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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记忆 | 单泽法

 深圳文学 2022-05-29 发布于广东

那个时候,淳朴的民风尚在,大家都很热心,谁家有什么事情,只要一招呼,踊跃出工出力......

指缝太宽,时光太瘦,蓦然回首,惊觉岁月太过匆匆,那些逝去的流年在我的手心里攥出来了汗。时光荏苒,无情岁月使太多的曾经发生了言语的变化,过去和现实的交融,清晰了很多本已模糊的过往,勾起许多美好的记忆。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些封存的记忆,不愿轻易与他人分享,却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被辗转反侧的迷惑撩拨起回忆的涟漪,对我而言,老屋便是这样的一份记忆。

老屋位于高密市东北乡一个偏僻的小村, 1988年秋天建成,据说是为了我娶媳妇而提前准备的。那年,我十九岁,在读高二,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孩子,学习成绩不怎么突出,并且不善言语,甚至看起来有些愚钝。这成为母亲的心事,她非常担心,万一学儿不成,庄户不能,必须从长计议,未雨绸缪。何况,我还有个弟弟,年龄相差无几。如果我的婚姻问题解决不了,有可能形成不良连锁,直接影响弟弟。

深谋远虑而刚强的母亲在几乎没有存款的情况下,决定翻盖房子。那个时候,我们一家住在还是七十年代的破旧房子里。

我们一家人标准的中国式农民,受传统意识影响,秋种夏收,认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心无旁骛。我在上学,需要花钱,油盐酱醋、人情来往,多亏我们村种植蔬菜历史悠久。就一分半分自留地,即使卖了蔬菜换点钱,再加上母亲养的鸡鸭和猪帮衬,日子还是很拮据,没有什么节余!

一贯得过且过的父亲,这次也全力支持母亲的决定。

1988年初夏,父亲开始筹备翻盖房子事宜。那个年代,村子完全是红砖青瓦的家庭寥寥无几,细数一下,除了村干部就是在工厂做工的工人。按照我家的实际情况,在不影响建筑质量和外观的情况下,父母决定东西屋山和房子前面墙体使用红砖,后面则是土打墙,然后用白灰粉刷一下。

首先,要考虑土源问题,土,和泥需要,打墙更需要。当时,农村土地大包干如火如荼地推行,谁也不会同意随便从自己的承包地及周围挖土。

怎么办呢?集思广益,村东那条早已干涸的小河沟成为取土的首选。几年以来,村民家中垒墙盖屋,都会到那里拉土。所以,村子附近的沟底随处可以看到很多大坑,深浅不一,浅处三五米,深者六七米。

最终,父亲发现了一处距离较远,但直接可以采土的地方,遂决定把目标定在这里。

那个时候,淳朴的民风尚在,大家都很热心,谁家有什么事情,只要一招呼,踊跃出工出力,没有报酬的概念,顶多抽支烟喝碗水。如今,村里连白事都明码标价,哎!

定好时间、地点,他们自己带着小推车,早早来到约定的地方。小推车是那个年代最普遍的农村运输工具,家家户户都有。小推车中间是架梁,两侧是棉槐条子编织的长条形篓子,庄户人叫粪篓,用麻绳捆绑得很结实。

经过简单分工,确定哪几个人负责装车,哪几个人负责运送,都是非常的体力活。来帮工的人不固定,但都非常自觉,谁有空谁来,见缝插针,燕子衔泥似的。

仅仅几天时间便蓄土三、四十方,备足了一切盖房用土。

第一步就绪,下一步就是墙基的问题。人手不够,母亲回到娘家,招呼大舅家的几个表哥来帮忙。一直很感激他们几个,接到大姑的请求,一点也不推诿,毫不犹豫放下自己家里的事情,按时来我家帮忙。他们知道我家的经济状况,来的时候纷纷带着咸菜、干粮,减轻我家的负担。

挖好地槽以后,父亲从邻居借来一个石夯,它是农村砸压地基的主要工具。制作石夯不麻烦,就是用三根长木棍钳住圆柱形的石磙,磙子上有几道槽,铁丝兜底,一道道绑紧扎牢。

地基是房屋的基础,必须非常结实。砸地基十分劳累,几十斤的石夯,三个人步调一致抬起来,然后一齐用力砸下去。干活开始,休息的时间很少。只有实在劳累得不行了,才停下来,蹲在树荫下喝几口凉开水,没有一个偷懒赖皮的。一圈地基,就这么一点一点推进,不知道要抬放多少次。

为了提升气氛,消减疲劳,表哥们不时吆喝着,“加油呀,看谁草鸡”“用力呀,看谁屎蛋”,好不热闹!

铺好墙基以后,接着就是打墙环节了。打墙的土不能没有粘力,没有粘力墙体不结实,容易塌方。我村处在上坡与下坡的交界处,很多粘性很强的二性土。所谓的上坡、下坡,是以土壤的颜色来划分,黄土地为上坡,黑土地为下坡。我们从河道里取土,很是适合,是黄黑合一的土质。

打墙时,就着墙基两侧固定上门板,用草绳子捆扎结实,然后有人用铁锨往里不停地填土,基本填满,上面的人用石夯开始砸压,挥汗如雨。墙体一层一层往上推进,每次完成大约三十公分高度,需要挪动门板十次左右。

那一年秋天,父亲找人算了个黄道吉日,房屋要封顶了。在这一环节上父亲特别讲究,他从周围找了最好的泥瓦匠,把我大舅也喊来。大舅懂泥瓦匠,再就是来协调、监督。

父亲大方了一回,因为房屋封顶有很多讲究,得让匠人们舒心,万一有人从中使坏,会败坏家庭风水和运气。那天中午,父亲买了瓶高密白干,母亲弄了几个菜,黄瓜拌烧肉,炒上人造肉,还有花生米,以及小咸鱼等,对我们来讲,属于奢侈品。

