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1950冬。 一位71岁的老妇拜访了一个曾被哈佛除名的生物学家。 这是一次具有偶然性的见面,但最终的结果却为无数女性带来了身体自由。 因为,他们见面的目的是为了研制一款可以让女性随心享受两性欢愉,而又不必担心怀孕的“魔术”。 即,口服避孕药。 这位老妇是声名显赫的社会改革家玛格丽特·桑格,这位学者则是天才生物学家格雷戈里·平克斯。 如今,口服避孕药极为易得,可在当时,避孕却是违反天主教教义、违背事俗的事情。 玛格丽特·桑格和平克斯的计划可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他们逆潮流而动的决定,最终改变了无数女性的命运,也让女性独立迈出了一大步。 玛格丽特·桑格 01 一个老妇玛格丽特·桑格的一生,是斗争的一生。 她是美国第一个提出节制生育的人,也是身体力行开办第一家节育诊所的人。 桑格来自一个有11个孩子的家庭,亲见了过度生育对母亲的消耗。 她还曾作为护士深入贫民窟帮助贫困女性分娩,见到了贫困女性悲惨的生活:她们因为多次怀孕疾病缠身;她们的孩子因为贫穷生活在肮脏、忍受饥饿的环境里;一些贫困的女性为了堕胎,不得不选择从楼梯滚下来,或者用毛线针、树干插入子宫的方法终止妊娠。 桑格曾讲过一个故事: 故事的女主角叫赛蒂·萨克斯,她的医生曾警告她,如果再次怀孕可能会丧命,但医生给她的唯一建议是住在屋顶,远离她的丈夫。很不幸,她又怀孕了,而且死于堕胎。 正是这个女人的死,让桑格下定决心,为女性争取应有的避孕权。 20世纪20年代,美国纽约州政府的健康部门下达通告,警告女性过于密集地怀孕会让母体更易感染肺结核,但同样是这个部门,也禁止女性获取避孕的相关信息。 这样的现状让桑格愤怒,她号召女人们起来斗争。 她希望她们可以做自己身体的主人,并有权决定自己是否及何时要孩子。 她希望她们不论婚否,都能够享受男女间的欢愉,主宰自己的心、头脑和身体。 她认为,女人只有在两性关系中的地位得到提高,才能真正地获得与男性平等的权益。 与此同时,桑格也是一个热衷男女之事的女人,她毫不避讳地发展婚外情,还鼓励丈夫寻找外遇。 早在1912年,桑格就梦想着能发明一种“魔丸”:女人们一边喝着橙汁就可以一边将药丸送服下去,且不用争取另一半的同意,通过服用这种“魔丸”,女人可以掌握避孕的主动权,可以安全地享受鱼水之欢。 可是她为此努力了30多年依旧一无所获,直到1950年,她找到平克斯,数十年的夙愿,终于看到了些微希望。 02 一个“异类”生物学家为什么是平克斯?这又是一个“反叛者”的故事。 在找到平克斯之前,桑格已经接触了数位科学家,但他们无一例外地拒绝了: 要么是觉得技术做不到,要么是觉得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更何况当时美国三十个州和联邦政府的法律公开反对节育,所以没有人愿意接手这样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而平克斯偏偏是那个敢于与世俗对抗的人。 平克斯拥有天才的基因,年少的时候,他便把追求卓越、成就伟大作为自己的人生信条,把改变世界作为自己的理想。 1927年,平克斯获得了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之后被哈佛大学生理学系聘为讲师,一年之后,晋升为生物学的助理教授。 平克斯曾着力研究卵子如何在试管里受精并发育,在用兔子做试验的过程中,他发现黄体酮的摄入可以防止怀孕。 这为他日后研究口服避孕药奠定了基础。 1934年,平克斯向全美科学院宣布:他成功让兔子的卵子在试管内受精,然后将受精卵移植到另一只母兔体内,并让小兔怀至足月。 之后,平克斯申请经费,希望将这种体外繁殖技术应用到人身上。 平克斯的这项提议如今来看已经是稀松平常,但在当时却颇为激进,因为它违背了上帝造人的信条。 为此,平克斯遭到了激烈的舆论抨击,《纽约时报》更是著文将他描述为一个罪恶的科学家。 