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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庸的断代史历史分析，通过对几个并非历史大事的案件过程分析评述，管窥明代政治经济运作机理。还有点意思。 第一个是徽州府丝绢案，整个过程揭示了隆庆和万历年间的政治生态及社会管理机制。这个案子是徽州府丝绢税收结构存在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所致。 徽州府下辖六个县，歙县、黟县、休宁县、婺源县、绩溪县、祁门县，一直以来以夏税生丝方式缴纳丝绢税银。但却一直由歙县一县独担了六千两人丁丝绢税，此事被人发现后，引起广泛议论和争吵，徽州府乃至户部本想息事宁人，结果越闹越大，以至于差点酿成官逼民反的局面，最终还是以取消人丁丝绢，改为六县均担，最后又实际是由徽州府从军事科目中支出了事。 早在嘉靖年间，歙县就有生员程鹏、王相两人发现了歙县吃的这个大亏，但由于这笔六千两的人丁丝绢税已经交了近两百年，所以没人理会。程鹏和王相后来也不知原因先后病故。直到隆庆年间，歙县又一个读书人帅嘉谟在翻阅账册时发现了这个问题，重新理出头绪，向上级告状，要求取消这一不公税收。但还是由于徽州府出于息事宁人考虑，此申请被耽搁了三四年时间。
深夜严寒之下等待来日开门办公的人们 哪知这个帅嘉谟是个死磕派，一个劲地往上拱到徽州府，最后直到南京户部，户部责成徽州府追查。期间，帅嘉谟的行为引致其它五县的不满，派刺客暗杀，帅嘉谟又跑回老家躲了三年，三年后，张居正上位，推行一条鞭法整顿税收，这个案子才引起户部高度重视。 于是上演一场歙县与另外五个县的论战，这场论战不仅是县衙之间，六个县都动员起了自己的乡绅团队，老百姓代表团队。不仅各方面据理力争，还都拿出了精确计算的数字来进行支持。 后来，户部、应天巡按和徽州府决定采纳帅嘉谟的建议，让六千两人丁丝绢税由六县均摊，此方案引发另外五县全面抗争。抗争到什么地步，五县老百姓围攻歙县，其中婺源县干脆闹独立了，一个叫程任卿的生员在乡绅支持下，组建了议事局来替代县衙执政——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地方议会了。这个议事局把六县所有公文往来全都控制住，不允许信息传播。 歙县县衙则散布谣言说五县造反，休宁县干脆倒打一耙，直接发公文给周边省份，说歙县万名匪兵占领了徽州，请求调兵支援。瞬间江南各省一片大哗。 事后，又户部责成徽州府再次修订收税方案，把六千两均摊，改为歙县多摊，其它五县少摊。于是就这样朝三暮四地改了五稿，才最终由徽州府自己在各个款项中抵扣，才最终解决。 当事人的后果也挺有意思：帅嘉谟最后被追责，从为民争利的英雄变成了阶下囚，因为如果没有他的没事找事，不会有这场一闹近十年的风波，他自己也因为太过高调，用公款给自己买冠带，被人揪了小辫子，判了充军。 闹独立的程任卿，罪名很重，但也得到了一定谅解，判了斩监候，还得到了官府到民众的同情，很多人为他奔走活动，后来改判充军。这人真是个人才，充军之后表现突出，居然当上了把总，还荣归故里。 这其中可以看到以下这么几个点： 一是古代的中央集权仅到县衙一级，县以下的自治空间相当大，这一点，反倒是当代还比不上近代。从整个争议过程来看，其实乡绅、读书人和老百姓是主角，他们合而能议事，分而能治理，展现出了成熟的封建集权体制下，中国社会强大的自治和自我协调能力（我们现在探讨到这个领域时，最常说的，就是人民群众素质还不够，被保护得太好）。 在这个案子中，官方也很牛，从来没有做个官宣就了事，而是允许民众反馈意见，还容许争论。特别有趣的是，历史上徽州府就盛行诉讼，民间好争讼，好到什么程度呢？北宋时期的欧阳修就有这样的评价，说徽州人家家都有一个账册，记录着与自己相关人等的言行，以备将来可能的官司用。这不是夸张，到明代，很多徽州人都还收藏有衙门的卷宗抄本，以备不时之需。不然一个小小的生员帅嘉谟，怎么可能查到历年的税收账册呢？这是需要环境的，即便说是信息发达的当今，要查地方政府的账，可能也没那么容易吧。
二是中央集权的特征是官僚体系代理行使皇权，维持整个帝国运转的就是税收。由于官僚体系本身就有不断自我加强，自我膨胀的趋势，所以，不论历朝历代，都是时间越长，税收就越重的趋势——明税暗税越来越多。 主因是各种办事兼差，都需要有支出，于是就设立各种具体科目，科目设立容易，要削减就很难了，时间一长，很多本来是临时的支出项，就被后来的官员认为定项，人为制造出无数截留税款的沟坝，形成无数个小而短的税收链条，摊派越来越重，而真正的主税种却越来越少，中央的财力随着实际税负加重而不断被削弱。这可能就是中国历朝历代都无法解决的衰落的根本原因所在。 三是财政运作机制和资源征集机制，不论什么时代都是政权稳定的关键。古代中国中央集权下的朝代，一直受到两种体系的干扰，一是皇族贵族，二是官僚体系。 皇族贵族经历几代之后，与中央都已疏远，想的都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利益，所以，他们是直接从既有政权中分土分肥的。官僚体系则掌控着中央税收及物资资源的征集渠道，掌控着中央政令的传递渠道，一群悍臣也足以威慑皇权。 承平时期，历史就是一部皇权与贵族，与官僚体系博弈的重复故事，一般不外乎两个结果：贵族做大，皇权败落，改朝换代；官僚体系臃肿，资源征集效率越来越低，反应速度越来越慢，政府财力丧失，无法应对民变或外敌入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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