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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就是骰子的滚动,这就是永恒轮回的意义所在

 欧陆思想联萌 2021-03-12

《尼采和哲学》美国版序言

文| 德勒兹

译| 蓝江

对于一本法国的书来说,能被翻译成英语,一直就是令人艳羡的话题。这样,在许多年之后,激发一位作者梦想他如何会被特定的读者所接受,他同时感觉到这些读者非常接近,也如此之遥远。

有两种混淆破坏了在尼采死后,对尼采的接受:他的著作真的预设了法西斯主义的思想了吗?他的思想真的是哲学吗?或者它仅仅是一种暴力诗学,变化无常的格言,病态的碎片,所有这些都太过度了吗?这种误解或许在英格兰十分流行。汤姆林逊(Tomlinson)说尼采面对的主要问题,以及尼采的哲学斗争,例如对法国理性主义或德国辩证法的斗争,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有对英语思想产生可观的影响。英语世界已经拥有了它们自己的理论实用主义和经验主义,让这些思想通过尼采来前进,完全没有必要。他们没有试用尼采的实用主义和经验主义的品牌,这些东西反而会反对共识。所以,尼采在英格兰的影响,局限于小说家、诗人、剧作家,尼采的影响更富有实践性,更富有感受性,而不是哲学性,更抒情,而不是更理论……

然而,尼采是19世纪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他彻底地改变了哲学的理论与实践。他将思想家比作从自然之弓中射出一根箭:无论它到哪里,另一位思想家都会将箭捡起来,射向其他方向。对于尼采而言,思想家既不是永恒的,也不是历史的,而是“不合时宜的”,经常性地不合时宜。尼采的先驱很少。除了前苏格拉底思想家之外,只剩下了斯宾诺莎。

尼采的哲学可以按照两根轴线组织起来。第一个与力或各种力有关,构成了一般意义上的符号学。对于尼采而言、现象、事物、有机体、社会、意识、精神、都是符号或毋宁都是象征,这样就指向了力的状态。于是,他把哲学家概括为“生理学家和医生”。对于任何既定事物,无论内在的还是外在的,我们必须预设什么样的力的状态?尼采发明了力的类型学,区分了积极的力和消极的力(就是那些被激发出来的力),并分析了它们不同的结合方式。设计出消极的力的类型,就是尼采思想中最原创的观点之一。这本关于尼采的书试图界定和分析这些不同的力。这种一般符号学包括了语言学,而不是作为其知识分类的语文学。这是因为一个命题本身就是一组象征,表达了言说者的存在方式或生存样态,力的状态让某些人坚持,或试图坚持他自己和他人的关系(合集在这里具有一个地位)。在这个意义上,一个命题通常志昂一种生存样态,一种“类型”。对于任何既定命题而言,宣布这个命题的人的生存样态是什么?为了拥有宣布它的权力,又要有什么样的生存样态?生存样态就是力的状态,它构成了一种可以通过符号或象征表达出来的类型。

憎恨和良心败坏,两种最大的消极的人的概念,至少在尼采对它们的“诊断”中,表达了负面力量在人类之中的胜利,即便这种力量也构成了人,例如,人类奴隶。这恰恰说明了在何种程度上,尼采对奴隶的概括并不一定代表着那些被统治的人,无论是被命运所主宰,还是被社会条件所掌控,而是说无论是统治者还是被统治者,无论是支配者还是被支配者,无论任何样的统治体制,都是通过消极的里,而不是积极的力来运作的。在这个意义上,不仅从它们驯服的人民角度来看,还是从它们培养出来的“领袖”来看,极权主义体制就是奴隶制。在犹太教牧师和基督教牧师,今天全都变成了世俗牧师,从他们那里培育出来的普遍的憎恨和良心败坏的历史,在尼采的历史视角论中极为重要(尼采公认的反犹主义的文本事实上就是在处理这种原创的牧师类型)。

第二根轴线涉及到权力,构成了伦理学和本体论。在尼采的权力观念中,对尼采的误解到达了顶峰。他们将权力意志解释为“渴望或寻求权力”,这些误解是最糟糕的陈词滥调,这与尼采的思想毫无关系。如果既定事物的确指的是力的状态的话,那么权力决定着这些元素,或者毋宁说,决定着不同的力的关系的运行方式。这种关系可以用“肯定”,“否定”之类的活力性质来表达。于是,权力并不是意愿想要的东西,而是在意愿中什么东西在欲望。“渴望或寻求权力”只是最低层次的权力意志,是其否定形式,或者当消极的力在事物状态中占上风时所决定的侧面。尼采哲学一个最具有原创性的特征就是他将“是什么?”问题变成了“是谁?”例如,对于任何既定命题而言,谁能够说出它?还有,我们必须废除“人格主义”的参照。“谁”并不指向某个个体或某个人,而是指向一个事件,指向在命题或一个现象中的关系性的力,还有决定那些力的起源关系。“谁”一直就是狄奥尼索斯,一位带着狄奥尼索斯的面具的家伙,是一道闪电。

