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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天津卫“打”红了杨小楼(下)

 cxag 2022-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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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的杨小楼,应该说已经具备了腾飞的条件,到脱颖而出的时候了。可是在北京这个京剧的大本营,在强手如林、元老众多、规矩森严、成见较深的环境里,一个曾经不被人看重的、多年没有放在眼里的年轻人,要以一种新的面貌闯出来,不是那么容易的。前门外的庆乐园缺少武生,一个叫于惠的武生演员全力推荐杨小楼补缺,头一天贴“杨小楼”的名字,观众反应冷淡,上座寥寥。于惠灵机一动,转天让他用“小杨猴子”的艺名始演《铁笼山》,人们因怀念老“杨猴子”爱屋及乌,才开始有了些反响。但这样不等于内外行就承认他具备子承父名的资格了,连对他百般提携的义父谭鑫培,骑马从庆乐园门口经过,看见写有“小杨猴子”的海报,都用马鞭一指:“嘉训好大的胆子,敢贴他爸爸的外号!”

        谁都知道,不是在一个闪光的名字前边加上个“小”字,就可以使人身价百倍的。杨小楼在京城戏班子里困顿落魄的时间太久了,他那立足传统而又奉行为我所用的创造,一时也很难让传统意识浓厚的人们理解,想要破土而出,需要更换一块新的土地。

        命运把天津赐给了他。

        三、猴摊煎饼——乱了“套”了

        用天津卫流行的这句歇后语,形容当地曾冒出过的稀罕事,最恰当不过。两家戏园子,几乎相继贴出了同样内容的海报,一样的场次、时间,一样的戏码,主演也居然是同一个人——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杨小楼。

        舆论大哗。演戏不同于放映电影,能够在几家园子之间利用时间差跑片,戏是要由真人登台的,除非分身有术,一个演员是绝不可能同一时间在两个戏台上亮相的。可是,那海报怎么档子事?找两家戏园子去询问,回答都说自己的海报保证没错,一准按时开演,邪了。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本来就喜欢热闹,这下有好戏看了。

        这大约是1902年左右的事,就在杨小楼打出“小杨猴子”的旗号之后不久,起因是他同时接受了两家戏园子的定银,至于他怎么会把自己许配给了两个“婆家”,一直是个不解的谜,连和他同时代、有过不少交往的戏剧文学家齐如山老先生,在《谈四角》一文中忆及此事的原因,也说:“我就不知道了”。从情理上分析,初出茅庐、没有什么资本的杨小楼,是不敢出于贪财或故意制造耸人听闻的噱头而脚踩两只船的。艺人和戏园子打交道,信誉最为要紧,一旦失了信用,很快就会在同行圈里传开,谁还敢约你演戏呀,等于把今后的生路都堵死了。事实上,杨小楼表现出非常为难,甚至有些畏缩,对两边都不敢得罪,一再借故推托,称病不出,这说明他事先并非有意惹乱子,而是其中出现了某种阴差阳错。

        那些日子,天津卫热闹极了。在人们以听戏为主要娱乐内容的年代,因演戏而引发的纠纷不算小事,很快就成为了社会关注的热点。那年月戏园子的又都有帮会势力做后台,才能在市面上站住脚,一旦较起真来,互不示弱,谁怕谁呀?况且这件事,两方都有一定的理由,并非无中生有、欺行霸市,因此更不肯让步,分头在社会上造舆论,走门路,搬靠山,同时,借报纸申诉道理,抨击对手。事情闹得越大,双方当事者越是赌气,寸土必争,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栽跟头。吃江湖饭的最赔不起的就是面子,一旦丢了面子,今后还想不想在天津卫混饭吃?谁还拿你当一回事?为此,两家戏园子的态度越来越强硬,火药味儿越来越浓,大战愈演愈烈,一方面各自召集人马,要大打出手,另一方面重金延聘知名律师,准备对簿公堂,非法的与合法的阵势都摆开了,颇有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势。

        这时,开始有人出头了事了。敢于出头了事的人,往往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影响,交游广泛,头脑灵活,能说善讲,让对立双方心平气和。这次先出面的是一家店铺的掌柜,与两家戏园都熟的,原以为凭着老面子能把疙瘩解开,避免事态扩大,不料往来跑了几趟,说破了嘴皮,双方依然态度强硬,这就有点僵,无奈,这位掌柜只好自下台阶,说出一番不卑不亢的体面话退出。但他撤了,僵局还在,且有愈来愈僵的趋势。终于有一位帮会中的大辈亲自出头了,在聚台成饭庄摆局,下帖子约请两方当事者一聚,得以解决了纠纷。

