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犬儒的人怀疑是阿拉伯商人散播这些无稽之谈,好名正言顺地开高价出售,不过多数人深信不疑。另一个深植人心的古老传说,号称只有地形险峻的印度峡谷能找到宝石;既然没有人能爬下去,取得宝石的唯一办法,是把一块块生肉丢过去,然后派受过训练的鸟衔起一口口发亮的食物。这个说法连伊斯兰世界也买帐,出现在巴斯拉(Basra)水手辛巴的故事里,甚至还传到中国去。几百年下来,峡谷里不但有宝石,还出现了蛇,有的蛇只要眼神一瞥便可杀人。当然,亚历山大大帝有办法,他把镜子垂下来,让蛇把自己瞪死,不过他仍然得用飞鸟衔肉的策略来取得宝石。一直到漫长的蒙古和平时期,欧洲人才第一次知道香料究竟来自何方。蒙古人对信仰不特别执着,无论到蒙古帝国的哪一个角落,都保证安全无虞,富有冒险精神的欧洲人,一想到可以深入亚洲秘境,自然无法抗拒。传教士率先出击,商人尾随在后。意大利人照例是开路先锋,其中有一位威尼斯年轻人,叫马可孛罗(Marco Polo)。1271 年,十七岁的马可出发前往北京,后来成为蒙古皇帝忽必烈汗信任的特使。他出马勘查大汗的领土,并且在 24 年后带着丰沛的珠宝和更丰富的故事回到威尼斯。他前脚才刚到,后脚就被当时正在和威尼斯交战的热那亚人逮捕入监,他向牢里的另一个囚犯口述他的游记,借此打发时间。马可孛罗的亚洲竟然完全没有怪物族,他澄清没有所谓防火的火蜥蜴,也把独角兽的外型重新塑造成比较没那么优雅的犀牛。但他或者是他的听写员,多少也会听信古老的传说。游记说明钻石的取得方式,是先用一块块生肉引诱白鹰飞进印度爬满了蛇的裂口,白鹰会连肉带钻石吃下肚,再从白鹰的粪便找出钻石。然而整体而言,这本游记是一份务实商人的报告,所以读起来不免令人吃惊。他笔下的中国是一个和平繁荣的国家,财源充沛、幅员辽阔,城市多不胜数,而且个个规模庞大,每座城市都有几千座大理石桥梁,港口泊满了平底帆船。离岸一千五百英里外就是日本,当地宫殿的屋顶一律以黄金打造(这个被高估的距离,让一位热那亚水手跃跃欲试,他叫克里斯多夫.哥伦布)。马可孛罗是第一个提到日本和印度支那的欧洲人,是欧洲抵达印度的第一人,同时也是他最早透露,许多香料的产地位于比印度更加遥远的东方群岛,并且精确地算出共有 7448 座岛屿。蒙古人从来不曾征服印度,继马可孛罗之后,只有极少数的西方人来到印度。1291 年,正好就在马可孛罗启程返乡,令威尼斯大为震惊之前,两位传教的修士在前往中国的途中去了印度一趟,紧接着下一个前往印度的是勇敢的道明会修士,塞韦拉克的约丹(Jordan of Sévérac),他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独力支撑前人所建立的小型基督教团体。约丹和方济会的修士,波代诺内的鄂多立克(Odoric of Pordenone)写下印度的奇人异事,而且夸大其实,好引诱其他传教士前来,但其中多少提供了一些新资讯。鄂多立克终于说明胡椒是藤本植物,而且要靠太阳晒干;鳄鱼躲在树丛里追踪猎物,他补充说道,而且鳄鱼胆子很小,随便生一把火就会把牠们吓跑。1338 年,另一位方济会的修士,马黎诺里的约翰(John of Marignola),以教宗特使的身分前往中国,并且在亚洲各地游历长达 15 年,他描述了胡椒的采收方式,并且把雨伞引进西方,证明脚上长了阳伞的民族并不存在。在种种新的发现当中,最令人恼怒的是鄂多立克修士指出,印度胡椒产量和欧洲的小麦一样丰富;他猜测胡椒唯一的产地在马拉巴尔海岸,此地位于印度西南部,季风盛行、雨量丰沛,以男人的脚程,从胡椒园的这一头到另外一头,得足足走上十八天。调味料贵得离谱,已经让欧洲人恼怒不已,这个消息传来,更是火上加油。西方对印度的认识愈多,愈不会像从前那样,为香料的可遇不可求而稀罕,反而相信新的说法,认为香料多得一塌糊涂。开始有好辩者宣称东方到处都种了香料,根本不值钱,是基督教世界的敌人散播夸张的传说,并且操纵香料的供应和价格。