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季高)人特直,观点多,是话痨。 曾国藩(涤生)说不过,略有不快。 “我送你一句话 '季子自称高, 仕不在朝,隐不在山,与人意见辄相左。’” “我也送你一句话, '藩臣当卫国, 进不能战,退不能守,问你经济有何曾?’” 投我以“酸言”,报之以“辣语”。 匪报也,永不服输也。 一个字字珠玑,另一个才思敏捷。 一直在明里暗里地较着劲儿。 《苍筤谷图》 曾国藩看了半个月, 题了一篇七言古风。 节选最爱的三句: “鱼须文笏岂不好!却思乡井长三叹。 钱唐画师天所纵,手割湘云落此间。 风技雨叶战寒碧,明窗大儿生虚澜。” 左宗堂得知后,笑而不语。 几天后也题了一篇七言古风。 题目一样,句数也一样。 同样节选最爱的三句: “频年兵气缠湖湘,杳杳郊坰驱豺狼。 会缚湘筠作大帚,一扫区宇净氛垢。 归来共枕沧江眠,卧看寒云归谷口。” 曾国藩靖港惨败, 鲍起豹嚷着联名弹劾曾国藩, 左宗棠心里骂这帮人落井下石。 曾国藩吃了败战,白石洲投水自杀未遂。 眼看尸位素餐的陶培恩升官发财, 为国家拼死拼活的自己无人问津。 后再留遗书,令其弟买棺材准备后事。 左宗棠得知后,恨铁不成钢: “好哇!好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曾涤生, 你大丈夫不做,却要效法愚夫村妇。 你若真的死了, 我要鞭尸扬灰,劝说伯父大人不准你入曾氏祖坟。” 曾国藩又气愤又尴尬,冷冷地问: “你说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理由何在?” 左宗棠一如既往地毒舌, 从国家,家族,个人和朋友的角度分别阐述, 说得曾国藩羞愧不已。 四步走策略: 先是晓之以理骂醒他,分析利弊。 随后动之以情一起吐槽官场油佞,并给予曾肯定。 接着喻之以义谈孙子兵法、项羽之死和败走樊城, 最后掏出曾爸的信,再次打感情牌。 一连串操作下来,曾国藩恍若大梦初醒。 他握着左宗棠刚劲有力的双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怀疑老曾被宗棠pua了,但我没有证据,坏笑) 遵循乱世用重典的曾国藩, 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却处处碰壁。 与官场格格不入,办事处处掣肘。 一堆烂摊子撂在他的肩上,却是无解。 刚好此时父亲去世, 他不等皇帝批奏折就溜回荷叶塘守丧。 左宗棠得知后,情绪上头,大骂其“虚伪”。 曾最看重名声,被左带头抨击后,处境更尴尬。 他恨死了不念旧情的左宗棠, 也恨死了不明事理的长沙官场, 发誓永不与左宗棠说话, 也永不与长沙官场往来。 flag立得越响,脸被打得越响。 再次墨垤出山,依旧得回长沙,依旧得见宗棠。 好面子的老曾戏精附体了, 想使点小性子小惩大诫一番, 又不想把二人关系搞得更僵。 回想起从前左的“劝诫”以及一些兵策, 确实是实打实的将才,也确实对他有恩。 于是决定放下面子,用“黄老”的怀柔术, 下轿、徒步、不穿官服、不带随从地拜见。 左宗棠一看,老曾没摆谱,赶紧开右门相邀。 然后老曾先主动打招呼, 一如既往地亲热,就像没有任何裂痕一样。 看着他的态度,他的苍老, 左突然惭愧去年对曾的肆意攻讦。 然后老曾毫无芥蒂地抓起西瓜就吃, 左心里的愧疚更浓了。 提起没去给曾父烧香跪拜, 曾反而感谢上次是左骂醒他,才能为父送终。 然后这哥俩又聊起江西战场, 左直言不讳, “你的打仗和你的为人一样稳重实在。 为人要稳重实在,不过,兵者,诡道也。 稳扎稳打是你的长处,不能出奇制胜是短处。 要想百战百胜,必须两者相结合。” 曾国藩爽朗地笑了, “说句实在话, 我不够格统领湘勇,你才是真正的统帅之才。” (大佬间的商业互吹模式已开启) 这话可算是说到左宗棠心里了, 但他再直爽也不会说出“彼可取而代之”的话。 遂微微一笑道: “皇上钦命的湘勇统帅是你,谁还能不承认? 如战况有需要,我自领一军,做你的辅翼。” “太好了!我再求你一件事。”曾高兴地说。 “该不会是要我帮他筹饷银吧?”左腹诽道。 “你篆体好,我有一副对联,想让你帮我书写。” 虽然左自知自己篆体算二流水平,但还是很受用。 “上联是:敬胜怠,义胜欲。 下联是:知其雄,守其雌。” 左宗棠把纸摊开,正要写,发现没那么简单: 曾涤生这个滑头,原来是借对联表明心迹。 他将我比作雄,自己甘愿为雌。 唉,也真难为了他! 左宗棠想到此,停住了笔,笑着说: “涤生兄,听人说,你守丧期间, 天天不离《道德经》《南华经》。 