        风波平息,只等接角儿打炮开戏,社会舆论关注的焦点一下子都转移到了杨小楼身上。茶楼酒馆,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的话题都是杨小楼:这是个嘛角儿,他师父是谁?谁的儿子?楞让两家戏园子差点为他豁了命,上法庭打官司,准有拿手的玩意儿,要不然他们吃饱了撑的?……顺着这个逻辑推下去,越推越觉得有理,越推越认为杨小楼了不得。也由于他过去实在没有什么名气,许多人没有看过他的戏,即使看过也没有注意,就更增添了一层神秘色彩,刺激起强烈的好奇心,急于一睹为快,很快就把戏票抢光了,眼巴巴地等着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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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众提前进入了最佳状态,戏就好唱了。他们会怀着兴奋、期待乃至几分崇敬的心情,全身心地投入观赏,认认真真地看,仔仔细细地听,只要你能够满足他们饥渴般的需求,印证他们事先的美好而朦胧的主观想象,就会得到远胜于平常百倍、千倍的回应。杨小楼接连推出《水帘洞》、《长坂坡》、《艳阳楼》、《挑华车》等剧,长靠、短打、箭衣戏兼工,果然一炮而红,轰动津门。《水帘洞》中的一句“开山哪!”先声夺人,戏园子炸了窝,观众在台下狂呼:“好'小杨猴子’!”人未出台,先认可他借用乃父的外号了。连续几场演出,剧场气氛空前火热,掌声不绝。那些天,天津卫到处在谈论他的戏,称赞他的扮相、嗓子、武功,津津有味,赞不绝口,更有人情不自禁地模仿他的唱做,如醉如痴。在胡同里走,身后猛不丁就会有人来一句他在《艳阳楼》中的念白:“呔,闪开了!……”吓别人一跳。就连饭馆里的跑堂,端着盘子穿行于顾客中间,也爱学这一口,激起众人会心地大笑。

        杨小楼在天津红得地动山摇,震波很快传到了京城,成为各戏班子里热烈议论的中心话题。渐渐地,连过去对他不屑一顾的领班人、戏园子掌柜也禁不住了,说“当是谁哪,把个天津卫搅得翻了江的,原来就是杨嘉训哪!按说,他的玩艺儿倒是长进了,咱们也约他唱几出吧!”于是,他人还在天津,大本营约角的人就跟上来了。当时,谭鑫培正在北京同刘鸿声打对台,急需加强自己的阵容实力,捷足先登约义子助阵。杨小楼一回北京就到他的班子里演压轴戏,以谭在菊坛的地位和声望,这一安排表明杨小楼已堪委以重任了。

        四、北京,同庆班后台。

        这天的戏码,大轴是谭鑫培的《失空斩》,前面的压轴戏是杨小楼的《连环套》。在义父的班子里演戏,杨小楼更加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疏漏,总是提前到后台扮戏,做好上场的准备。谭老先生则从容不迫,往往到他的戏快散了才到,由跟包的人员侍候着化妆。可是这天他一进后台,发现义父已经在扮戏了,不禁意外地问:“今儿个,您来得这么早啊!”

        谭鑫培一边勾画着眉毛,一边回答:“啊,我晚上有事,得早点回去,咱爷俩的戏码倒换一下,我先唱,大轴改你的《连环套》。”

        “这,我……”提前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杨小楼怔住了。同庆班的大轴是随便唱的吗?人们最后等着看的是谭老板,换了别人,万一不认可,起哄或者提前起堂(退席)怎么办?

        谭鑫培似乎没有注意他的忧虑神情,勒完头,就上衣箱那儿穿行头去了。

        《失空斩》唱完了,紧接着就是《连环套》。饰演黄天霸的杨小楼,到出场时还忐忑不安,唯恐台下不认账,但他上场一看,仍然是黑压压的座无虚席,不仅没有人早退,而且给了他一个碰头好,他这才放下心来。戏一场一场地往下演,他放开了手脚,铆足了力气,表演渐入佳境,“拜山”一折的大段念白,“保镖路过马兰关”那句西皮倒板,观众都报以热烈的彩声,剧场的气氛好极了。

        又是一场成功的演出。这是他第一次在北京演大轴戏,而且是在谭老板主持的最负盛名的班子里,分量非同小可。散戏时他很兴奋,也很庆幸,为没有给义父砸锅而松了一口气。

        这时,他忽然发现义父从台侧走了过来,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下,点了点头,说:“嘉训,刚才你见施大人那'三跪’,再催着点就好了!……”说完,转身先走了,把他丢在那儿直眨巴眼睛。

        原来,谭鑫培一直没有离开后台,也根本没有什么紧急事,就是想跟他提供演大轴的机会,一来助他的声势,二来亲自考查他的实力和影响。老先生在台侧整整看完一出《连环套》,得出的结论是,自己这个幼年丧父、学戏以来一直磕磕绊绊的义子,确实是红了。同时他心里完全清楚,论小楼台上的玩艺儿,的确不错,可要是提前没有天津卫那一出,闹腾出了名气,观众是不会在自己的戏之后,还有耐心看一个后生之辈的,而人家不看,或者不肯当一回事地认真看,玩艺儿再好不也是白搭吗?

