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贵的记录 在谢阁兰导师沙畹(Emmanuel-Édouard Chavannes,1865-1918)等学者的研究基础上,1914年川陕考察的重心选定为秦汉墓葬遗存,在四川境内也注意到中古佛教遗存。本书引言部分明确交代制订这样的学术目标,是因为“汉代艺术对整个东亚地区艺术发展的影响并不比对政治制度和历史发展的影响少,但是一直以来世人对汉以前的中国艺术知之甚少,所以无从判断汉代时期究竟是标志着中国艺术发展的巅峰还是起点”(第3页),因此希冀从田野调查来获取可靠的实物资料。以某一朝代为断限,以某一类型遗存为对象,设立明确的学术目标,这在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早期考古调查活动中并不多见。 古代墓葬在现代考古学建立以后即成为重要的发掘与研究对象,“墓葬美术”近年来在中国美术史研究中已形成一个专门领域,因此对于今天的学者来说,墓葬研究不存在学理上的合法性问题。而谢阁兰考察队在1914年踏上旅途时,距离后来被认为是中国第一次科学考古的仰韶遗址发掘——1921年,瑞典人安特生在地质调查所支持下进行发掘——尚有七年之久,现代形态的中国美术史学科也还在酝酿之中。谢阁兰依凭的学术资源无非有二:一、中国的文史传统中涉及墓葬的内容,这方面虽然可谓不绝于书,但可以利用的信息有限,未能发展成为独立的研究方向;二、西方和日本学者积累的成果,尤其是沙畹在中国各地的考察收获。 谢阁兰考察队没有金石学划定的框框,没有信仰和禁忌的束缚,明确将墓葬作为了解汉代艺术的最可靠途径,这是极富预见性的学术判断。他们意识到在厚葬观念和技术交流两重影响下,墓葬艺术在汉帝国时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在汉代艺术活动中占据着十分关键的地位。但同时也发出提醒,与任何国家一样,汉代的顶级艺术家也不会聚集在墓葬领域开展工作,留存下来的墓葬美术作品不能代表同时代的一流品质。这两端的“限定”,依然是今天有关汉代墓葬美术乃至整个中国古代墓葬美术研究的底色。 由于条件和能力的限制,谢阁兰考察队并未进行正式的考古发掘,除了进入嘉陵江、岷江沿岸一些崖墓以及川北昭化讹传为“鲍三娘墓”的东汉画像砖墓外,他们的工作基本集中在对地表遗迹的调查上。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具有海军背景的法国人携带了先进的测量工具,进行了周全细致的测绘工作,由此生成的测绘图和文字记录,在信息的全面性、准确性方面远非传统方志和金石著作的记述可比(图12)。 《汉代墓葬艺术》突出展示了谢阁兰考察队对于汉墓石刻的关注,对象包括阙、碑、兽等。这不仅因为石刻保留在地表,相对容易到访,更重要的是,谢阁兰以他熟悉的西方艺术史知识体系作为背景和参照来研究汉代艺术,雕塑便是西方艺术史三种主要研究门类之一。谢阁兰注意到金石学影响下的负面结果是“没有文字题铭的遗存通常会被忽略,即便是其雕刻技艺已达到很高的艺术造诣也是如此”。考察队的工作为诸多知名和不知名的石刻,留下了极为细致的田野调查记录。也正因为如此,在考察关中西汉陵寝,谢阁兰感到遗憾:“除了在下章中要讲到的特别重要的例外情况之外,各处陵墓和墓园总皆不存在雕像,这一点在客观上限制了汉代墓地在艺术史层面上的价值。”(第16页) 如何看待和处理传统与西学的关系,是大变局时代知识人必须面对的,这一时代主题在美术创作领域的影响同样强烈,也明显作用于新兴的中国美术史研究。中国当然早就有立体造型艺术,但自身文化传统中却无西方“雕塑”概念,甚至“雕塑”一词也是“雕”与“塑”这两个单字的重新组合,被注入现代学科内涵,以对应西语的sculpture,日本学者大村西崖在这个学术创造过程中扮演了关键角色。以西方学术概念和方法为准绳,将中国历史上的三维艺术品归拢到“雕塑”这个概念下,从而决定了现在仍能看到的各种版本“中国雕塑史”的内在理路。 然而,在开辟全新研究领域的同时,以外在造型为选取标准的西方化“中国雕塑史”,却也产生了将不同文化内涵的三维作品简化为同一类别的风险,比如供信徒观瞻的佛像与深埋地下的墓俑被放置于同种语境进行形式分析。换句话说,中国古代大量的“雕塑”原本并不以艺术的名义制作,甚至有一些在当初不具备展示性和观赏性。如果不能厘清作品的性质,误解难免发生。 《汉代墓葬艺术》是珍贵的他山之石,在为今天的学者提供珍贵资料和启发性思路的同时,也提出了一个迄今不过时的问题:如何从中国自身的文化与艺术传统中产生问题,并找到研究方法。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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