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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迪丝・汉密尔顿:希腊神话的世界图景

 西一里2l6sluho 2021-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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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黑暗的图景所呈现的世界,与古典神话所描绘的那个世界完全不同。若要研究早期人类看待周围环境的方式,希腊人的描述并没有多大用处。人类学家在提及希腊神话时常常只有寥寥数语,这种现象是值得注意的。

当然,希腊人也曾根植于原始污泥之中,也曾过过野蛮、丑阻和残暴的生活。但神话却表明,在我们开始对这个民族有所了解的时候,他们已经远远超越了粗野和残忍的古代风习。那个古老的时代在神话故事里只残留着几丝痕迹。

我们不知道这些故事是从何时开始以现在的面貌被人传述的;但无论是从何时开始,原始生活都早已成为历史陈迹了。我们看到的这些神话乃是伟大诗人们的作品。希腊最早的文字记录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希腊神话始于荷马,一般认为不早于公元前一千年。《伊利亚特》是——或者说包含着——最古老的希腊文学,它的语言丰富多彩、精妙优美;可见在它产生之前,人类必定已经付出了几百年的努力,以便清晰优美地表达自己的思想。这样的表达方式乃是文明的确凿证据。希腊神话故事没有对早期人类的面貌进行任何明确描述,但它们对早期希腊人的面貌进行了大量描绘——这一事实似乎对我们更加重要,因为我们在智识、艺术和政治方面乃是他们的后裔。关于希腊人的知识与我们自身没有任何格格不入的地方。

人们常说'希腊奇迹',这一短语的意思是:随着希腊的觉醒,世界获得了新生。'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这样的情况在希腊发生了。至于是为什么发生、何时发生的,我们就完全不得而知了。我们只知道在最早的希腊诗人当中逐渐产生了一种新观点,在他们之前,世上从未有人有过这样的观点;但在他们之后,这种观点却在世上长盛不衰。随着希腊的发展,人类成为宇宙的中心,成为天地之间最重要的部分。这是思想上的一大变革。在此之前,人类是无足轻重的。在希腊,人们第一次意识到了人类是多么重要。

希腊人按照他们自己的形象来塑造他们的神衹,前人从未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在此之前,诸神的外表没有真实感,与任何生物都不相像。埃及的神像要么是一座四平八稳、连想象力都无法使之活动起来的巍峨巨像,和神殿的高大石柱一样被固定在石头中,虽然被雕成人形,却被刻意塑造成不太像人的模样;要么是一座僵直的猫头女身像,喻指冷酷无情的残忍特性;要么是一座巨大而神秘的狮身人面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美索不达米亚的神像则是与人们所知的任何兽类都不相像的兽形浅浮雕,如鸟头人身像、牛头狮身像、鹰翼鸟头人身像和鹰翼牛头狮身像。这些作品出自那些一心要创造出世人见所未见、只存在于他们自己头脑之中的东西的艺术家之手,堪称'非现实'的顶峰之作。

这样的神像就是前希腊时代的世界的膜拜对象。人们只需在想象中将它们与任何一尊正常、自然、优美的希腊神像作一番比较,就能感受到世界上产生的是怎样的一种新观念了。随着这种观念的来临,天地万物开始变得合乎理性了。

圣保罗曾说,无形之物要通过有形之物才能被人理解。这并不是希伯来观念,而是希腊观念。在古代世界,只有希腊人将注意力集中于有形之物,他们的欲望在周围世界里的现实事物之中得到了满足。雕刻家在观看运动员比赛时,觉得他想象不出有什么东西能像这些强壮有力的青春之躯这样美丽。于是,他雕刻出了太阳神阿波罗的塑像。说故事的人则从他在街上偶然遇到的路人中发现了他心目中的神使赫耳墨斯。在他看来,这位神衹正如荷马所说,'就像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希腊艺术家和诗人意识到一个身材笔挺、动作敏捷、体魄强壮的人会是多么的光彩夺目,这样的人正是他们所寻求的美的完美化身。他们无意去创造从自己的大脑当中形成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希腊的一切艺术、一切思想都是以人类为中心的。

具有人性的诸神自然而然地使天庭成为一个亲切怡人的地方,它使希腊人感到十分亲近。他们清楚地知道那些神圣的居民在那里做什么、吃什么、喝什么,在何处举行宴会,如何自娱自乐。当然,诸神是令人恐惧的,他们大权在握,发怒的时候会非常可怕。不过,人类只要小心谨慎,就可以与他们相安无事,甚至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嘲笑他们。天帝宙斯常常企图对妻子隐瞒自己的风流韵事,可是偏偏每次都露出马脚,这使他成为一大笑柄。希腊人以取笑他为乐,但他们却因此而更喜欢他了。天后赫拉属于最常见的喜剧人物——典型的妒妇,她用以破坏丈夫的好事并惩罚情敌的巧妙计策不但没有引起希腊人的反感,反而使他们感到非常有趣,就像如今的那些赫拉式现代女性使我们感到有趣一样。这类故事容易引起友好的情感。在埃及的狮身女怪或亚述的鸟头兽身神衹面前哈哈大笑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在奥林匹斯山上哈哈大笑却是极其自然的,这使希腊诸神显得十分友好可亲。