别人听了为你高兴,我听后为你惋惜。 老庄之说,养心则可,办事却不行。 如今君父处寝食不安之际,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 英雄豪杰需以敢为天下先的血性, 辅以刚强果敢之手段,杀贼平乱。 窃以为柔退只能是授人以首的自灭之计, 逍遥则更是极不负责任的逃避态度。” 对于左的激昂陈词,老曾毫不意外。 毕竟他也是这样过来的。 只是如今境界已升华,不想辩论,辩也无益。 左师爷气冲斗牛,几人辩得过? 他挟的是儒家以天下苍生为念的凛然正气, 横扫千军如卷席一般,谁敌得了? 老曾微微笑,点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随后左宗棠自顾自挥笔写就: 上联:“集众思,广忠益。” 下联:“宽小过,总大纲。” 并让曾不必以“守雌”自谦,应只进不退。 老曾双手接过这份重礼,预约三日后谈兵事。 走的时候中门大开, 十多名衣冠整齐的仆从肃立两旁。 (注意细节:来的时候走的侧门,虽然是右门) 老曾笑了,看来“黄老之术”的效果不错。 后来老曾手下湘勇众多,已具备拥兵自重的条件。 左宗棠写了一首《神鼎山》: “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 曾国藩改了一个字,作为回信: “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不可问焉”。 说人话: “你会造反么?” “我不会造反。” 曾家兄弟好不容易打下太平天国, 曾家老九国荃首功, 但其纵容手下兵勇烧杀抢掠,名声不好。 偏偏又让洪秀全儿子成了漏网之鱼,成了隐患。 左宗棠得知后,上奏折参了一本。 明里攻击曾国荃,暗地里攻讦曾国藩。 实际上曾国藩不知情, 他汇报军功是按照家弟所言——幼主积薪自焚。 最后知道真相的曾国藩眼泪掉下来, 这个相交三十年的老朋友,丝毫不给自己留情面。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绝交! 从同治三年来,左宗棠一直不与老曾通书信。 那年老曾主动修书与之言和, 因信中未有道歉认错之语,左宗棠便负气不复。 后来曾国藩也没有再给他去信。 后来左意识到负气不对,但他好强惯了,不认错。 两人私交断了,但是公事公办。 虽看不惯对方,但也不会耍阴招,光明磊落。 两江总督衙门会议上, 有人称赞左宗棠为西北第一人。 曾国藩接话: “岂止是西北,实为当今天下第一人。” 左宗棠得知后心里又喜又愧。 喜功绩全国瞩目,愧己心胸不如曾。 彼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待之。 左宗棠在奏报刘松山战死时, 也将曾国藩诚恳地赞扬了一番。 后来曾国藩名毁津门,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左宗棠想给老曾写信却拉不下面子, 就让总理衙门转达他的态度: “索赔似可通融,索命则不能轻允。 应挫夷人凶焰而长我中华之志气!” 二人八年不通私信,惹得外人纷纷猜测。 然君子之所争者国事,与私情之厚薄无关也。 曾国藩病重弥留之际,收到左宗棠来信: “前事如烟,何须问孰是孰非; 余日苦短,惟互勉自珍自爱。 戏作一联相赠,三十余年交情,尽在此中: 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老曾看到这封信,开心得像个孩子。 特别是“谋国之忠,自愧不如”这话, 委婉地表明了左宗棠对曾国藩处置津案的肯定。 得到左的认可和理解,老曾郁结打开,病情好转。 两人相爱相杀,纠结拧巴了大半辈子, 在曾国藩临死之前来了个世纪大和解。 相互较劲又互相关心, 心里有彼此又抹不开情面, 彼此相处时又处处闹脾气。 平时没有嘘寒问暖,紧要关头只盼你好。 就算有私人矛盾,也不影响公务。 像极了我们身边相爱相杀的朋友。 看唐浩明修订版《曾国藩全集》, 我全程在嗑这两个男人的友谊。 脑海里同时想起这首歌: “第一次见面看你不太顺眼, 谁知道后来关系那么密切。” 他俩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 却让大清的冬天来得更晚一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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