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将自己的实验向前推进: 1936年,平克斯和他的同事宣布,他们成功完成了兔子卵子的单性繁殖。 不久之后,他又宣称:他不仅能够让卵子单性生殖,而且还将其转移到代孕的母兔体内。 他的宣告让一些人深感不安,大报小报都在讨论他的研究,其中不乏对他的抹黑污蔑。 一位批评者说,如果婴儿在试管中诞生,将摧毁女性,因为怀孕不仅让女人变得更美丽,还能改善她们的神经系统。 面对激烈的舆论风暴,再加上当时对犹太人的反对(平克斯是犹太人),哈佛与平克解除了聘用关系。 这一年,平克斯34岁,在此之前,他是颇有成绩的生物学家,在此之后,他成了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异类。 他四处求职,却惨遭拒绝,最后在一位同窗的帮助下获得了克拉克大学的职位,但薪资和研究经费远低于在哈佛大学的时候。 即使这样一份工作,最终还是出了意外。 1939年,美联社在报道平克斯的研究成果时,原本想说“他不准备继续探究人类是否也可以被从试管中培养出来”。 但记者的稿子遗漏了否定词,以至于所有的报道都在说平克斯断然宣布,他会尝试在试管中培养人类胚胎。 尽管美联社在两周后纠正了这一错误,但覆水难收,平克斯又一次成了危险人物,失去了工作。 此时,平克斯家里经济拮据,是最需要钱的时候,但他还是决定不再寻找稳定的工作,转而成立了自己的研究室。 平克斯的经历虽然波折,但正是这些波折让他成了与桑格合作的天选之人:他天赋异禀又不在意世俗眼光;研究涉及的哺乳动物繁殖,是他最熟悉的领域;被主流学术圈抛弃后,他的研究自由度大大增加。 试想,如果他一直待在哈佛,又怎么会接手一项被法律、宗教、世俗都反对的研究呢? 03 一个有钱的寡妇研究人员有了,接着的问题就是研究资金哪里来? 虽然桑格所在的计划生育委员会会向平克斯提供一笔资助,但那点钱对一个耗时长久的研究项目来说是杯水车薪。 此时,恰好有一位继承了大笔遗产的寡妇愿意为这项研究出资。 她就是凯瑟琳·德克斯特·麦考米克。 凯瑟琳是首位获得麻省理工学院科学学士的女毕业生,也是女权运动的领袖之一。 她的丈夫斯坦利则是收割机发明者及制造商、世界首富之一的赛勒斯·麦考米克的幼子。 他们的婚姻被认为是社交家和百万富翁的结合,是绝配,可婚后不久,爱情童话就演变成了恐怖电影——因为斯坦利患有精神分裂症。 赛勒斯·麦考米克 斯坦利的症状在他们蜜月期就开始显现,为了治愈丈夫,凯瑟琳耗费了无数的金钱和精力。 可是,她的努力并没有起到效果。 在照料丈夫的同时,凯瑟琳并没有放弃女权事业。 1921年夏天,凯瑟琳开始和桑格合作。 当时,桑格正在忙于筹划第一届美国节育大会。 节育运动激发了凯瑟琳的兴趣,她无法想象如果自己与丈夫有个孩子,这个孩子还遗传了丈夫的病症,将会是什么样的人间惨剧。 同时,她认为,如果女性不能节育,就会沦为丈夫的囚犯、生育机器。如果女人的一生只是在怀胎、生育,即使她为女性争取到了应有的权益,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相信,女性唯有在可以控制生育过程后,才能从男权社会中解放起来。 两个传奇的女性相遇了,之后她们对女性解放事业的贡献堪称石破天惊。 玛格丽特·桑格 凯瑟琳很快成了节育运动的核心人物,她在各大委员会担任要职,捐赠资金协助《节育评论》杂志的出版,桑格开办的第一家节育诊所也离不开她的帮助。 1923年,凯瑟琳带着八件大行李横跨太平洋前往欧洲,到了欧洲之后,她又采购了更多的大箱子。 对于自己的异常表现,她解释说是为了采购到最时髦的衣服。 实际上,她的箱子是在为装避孕膜做准备。 采购到避孕膜之后,她又聘请裁缝将避孕膜缝进新买的衣服里,再把精美的衣服用纸包起来放进箱子。 八件被塞得满满的大行李通过了海关,踏上了归途。 手握无数财富的贵妇,此时成了一个避孕膜走私者,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买到的避孕膜,足够诊所用上一年。 