凡间的诸神也是颇具人性、非常可爱的。他们以英俊少年和美貌少女的外形居住在草地、森林、河流和海洋之中,与美丽的大地和晶莹的水域相得益彰。

这就是希腊神话的奇迹——在这个富有人情味儿的世界里,人类不必战战兢兢地面对未知的全能之神。其他地方的人们所崇拜的那些高深莫测、令人恐惧的神明,充斥在大地上、空气中和海洋里的那些可怕的精灵,在希腊绝无容身之所。如果说希腊神话的作者不喜欢不合理的东西,而只热爱事实,可能显得有些奇怪,但情况确实如此——不论某些神话故事是多么荒诞不经。任何人只要用心阅读这些神话,就会发现,即便是最荒谬的情节也是在一个基本合乎常理的世界中发生的。毕生都在和千奇百怪的怪物搏斗的大力神赫剌克勒斯,据说居住在忒拜(一译底比斯)城中;任何古代游客都可能参观过爱神阿佛洛狄忒从海水泡沫中诞生的确切地点,它就在库忒拉岛附近的海面上;飞马南伽索斯在凌空翱翔一整天之后,总要回到科林斯城的一座舒适的马厩里过夜。人们耳熟能详的住所,使一切神话角色都有了真实感。如果说这种虚实相间的写法显得有些幼稚,那么不妨想一想,与那位在阿拉丁擦拭神灯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完成任务后又不知隐遁到哪里去的巨神相比,希腊神话的坚实背景是多么令人安心、多么触手可及呀!

令人害怕而又不合理性的东西在古典神话里是毫无容身之地的。巫术这种在希腊之前和希腊之后的世界上影响极大的东西,在希腊神话中几乎不存在。没有一个男人拥有可怕的超自然力量,女人中也只有两个拥有这样的力量。直到晚近时期还经常出现在欧美文学中的那些恶魔一般的男巫和丑陋可憎的巫婆,在希腊神话故事里从未露过面。喀耳刻和美狄亚是仅有的两位女巫,但她们不仅年轻,而且美貌绝伦——讨人喜欢,而非令人恐惧。从古巴比伦一直盛行至今的占星术,在古希腊神话中连影子都看不到。与星辰有关的神话故事很多,但从未出现过星辰影响人生这样的观念。天文学才是希腊人对星辰进行思考的最终成果。没有一个故事提到过会施巫术的祭司因懂得如何获取诸神的好感或离间诸神的关系而令人畏惧。祭司很少露面,其地位也无关紧要。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当一位祭司和一位诗人一同跪在俄底修斯(一译奥德修斯)面前求他饶命时,这位英雄不假思索地杀了祭司、饶了诗人。荷马说,这是因为他不敢杀一个由诸神赋予神圣艺术才华的人。对天庭具有影响力的不是祭司,而是诗人——但是谁都不会害怕诗人。鬼魂在其他地方的神话中是一种非常重要、非常吓人的东西,但它们在希腊故事中也从未出现过。希腊人并不害怕死人——《奥德赛》称之为'可怜的死者'。

对人类的心灵而言,希腊神话中的世界并不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不错,诸神是难以捉摸和令人不安的,谁也说不准宙斯的霹雳会打在什么地方;然而,除了为数极少且不甚重要的几个例外,所有神衹都有着令人销魂的美貌,与人类的美貌并无二致,而具有人类之美的东西是不会很吓人的。早期的希腊神话作家将一个充满恐惧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充满美的世界。

这幅明丽的图景也包含着一些黑斑。诸神的形象进化得很慢,而且这种进化一直没有全部完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性化的诸神与他们的崇拜者相比并没有多少长处。他们比人类更加美丽、更加强大,而且当然是长生不死的,但是他们却常常做出正派的男人或女人都不会去做的事情。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特洛伊勇士赫克托耳远比天上的所有神衹都更加高贵,其妻安德洛玛刻也远比智慧女神雅典娜或爱神阿佛洛狄忒更加惹人喜爱。天后赫拉自始至终都是一位人格低下的女神。几乎每位光芒四射的神衹都会做出残忍或可鄙的事情。在荷马笔下的天庭中,盛行着一种极其有限的是非观念,这种状况后来又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还有一些黑斑也同样明显。希腊神话中存在着兽神时代的遗迹,例如森林之神萨堤耳一族是半人半羊,人头马肯陶耳一族是半人半马;天后赫拉常被称为'牛面赫拉','牛面'这个形容词好像在她由神牛变为人形天后的全过程中一直伴随着她;也有一些故事清楚地指向一个还存在着活人献祭的时代。但是,令人讶异的并不是这类野蛮信仰的痕迹散见于希腊神话各处,而是这方面的痕迹竟是如此之少。

