到阳明时,一定要同他就这个问题好好讨论一下。嗣后,教化人心,也成为他一直致力于开办书院的强大动力。

王阳明在来年的春天终于回京城履职了。

这一天,湛若水早早等在大门口等他。老友相见,心里有太多的话要说。却无语凝咽,只是紧紧握手。

他们坐下来喝茶。

王阳明摘下帽子时,湛若水发现他的鬓角竟长出了丝丝白发。按说,王阳明还不到40岁。多舛人生,让一个男人有了沧桑,也更有担当。

不一会儿,黄绾也过来了。三人继续喝茶,叙别后各自情形。经历了一场场风波,兄弟之谊更加深厚,同时复兴圣学的决心也更坚定。他们决定要办一场正式的仪式表达自己的誓言。

1511年,在北京的大兴隆寺,湛若水、王阳明、黄绾正式结拜为盟,誓言为祖国的圣学努力进取,不言懈怠。这是男人依旧热血沸腾的年月,他们不是绿林好汉的结拜,而是对绝对精神的膜拜。

不久,湛若水接到朝廷诏令,命他奉使往安南国册封安南王。

从安南回来,湛若水有所升迁。

1513年王阳明复职后到滁州工作一年。这年夏天,阳明邀若水来滁州。在这诸峰叠翠、林壑幽美之地,两个人白天谈,深夜也谈。王阳明说:“我对儒释道之间的关系真是不甚了了,还望兄长教我。”

湛若水说:“阳明太过谦了。你的学问已融会贯通,天下人还有谁能教你?我只是研读中有些体会,或者献丑于方家。”

接着,湛若水将自己多年的学习体会毫无保留地讲出来。

王阳明唯有感动和敬佩。

王阳明原本是个骄傲之人。他从小顽劣,喜武弄枪,长大以后也是桀骜不驯,个性刚毅。他何尝真正叹服过谁呢?唯有对湛若水,他是敬佩有加、尊重有加。他将他当成自己的学术同道,又是自己情同手足的兄长。

王阳明对湛若水愈加信赖。在京城,他把自己的住宅选在离湛若水最近的地方,以便可以随时串门。

眼下他看湛若水,在多年的官场生活历练以后,显得更加从容淡定,如秋水般深邃的双眸,满是朴质与笃厚。他们原本一个在江南,一个在岭南,却于陌地相逢相知,然后成为性灵之交。

王阳明对湛若水说:“待我们以后都减少些公务俗事,专门结伴外出游学。我们先到杭州西湖,再到我家乡余姚,然后再去天台雁荡山一路走,一路聊,也给当地讲学。你看可好?”

湛若水说:“甚好,我们一路走来,从江南再到我的家乡岭南新塘。我们去罗浮山,葛洪的炼丹炉还在,那里是道教圣地。”

日子似乎在平静中流去,谁想1516年湛若水遭遇母亲陈氏病故的打击。按理说母亲已将近80岁,当属高寿之人。湛若水却是惋痛母亲年轻守寡,拉扯自己长大的艰辛不易,他也感念母亲鼓励他进取向上的高远眼光。

他向朝廷告假,决定扶柩南归广东,为母亲守丧三年。

这年2月,湛若水一行人抬棺启程。

旅途经过南京,王阳明得讯,特地从江西巡抚任上赶回南京。他抚棺长跪,执礼甚重。他当即嘱人设灵堂祭拜湛母,并题写了“湛贤母之墓”的墓碑,为湛母撰写了墓志铭。早些时候,王阳明还曾为早逝的湛若水父亲撰写墓志铭。像王阳明这样一个公务忙碌又钻研学问的大家能这样去做,可见他与湛若水已如同宗兄弟那样。

灵柩停在南京郊外的龙江关。

白天,他们忙着一应事宜;夜晚,两人仍在交谈。天气寒冷,山风飒飒,油灯忽明忽暗,照在两个人严肃而热切的面庞上。

次日湛若水启程南行,临别时他对王阳明说:“我守丧三年,正好可以歇息疲惫的身心。也许是岁数日长,我总感觉胸闷气促,头晕目眩。这是气血匮亏的表现。”

王阳明说:“你说的这些症状我都有。我们这些长年思考写作的人容易伤内气。又加上冗事伴身,更难调息。兄长不必过虑。”

湛若水又说:“说心里话,阳明,三年之后我好像不大想回京城了。我这种性格,拙笨而骞促,不大适宜官场生活。眼见宦海浮沉,一会儿是座上宾,一会儿是阶下囚;一会儿扑腾腾热炽,一会儿又可能丧命于冰冷刀下。我何不借守丧之机,从此回归梓里?或者从此像先师陈白沙那样,只在家乡教书育人为生。”

王阳明握住湛若水的手:“兄长所言我深以为然。我何尝不想如此?一切听从内心的召唤吧。只是我觉得兄有护卫社稷之才,从此泛舟于烟波江上一任逍遥还为时过早。再说,我也不想与兄离得太远,否则,就难有随时讨教的便当了。”

王阳明语言诚挚,其情切切,湛若水不觉眼睛湿润了。正在哀伤时分,任何动感情的事情都会让他难以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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