1947年,凯瑟琳的丈夫死于肺炎,人们在他的保险箱里发现了一张四十年前的酒店便签,便签已经褶皱泛黄,但这并不影响它的重要性,上面写着: “本人谨此将所有财产留给我的妻子,凯瑟琳·德克斯特·麦考米克。” 这张纸条是斯坦利在新婚之夜的酒店中写下的。 斯坦利因为疾病的原因,排斥与妻子发生男女关系,他们的新婚之夜,虽然没有“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温存,但凯瑟琳日后得到的,岂止是万金? 赛勒斯·麦考米克 斯坦利的去世改变了凯瑟琳后半生的命运,她花费了五年的时间才将这笔遗产安顿妥当,接下来她思考的,就是如何支配自己的时间和财富,好让它们被花费得更有意义。 1953年,凯瑟琳在桑格的陪同下见到平克斯,她问平克斯:要完成研究避孕药的计划,需要多少钱? 平克斯回答:十二万五千美金。 凯瑟琳点了点头,第二天她便打电话告诉平克斯会先给他一张一万美金的支票,之后还会有更多。 04 一名天主教徒医生在桑格拜访平克斯的两年后,平克斯通过在兔子和老鼠身上的实验已经确认:口服激素的避孕有效率接近90%。 在动物身上获得结果后,下一步就是在女人身上测试黄体酮的效果了。 而要完成这一步,他需要一个帮手——一名医生,最好是妇科医生。 因为这样既可以让参与实验的人相信实验的安全性,又能够让提供黄体酮的制药公司相信不会有任何医疗事故。 最终,他选择了约翰·洛克医生作为合作伙伴。 洛克和平克斯一样毕业于哈佛,是一名治疗女性不孕病症的医生,他的周期避孕诊所也是马萨诸塞州第一家提供避孕知识的诊所。 与此同时,洛克也是一名天主教徒。 作为一名天主教信徒,洛克曾认为当母亲就是女人的终身事业;性的目的就是生育,不是出于生育目的而进行的性是都罪恶的。 但在从医过程中,他亲见有的女人生了十多个孩子;有的女人为了避免再次怀孕,不得不接受子宫切除手术。 亲眼所见的现实影响着洛克的思想,最终,他对病人的体恤超越了对教会的服从。 他开始支持节育,也认同不以生育为目的的性。 1932年,十五位医生签署请愿书,要求波士顿州政府解除避孕禁令,他就是其中之一,也是十五人中唯一的天主教徒。 到了五十年代,洛克更是在公开演讲中宣称,性和爱不可分割。 显然,他的观点和做法已经和天主教所宣称的背道而驰。 在二战后的美国,生孩子是一种爱国行为,社会舆论也鼓吹女人不生孩子就是不完整的。 对于不孕的女性,由于知识和认知的限制,医生常常将其归结为心理原因,说这些女人不孕是因为压力大或者潜意识里不想生孩子。 1951年,一位社会学家、妇科医生和心理医生在《美国医学会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称那些不想生育的女人是不正常人群。 计划生育委员会的亚伯拉罕·斯通博士也声称,不育的女性如果想要怀孕的话,就应该改变自身的态度,“要怀孕,一个女人首先要有女人的样子”。 玛格丽特·桑格 因为社会环境的影响,50年代,对于生育治疗的需求大大增加,洛克针对一些“无法解释的不育问题”的女性,进行了一系列实验。 在实验中,他为女性注射了雌激素和黄体酮,数月后,参与实验的80名女性中,有13位成功怀孕。 这种结果,被称为“反弹效应”:激素被注射进女性的身体后女性停止排卵,同时也让女性的身体得到某种提升,间接促成了女性的怀孕。 平克斯与洛克合作后,他们的实验正是基于这一基础在洛克的病人身上开展的。 只不过,洛克的实验是为了让女性怀孕,而平克斯则是为了证明黄体酮避孕的效果。 虽然这种行为存在欺骗,但在当时,它并不违背任何法律或者医学标准。 平克斯在洛克这边的实验并没有取得满意的成果:一共60位女性参加实验,但有一半人中途退出,剩下的30位女性中有4位出现“洛克反弹”怀孕,整体而言,避孕的成功率只有85%。 之后,平克斯和洛克又将节育合法化的波多黎各作为试验基地,但因为种种原因,实验开展得并不顺利:或者是因为实验周期太长(需要服药20天,然后暂停7天);或者是出于对副作用的担心,或者因为与宗教信仰相违背,很多女性中途退出,最终完成实验的数量寥寥。 