当然,神话中的怪物是以多种形状出现的:

可怕的蛇发女怪戈耳工、九头蛇怪许德拉和吐火女怪喀迈拉

不过,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使英雄能够获得赫赫声名。倘若世界上没有它们这些怪物,英雄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它们总是被英雄打败。神话中的大英雄赫剌克勒斯可以说是希腊本身的譬喻。他打败怪物并把大地从它们的蹂躏之下解救出来,正像希腊把大地从非人类统驭人类的畸形观点之中解救出来一样。

希腊神话主要是由男女诸神的故事组成的,但我们绝不应该把它当作希腊'圣经'或希腊宗教记录来读。根据最新的观点,真正的神话与宗教无关,它是对自然现象的一种解释,例如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包括人类、动物、某种树木或花卉、太阳、月亮、星辰、暴风雨、火山喷发、地震等各种各样的事物和现象——是如何产生的。雷声和闪电是宙斯发射霹雳而造成的;火山爆发是由于一头可怕的怪物被囚禁在山里,不时地拼命挣扎以图脱身;北斗七星(又名大熊星座)从不坠落到地平线以下,是因为一位女神曾经生它的气,判决它永远不得沉入海里。神话是早期的科学,是人类首次试图解释周围现象的结果。不过也有许多所谓的神话根本解释不了任何现象,这类故事纯属娱乐,是人们用以消磨漫长的冬日夜晚的谈资。皮格马利翁和伽拉忒亚的故事就是一例,它与任何自然现象都毫无关系。'寻找金羊毛'、'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及诸如此类的其他很多故事也是如此。这一点已是公认的事实,所以我们大可不必试图从神话中的每一位女性人物身上搜寻有关月亮或黎明的神话,从每一位男性人物的生平中搜寻有关太阳的神话。这些故事既是早期的科学,也是早期的文学。

但是神话也包含着一些宗教因素。这些因素事实上存在于故事背景之中,但仍然清晰可见。自荷马和希腊悲剧作家以降,神话作家们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人类需要什么、他们要求神衹具有什么特性。

雷神宙斯一度是雨神,这一点似乎是肯定的。他的地位甚至比太阳还要高,因为多岩石的希腊对雨水的需求比对阳光的需求更大,众神之王应该是能够赐予其崇拜者以宝贵的生命之水的神衹。但荷马笔下的宙斯并不是自然现象,而是一个生活在文明已经登场的世界中的人物,所以他自然掌有判断是非的标准。当然,他的标准并不算太高,而且似乎只适用于其他人而不适用于他自己;但他确实会对说谎者和背誓者施以惩罚,并对恶劣地对待死者的行为感到愤怒。当年老的普里安向阿喀琉斯求情时,宙斯给予他同情和帮助。在《奥德赛》中,宙斯达到了更高的水准:史诗中的牧猪人说穷人和异乡人都是宙斯派来的,谁要是不肯帮助他们,就等于违背了宙斯本人的意旨。比《奥德赛》晚不了多久(如果确实晚一些的话)的诗人赫西俄德则说,一个人若是欺负恳求者、异乡人或孤儿,”宙斯就会生那人的气'。

就这样,'正义'成了宙斯的伴侣。这是一个新观念。《伊利亚特》中的海盗首领不需要正义。他们希望自己能够随心所欲地进行掠夺,因为他们是强者。他们需要的是一位支持强者的神衹。但赫西俄德是一位生活在穷人圈子里的农民,深知穷人渴求一位公正的神衹。他写道:'鱼类、兽类和禽类彼此吞食,但宙斯却将正义赐予人类。在宙斯的王座之侧,端坐着正义女神。'这些语句表明,无助者的许多重大而迫切的需求已经上达天庭,把强者的神明变成了弱者的保护神。

于是,在关于多情的宙斯、怯懦的宙斯和可笑的宙斯的诸多故事背后,另一个宙斯渐渐浮现在我们的眼前,这是因为人类越来越了解生活的需求,以及人类需要自己所崇拜的神明具备哪些特质。这样的宙斯逐渐取代了其他面目的宙斯,以至于占据了整个舞台。最后,正如公元二世纪的作家迪奥·科克亚努斯所言,宙斯成了'我们的宙斯,每一件美好礼物的赐予者,人类共同的父亲、救主和守护者'。

《奥德赛》提到了'全人类渴望的神明';几百年后,亚里士多德又谈及'凡人竭力争取的美德'。从最早的神话作家以降,希腊人一直具有一种对神性和美德的洞察力。他们对这些特性的渴望太强烈了,因而总是孜孜不倦地努力,要把它们看个清楚,以至于雷电之神最终演化成为全人类的天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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