对于永恒轮回的误解不亚于对权力意志的误解。一旦有人把永恒轮回理解为回到原先的组合(毕竟已经试过其他组合了),一旦有人将永恒轮回解释为同一性或身份的轮回,我们就会再一次用愚蠢的假设代替了尼采的思想。没有人比尼采对同一性的批判更甚。在《扎拉如斯特拉如是说》的两个段落中,尼采十分清楚地否定了永恒轮回是一个回到同一性的圆。永恒轮回恰恰相反,因为它与一个选择密不可分,即一个双重选择。首先,它选择意志还是思想(尼采的伦理学):选择意志,那些事物只会永恒轮回到我们也意愿的事物(消除所有的半意志,当我们说“就这一次,仅仅一次”时,我们意愿的东西)。其次,这是存在的选择(尼采的本体论):回归的东西,或者易于回归的东西,只是那些在词语最圆满的意义上生成的东西。只有行动和肯定回归了:存在属于生成,也只属于生成。任何对立于生成的东西,如同一性或身份,严格来说都不是存在。否定作为最低层次的力,消极作为最低层次的形式,它们不会回归,因为它们是生成的对立面,生成构成了唯一存在。我们可以看到永恒轮回与同一性的接受无关,而是与超变形(transmutation)有关。永恒轮回是生成的瞬间或永恒,它们消除了任何抵抗的东西。它出现了,毋宁说它创造了活力,最纯粹的活力,最纯粹的肯定。超人唯一的意思是:他就是权力意志和永恒轮回,狄奥尼索斯和阿里阿德涅,一起来生产。这就是为什么尼采说权力意志与渴望、贪求、寻觅没有关系,而是与“给予”、“创造”有关。这本书最开始的关注点就是对尼采所谓的生成的分析。

不过,尼采的问题还涉及到更多的概念分析。这涉及到一个实践的评价,引出了整个氛围,站在读者立场上的各种各样的感受布置。和斯宾诺莎一样,尼采总是提出概念和感受的最深层的关系。概念分析是不可避免的,尼采比任何人都走得更远。但只要读者仍然在尼采之外的氛围来理解,那么这些概念分析就是无效的。只要读者坚定不移地坚持:(1)在“尼采”式奴隶之下来看待那些被主人支配的人,那些具有奴隶地位的人,(2)将权力意志理解为一种渴望和寻求权力(3)将永恒轮回概括为同一性的谨慎回归(4)将超人想象为一张主人面孔,那么尼采和这种读者之间不会有一毛钱关系。尼采看起来像一个虚无主义,或者更糟,一个法西斯分子,顶多他像是一个蒙昧的故意吓唬人的先知。尼采都知道。他知道等待着他的命运。他给了在“猴子”和“小丑”中,赋予扎拉如斯特拉双重地位,预言了扎拉如斯特拉将于猴子混淆(一位先知,一个法西斯分子,一个疯子……)。一本关于尼采的书必须纠正所有实践上的和感受上的误解,与此同时要更新他的概念分析。

的确,尼采将虚无主义诊断为承担历史的运动。没有人比尼采更好地分析了虚无主义,尼采创造了这个概念。但尼采将虚无主义精确地定义为消极力量的胜利,或者是对权力意志的否定。他毫不动摇地反对否定与消极。相反,他提出了超变形或生成,这是唯一的力的行为,唯一对权力的肯定,超历史的人性元素 ,超人(不是超级英雄)。超人是克服消极力量(憎恨和坏良心)的焦点所在,也是让否定让位于肯定的焦点所在。我们无论从什么地方来理解他,尼采与未来的力须臾不可分离,那些力量就是即将来到的力量,他所希望和渴望的力量,他的思想草绘出来,他的艺术预言的力量。不仅仅尼采提到,而且卡夫卡也说过,恶魔般的力量已经敲响了大门,但他也树立起能够与恶魔之力战斗,反对它们,将我们周边的消极力量连根拔起的最终力量,来将这些恶魔般的力量彻底清除。尼采手里的“格言”不是单纯的碎片,不是思想的片段:它是一个只能在所表达出来的力的关系中才能理解的命题,按照它“能够”(已经具有了权力)引出的新的力来让其意义发生改变,也必须发生改变。

毫无疑问,尼采哲学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改变我们为自己创作的思想形象。尼采从对与错的元素来与思想较量。他让思想变成了一个解释,一个评价,即对力的解释,对权力的评价,这就是思想-运动。在这个意义上,不仅尼采想调和思想和具体运动,而且思想本身也必须产生出特别的云、速度和宣言(这里再一次看到了格言的地位,以及它可变的速度和其像炮弹一样的运动)。接着,设定了哲学与戏剧、舞蹈、音乐、运动艺术之间的新关系。尼采自己不满足于话语写作、论文(逻各斯),用这些东西来表达哲学思想,即便他写过很多熠熠生辉的论文,尤其是《道德的谱系》,许多现代种族学都将之视为取之不竭的“源泉”。但像《扎拉如斯特拉如是说》这样的书只能看成是现代戏剧,我应该说,应该这样看和听。尼采写的不是一部哲学戏剧或寓言剧。相反,他创造了一种戏剧或歌剧,直接将思想表达为经历和运动。当尼采说超人更像是波尔吉亚(Borgia),而不是帕西法尔(Parsifal),那种超人秩序既属于耶稣秩序,也属于普鲁士士官秩序,我们在这样的评论中错误地看到了一个前法西斯主义的宣言。他们反过来被视为导演的纸条,指导如何让超人“演出”(就像克尔凯廓尔说信仰的骑士更像穿着他的节日盛装的资产阶级一样)。尼采最伟大的教诲就是,思想即创造。思想就是骰子的滚动……这就是永恒轮回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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