很多人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对于马可孛罗口中辽阔的大地,基督教的地理学家和古人一样闻所未闻,而且欧洲对他的说法并未普遍采信。描写东方的人所在多有,他不过是其中之一,其他的游记作者继续拿从前的传说当卖点,还加油添醋,虽然有的人根本是在家里闭门造车。充满想像的《约翰.曼德维尔爵士游记》(Travels of Sir John Mandeville)的作者可能是十四世纪中叶来自列日(Liège)的一位法国医师,书里有狗头人、嗅苹果人和独眼巨人,对读者的吸引力远超过马可孛罗平实的叙述。“曼德维尔”走遍了中东、中国和印度,中途特地绕到乐园所在的高山,见到中央的涌泉和把守乐园的发火焰的剑。这位能言善道的导游坚称胡椒园毕竟还是爬满了蛇,不过只要用柠檬汁和蜗牛就能赶走。他还补充说道,祭司王约翰拥有数不尽的财富,靠的就是广大的胡椒林,以及在他的河里闪闪发光的翡翠和蓝宝石。他用来灌溉土地的泉水好喝得很,不但可以治百病,还可以让所有人永远保持三十二岁,也就是耶稣被钉十字架的年纪。随着蒙古的衰亡,陆路不再安全,最后甚至无法通行,实际上,欧洲和亚洲之间的往来全部停摆。欧洲眼巴巴窥看的东方,马上又成了朦胧的记忆,这下反而更难分别什么是事实,什么是凭着几百年的传统延续下来的狂想。不过,眼前再清楚不过的事实,是既然土耳其人已经在君士坦丁堡落地生根,欧洲染指香料贸易的希望变得更加渺茫。这不是享乐主义者的无病呻吟,这个困局对欧洲经济、政治结构,甚至信仰,都带来严重的威胁。当价格飙涨,需求又几乎毫无改变,包括好几个国家的宫廷在内的权贵阶级,还执拗地维持过去的排场,却猛然发现国库空虚。更悲惨的是,正在欧洲阮囊羞涩的当儿,愈来愈有钱的伊斯兰世界即将破门而入,仿佛要宣告基督教世界的末日。在新秩序下,威尼斯和热那亚首当其冲,是损失最惨重的欧洲强权。数百年来,这两个海洋共和国一直在争夺东方贸易的控制权。一位在十五世纪末抵达威尼斯的旅人发现好像全世界都在这里做生意,感到极为诧异,“谁数得清究竟有多少店铺,”他惊异地表示,“商品多到和仓库没两样,各种款式的布料都多得很,有织锦、锦缎、各式设计的帘子、种类齐全的地毯、各种颜色和质感的羽缎、林林总总的丝绸,还有许多放满了香料、杂货和药品的仓库,还有好多美丽的蜡!让人看得目瞪口呆。”这两座城市的财富,是靠定期供应的亚洲奢侈品赚来的,而现在货源断了。然而,威尼斯的议员在新落成的总督府(该建筑设计的灵感来自东方的清真寺、巴札和宫殿)开会时,嗅到的不是灾难,而是机会。威尼斯的商人在伊斯兰世界仍然有深厚的人脉,现在欧洲其他国家更没有机会和他们竞争了。威尼斯有一半的土地漂浮在潟湖上,和欧洲的关系若即若离;在邻国眼中,威尼斯是个冷酷、铁石心肠的强权,宗教上的顾忌远不及贸易重要。威尼斯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 Siamo Veneziani poi Cristiani,意思是“首先是威尼斯人,其次才是基督徒”。君士坦丁堡被征服不到几个月,威尼斯和热那亚就浴火重生,向土耳其人购买奢侈品,把涨价的关税转嫁给顾客。但双方的协议并没有维持下去,穆罕默德很快就计划征服威尼斯的海外殖民地,百般不情愿的威尼斯被迫陷入自己的十字军东征,但尽管土耳其人连战皆捷,却并非没有竞争对手。穆罕默德准备向马穆鲁克王朝的苏丹宣战,埃及接二连三派了一个又一个大使前往意大利,刻意要垄断市场,不让其他穆斯林插手。有一个代表团抵达佛罗伦斯时,带了香油、麝香、安息香、沉香、姜、穆斯林薄纱布、中国瓷器、纯种的阿拉伯马和长颈鹿。另外一个代表团去了威尼斯,共和国很快把大量贸易转移到古埃及的亚历山卓(Alexandria)。看在欧洲其他各国眼中,这种情况实在令人不齿。意大利的商人和穆斯林共谋垄断香料贸易,占其他基督徒的便宜。需求往往是发明之母,伊斯兰诸国再度沿着欧洲领土的边界连成一气,从海路前往东方的想法,再也不是痴人说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