新房封顶的关键是把好上梁这一关,上梁是构筑房顶的框架,大梁要平稳,插手要牢固,檩条要扣实,扁椽要平整。这几大件相互咬合,构筑成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然后与四面的墙体衔接起来,封顶的任务就做好了一大半。

按照传统习俗,上梁时必须燃放鞭炮,以示庆贺,上梁大吉!在鞭炮声中,所有的人都笑了,尤其是我的父母。

最后一项就是瓦,这个房顶上的泥瓦活,看似工程量不大,实际干起来并不简单。那时农村没有吊装设备,一锨土,一盆泥,一片瓦,都由人工传送上去。

小工往上抛青瓦,绝对是技术与力量的完美结合,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抛的时候,瓦体是平行着的,不能侧身或者翻转,否则上面的匠人师傅接的时候很别扭,甚至于接不住。

上面的大工站在45度的斜坡施工,需要眼疾手快,因为站在木架子上,既不安全也不便施展手段。他们都集中注意力,不能掉以轻心,以免万一接不住,掉下去造成损失。庄户人挣钱不容易,感同身受,再就是担心伤及下面的人。

父母搬进去以后,这里汇集了表哥们来走亲戚的热闹,邻居们来串门的欢笑,父母简单开心快乐。

新房盖好后,由于我考取了大学,吃国家粮,分配工作,这里最终没有成为我的婚房。

我在老屋生活的绝对时间并不长,房子盖起来以后,一直在外面求学,毕业后分配到单位工作,然后结婚生子。只有每年春节假期回老家过年的时候,才会在那里住上两天。

到1995年,我们兄弟二人先后成家立业。为了弟弟结婚,父母又不惜举债盖了新房,我在康庄安了家。按照惯例,该分家了,在农村,分家是有儿子的家庭必须要做的功课。

天大地大娘舅最大,我们的分家仪式在老屋由大舅主持下完成。午饭中,大舅艰难地宣布了分家的意见。作为哥哥,我毫不犹豫地接受。按照既定的计划,这个房子归我所有,父母居住在这里,1993年新盖的房子归属弟弟,没有任何异议。除了这趟老房子,分家所得我全部给了弟弟。说是分家,如同走走过场,主要是父母有没有什么可以分的,他们还要背负新房子的债务。为了我们,父母这一辈子,直接与债务脱不了关系了。

斗移星转,时光流淌,如今,村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村庄整体南移,流金耀彩,花红柳绿,焕然一新。我家的老屋,依旧立在原来的地方,显得有些孤单和落寞,倒成了村子的一道风景。原来的土打墙,出现一条条长短、宽度不规则的裂痕,像上了年纪的老人喘着粗气,也像自言自语地诉说着啥。

靠近老屋,用手抚摸着参差不平的墙壁,思索着,用双眼珍藏着似曾相识的情景;用鼻子深嗅着,用嗅觉牢记着魂牵梦萦的气息;眼前的房子依旧,眼前却似乎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

曾经来帮工的左邻右舍,有的已经逝去,大多已近暮年,随着晚辈们到了该去的地方。每次回去,尽管到处都很悦目,但总有陌生的感觉。飘在家乡上空的,烙印在人们心中的,不再是古老、淳朴的民风,时过境迁,替代的是与时俱进的势力恶习以及铜线的臭味。

欣慰的是,几个与父母年龄相近的老人,几乎每天都准时来到这里,有的走着,有的骑着电动车,有的开着电动三轮,风雨无阻,和父亲一起喝茶,聊天,打牌,偶尔还像孩子一样斗斗嘴,老屋充满了欢笑。

这笑声,像极了过去的那个岁月,如今,似乎那么珍贵。

我的那几个表哥,老屋中很久难以见到他们集体的身影。只在春节,出于风俗的束缚,象征性走走形式,单枪匹马来看看父亲,他们的姑父。即使来到,坐不几分钟,放下一点东西,然后便匆匆离开了。

二十多年来,我弄不明白,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抛弃了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形同路人,甚至于不如路人。是因为成长过程中的烦恼,还是社会大环境下的错误认知?

也许,一切,在利益面前,是那么苍白无力。

但是,我永远忘不了,老屋里储藏着的美好。世间万物的存在,都有它的意义。如今的物是人非,那些曾经的记忆终究被风尘掩埋,在谁也无法料知的历史进程中,在某一天居住在老屋的最后一个人离开了,老屋的生命也将走向终极,定格在迎风而立的朝阳里,定格在落红满天的晚霞中,定格在我们绵绵不绝的梦境里。但,凝结在其中的温度不会消失。

在我心里,老屋早已成为我生命里的一部分,光阴流转、沧海桑田,记忆却能永存。我们常说,传承是一种精神的延续,是一种融入血液中的坚守,可人们常常忘记,传承也是需要载体的。古老的建筑也具有自己的灵魂和感性,在黑夜里暗自叹息,在光亮里无尽欢喜,陪伴着我们。老屋的朴素、坚实或者历史,都是构成人生中记忆的片段。

三十多年过去了,每每回到老屋,总会萌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思。看看红砖青瓦,摸摸泥巴土墙,就会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每每想起老屋,就会陡然而生眷恋之情。因为,干硬的泥土内不知留下了多少左邻右舍的汗水,不知储存了多少表哥、亲戚朋友们们的深情厚谊,当然还有父母的艰辛。

这些情感已深深地融入了我的生命里,繁衍出这些发自肺腑的追忆文字,有遗憾也有期待,是为纪念。

作者简介

单泽法,山东省高密市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散文学会会员,作品在《散文百家》《青海湖》《当代散文》《鸭绿江》等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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