        这就是今天所谓的“名人效应”。两年后,杨小楼的名气传入清宫,被选为“内廷供奉”,进宫为慈禧太后、光绪皇帝演戏,备受恩宠,身价百倍,成为梨园芸芸众生中屈指可数的“大蔓”了。

        天津卫两家戏园子的掌柜,要命也想不到,他们那场龙争虎斗的真正赢家,竟是那个被他们当作掌中之物争来夺去的年轻艺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出极具喜剧色彩的好戏。

        事情的发展离不开自身的运动规律,带有一定的必然性,但也不可排除和低估偶然性因素的作用,它有时候能够改变运动的状态,引发决定性、转折性的变化。如果没有两家戏园子的一场恶斗,吊足了观众的胃口,杨小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世人所注意和青睐。长途漫漫,风云难测,他也许仍能凭借百折不挠的毅力闯出来,也许会因为久不得志而再次心灰意冷,放弃奋争,抱憾终身。一般地说,观众是公正的,有鉴赏能力的,可是作为一个狂热迷恋艺术的无序的庞大群体,有时又是盲目的,易受外界(艺术之外)的东西的左右和影响,他们那需要崇拜对象的心理,也渴求得到满足,这就使艺术家的知名度这一非艺术的东西,变得至关重要起来,直接关系到艺术演出的效果。当观众的欣赏心态像一根根绷紧的琴弦的时候,最容易拨响,即通常所说的激起共鸣。

        当然,偶然性因素发挥作用,又离不开以必然为依托,成功的偶然中肯定蕴含着必然。如绷紧的琴弦,被笨拙的手指拨弄,照样弹不出美妙的乐曲,弄不好还会弦断琴折,结局更糟。如果没有雄厚的实力为后盾,那就可能不是被“打”红,而是被“打”垮了。天津卫的观众,对于演出满意和不满意,表达方式历来非常率直、外露,这也是至今不少京角对赴京演艺顾虑重重的原因。

        杨小楼在那意想不到、千金难买的“偶然”到来之前,他已经为“必然”付出了巨大的劳动和艰辛,准备了充分的条件,他是该红的。

        在后来长期的艺术生涯中,杨小楼没有停止新的探索和进取,不断提高武生艺术的审美要求,文武兼备,昆乱不挡,博采众长,为我所用,终于成为继黄月山、俞菊笙、李春来、杨月楼等武生名家之后,有重大突破、唱念做打俱精、全面运用的新一代武生大家。他的武功,在传统要求的冲、勇、猛、脆的基础上,一方面融入各路拳术,讲究内功,丰富原有的武打程式和路数,一方面掌握动与静、快与慢、轻与重的辩证关系,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疾徐有致,变化自如,寓美于勇,快中见帅,而且长靠短打,无一不精;他的做工,雍容大度,细腻传神,不温不火,一招一式具有非常明确的目的性,善于体现人物在规定情境中的内心思想感情;他的唱、念,嘹亮醇厚,古朴爽朗,慷慨激昂,节奏鲜明,有掷地作金石声之妙,以情带声,声情并茂,具有极大的艺术感染力。他在“四功”上的精深造诣和全面发展,把武生表演艺术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水平,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

        杨小楼对武生表演艺术的重大发展,还在于他创立了“武戏文唱”的表演风格。在他以前的武生艺人,单纯强调勇猛,把火爆、冲快作为衡量艺术高低的唯一标准,不注重用各种艺术手段刻画人物个性和复杂的内心感情,谭鑫培、杨月楼虽然有所创新,但他们后来均不以武生为主,削弱了他们在武生行当中的影响。而杨小楼是终身从事武生表演的,他把武打同唱念做紧密结合起来,同刻画人物、表现剧情紧密结合起来,坚持从塑造人物形象和戏剧情节出发,全面运用“四功”,把武生表演艺术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为塑造典型形象开拓了广阔道路。他的戏路很广,拿手戏很多,在每一出代表作中都创造了个性鲜明的艺术形象,饰演《长坂坡》中的赵云,被誉为“活赵云”;与梅兰芳合演《霸王别姬》,人称“活霸王”;在《水帘洞》、《安天会》中,准确把握“猴学人”的角色特征,把一个齐天大圣演得活灵活现而又神气十足,“小杨猴子”的称号由此被世人首肯;在《恶虎村》、《连环套》等剧中,他极为生动而深刻地刻画了绿林叛徒、朝廷鹰犬的黄天霸形象,又有“活天霸”之赞许。他在舞台上表现人物内心感情之真切,给合作者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梅兰芳回忆同他合演《霸王别姬》,他饰演的霸王一握梅(虞姬)的手腕,凝视悲呼:“妃子呀!……”梅的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涌了上来,一下子被带入了生死离别的凄然情境之中,而这感受是与别人演出时没有过的。强烈的、难以抵御的艺术冲击力和感染力,正显示出了“文戏武唱”的优势和艺术效果。

        杨小楼的表演艺术,包括他的艺术主张、追求及其所创立的舞台特征和风格,构成了京剧史上影响最为深远的武生流派——杨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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