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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古诗十九首》整体框架的一点思考(二)

 行人呓语 2021-06-02

饶学斌在《月午楼古诗十九首详解》里明确“或谓十九首非出于一人一时之事,亦未将全诗并读而合玩耳!”他的论断具有一定的可取性。但在对十九首诗进行合符逻辑性地解读与推论方面,他做得显然不够,以致于漏洞百出,为人诟病。

叶嘉莹即在《一组易懂而难解的好诗》里论述道:

即以这一首“行行重行行”而言,有几个说法,就是我所不曾引用,如饶学斌月午楼《古诗十九首详解》把这十九首诗全看作一人之作,云:“此遭谗被弃,怜同患,而遥深恋阙者之辞也。首节总冒,标“会面安可知”“思君令人老”二句为柱;自其三至其七为一截,承“会面安可知”一柱而申之;自其二其八至其十六为一截,承“思君令人老”一柱而申之。其十七收束思君;其十八收束思友;末以单收下截结。”他之所以要把此章“行行重行行”一首中之二句看作两根分别的支柱的缘故,实在因为他要把这十九首诗全解作逐臣被弃思君恋阙之词,而且又要认定是一人之作,但又发现有几首诗按照这一说法实在无法讲得通,因此遂又不得不加个“怜同患”的理由,把另一些诗勉强解作思友之词。至于“行行重行行”一首何以又被分为二根支柱呢?他的解释是:“夫曰'各’曰'会面’曰'南北’,此分谊相等,尔我同侪,直平等观者非可概之于尊长也,虽层愚氓,亦共知君父之尊......即不敢彼此平衡......此上截思友确是思友,断不得混作思君也。”又曰:“夫'日’者君象也,'浮云蔽日’......此孤臣孽子所自伤者也,而曰'游子’曰'思君’,明乎其为臣子也,此下截思君确是思君,断不得混作思友也。”像这样牵强比附任意割裂的说法,当然一望可知其为愚妄拘执,这是我们虽有心兼容众说,也无法采信的。

叶嘉莹先生说得完全没有错。其批驳也完全在理。

首先,饶学斌解诗的出发点值得商榷的。他将古诗十九首创作的初衷归并为“思君亦阙”,即君臣关系,其局限性不言而喻。比如其七对于友情的背叛,就很难纳入君臣关系的理解中去。但如果我们将《古诗十九首》的对象视为因某种难以抗拒的力量而被迫分离的游子思妇,即男女关系,其涵盖内容就极为深广。甚至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情”字。如此,《古诗十九首》当作一个整体来看待,就极为自然而贴切。

即如马茂元所说:“在《十九》里,表现这种羁旅愁怀的不是游子之歌,便是思妇之词,综括起来,有这两种不同题材的分别,但实质上是一个问题的两面。”

思妇所传递的内容,无非是在家苦熬相思。而游子外出的游历,其涉及的人事必将纷繁,情感维度也必然多元。如此,古诗呈现的内容也就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有在外闯荡谋职时,游戏场上偶尔的纵情声色;良宴会上弹筝逸响、新声入神的沉醉;可能慨叹知音稀而倍思亲;可能在荣名场上遭遇友情的背叛;有也寻欢场里的流连,面对佳人之诱惑,甚或有“锦衾遗洛浦”之风流韵事;当然,也可能会有惆怅失意的东城徘徊;四顾茫然的长道征途......凡此种种,皆成为可能。如此,《古诗十九首》里,所有的主题呈现,都得到很妥帖的符合逻辑的解释。

其次,饶学斌就《行行重行行》一诗,提出诗中“会面安可知”与“相思令人老”两句,当为古诗十九首之总领的“二柱”,这未尝不是一个很精妙的看法。

现在,我们换一种角度来看《行行重行行》这首诗,它有无可能是一首用来演唱的民间离歌,是一对男女深情的二重唱呢?而这两句,即分别呈现男女最深情的表达。这,完全是有可能——

一重唱(男):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二重唱(女):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男女相对的深情吟咏,其情感抒发层次递进,互为补充。如此之方式,彰其情笃思长,缱绻缠绵。这样的解读,更加清晰地呈现了诗歌意脉之中断,很好地解释了为何人们初读此诗时,总会产生《行行重行行》是两首诗组合的错觉。它可能本身就是由男女两人来演绎的诗的组合。

它不仅可以解读为“二重唱”,甚至解读为“四重唱”,也是可行的。其性别的视角发生转变。如下:

一重唱(女):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二重唱(男):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三重唱(女):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四重唱(男):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如此,我们是否可以设想一下,《古诗十九首》是由文人仿拟乐府民歌而创作的一组诗歌。注意,它不是单个的独立的存在,而是彼此关联的一组,其服务于一个共同的主题。

《行行重行行》则是这一组类乐府民歌的总楔子,是男女离别时的对唱。而接下来的诗,则是男女分别吟咏的歌。其二、其八至其十、其十六至其十九是女子思念远行游子的哀歌;剩下的,则是游子落拓江湖之歌,其三至其七,其十一至其十五是游子远行的游历及其游子关于人生的各种体悟,它囊括了人生荣名、寻乐、知音、背叛、生死、寻道等关于亲情、友情、爱情多个层面的体验。

如此,饶学斌将古诗十九首看成一个完整的整体,是一人表现其在不同时期的作品,是完全可能的。我一直以为,饶学斌的推论虽然十分荒谬,但里面包含着某种天才的论断。

同时,汉代诗歌中,男性仿拟女性而为诗,是十分常见的现象。如此看,一人分写两性别角色的可能性不排除。在《古诗十九首》里,女人形象频频出现,她代表了一种什么样的视角呢?且另文再作细细考究。

木斋先生将《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等八首认定为曹植作品,而其研究的立足点即为曹植与甄氏的爱情传说。木斋在《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确证了两人爱情的存在,也确证了十九首里八首即是此爱情背景下的产物。我们不妨再进一步大胆推论,即全部的古诗十九首由曹植创作,又如何呢?何处寻找证据?或许也不一定是曹植,而是别的什么人?

曹植或别的什么人,有无可能像陶渊明创作《饮酒》二十首组诗那样,创作出相对完整系统化的《古诗十九首》呢?陶渊明在《饮酒二十首》并序里宣称自己“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我们从《饮酒》二十首里,是看不出其有何内容上的前呼后应,它只是陶渊明心灵轨迹的一个呈现,并无结构化的建构。但《古诗十九首》有意无意里给我们呈现了结构化的内容。如果是不同的人写的,为什么有时候会呈现出相同的内容和价值倾向?甚或内容上的前后呼应?

萧统在选编《古诗十九首》时,有没有遵循一定的顺序?为什么他在五十九首古诗中单单保留了这十九首。有无可能这十九首本身就是一组,共十九章,即如唐山夫人创写的《安世房中歌十六章》。打个形象的比喻,《古诗十九首》譬如一个复调的音乐,尝试用繁复的形式来表现一个哀婉的主题——那就是人,生而无从逃避离别,是飘泊在大地上寻找的无根的生物,而所有的寻找都将注定并归于徒劳。

《古诗十九首》在一定程度上,承担起了对人类自我命运启蒙、反思的任务,它对人性的透彻洞悉与表现,正如栾栋教授在《古歌三章》中所论及,《古诗十九首》是“人性诗”的典型代表,是社会发展,人性觉醒的表现。

以上,即是再读《古诗十九首》,就其整体性的一点个人思考,没作考证,权当行人呓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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