到1956年底,真正完成实验的只有200多名女性。 1957年,经过反复调整,平克斯最终确定了避孕药的配方,但是依旧找不到足够的女性参与实验。 平克斯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对上万名女性进行测验,所以,他玩了一个文字游戏:他不再提及参加实验的人数,而只是强调自己观察到的经期数。 在一项研究报告中,他写到:“在完全按照要求进行的1297个周期中,没有一例怀孕。” 05 一个公司避孕药研究出来了,如果不能投产推广,最终也不过是一个实验室里的成果,对社会毫无意义。 幸而,平克斯并不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研究者,他还是一名社会活动者、改革者、以及商人。 很早之前,他便建立了与西尔制药公司的密切联系。 西尔制药公司是向平克斯提供实验所需要的黄体酮的公司之一,也是平克斯基金会最大的民营赞助商,1953年,平克斯还认购了西尔公司的股票。 避孕药的研究成果出来了,西尔制药公司却对它的投产顾虑重重:它没有经过严格的测试,又遭到天主教会的坚决反对;可与此同时,它极有可能为西尔公司带来巨大的利润。 平克斯力劝西尔不要停滞不前,因为这样的产品前无古人,它可以解决人口过剩带来的饥饿、贫困等世界性命题,也能拯救那些会因为生孩子而丧命的女人的性命。 无疑,这是一项伟大的创举。 最终,西尔公司决定将避孕药投产,只不过考虑到公司的声誉,西尔并没有把它作为避孕药推出,而是作为一种治疗月经失调的药物,并以此向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申请批准。 1957年6月10日,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了西尔公司的申请,这项花费数十万美金研究的避孕药,将以恩那维德为品牌,作为治疗不育(基于洛克式反弹)和月经不调类的药物予以出售。 虽然,这样的销售许可掩盖了为避孕而生的目的,但平克斯对此并不担心,因为人们最终会发现它的真正作用。 而且,社会环境日趋改变,教会已经无法控制人们的避孕需求。 首先,越来越多的女性已经不甘心囿于家庭,她们努力地争取着本该属于自己的权益。 其次,两性关系越来越开放,女性急需掌握避孕的主动权,以免一时贪欢产生严重后果。 更重要的是,此时婴儿潮已经势不可挡,全世界面临着人口过剩的问题。 控制人口,节制生育,迫在眉睫! 事实果然如平克斯所料的那样,越来越多的人了解恩那维德的真正效用,女人们奔赴诊所,要求医生开药…… 后来,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要求西尔公司在药瓶的标签上增加了恩那维德的一条副作用:阻止排卵。 而这个说明,不过是在为恩那维德的真实效用做免费广告。 1958年,美国依旧有17个州禁止避孕用品的销售、分发和广告,但渐渐地,这些法律开始被逐一废除,即使没有废除的州,也形同虚设。 1960年,恩那维德终于作为避孕药被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桑格等人孜孜以求的成果终于可以在太阳光下公开。 口服避孕药的发明对于女性解放来说无疑是重要的,它让女性获得了避孕的主动权,让女性可以自行决定是否做母亲,以及何时做母亲。 女人,终于可以不用无休止地生孩子,也可以自由地享受两性愉悦,获得身体的自由。 同时,平克斯和桑格等人也各自书写了自己的人生传奇。 避孕药正式诞生时,为其耗费巨资的凯瑟琳已经84岁,提出研究避孕药的桑格已经80岁且疾病缠身,但无论如何,她们终于了却了平生夙愿。 至于平克斯,他也实现了自己的毕生理想——成就伟大,改变世界。 1967年《时代》周刊封面,将避孕药摆成女性的符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