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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寒论》说什么

 尚晓陽 2022-10-18 发布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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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未能尽愈诸病,庶可以见病知源。


引子:太守坐堂

东汉末年,统治衰败,兵祸连年,百姓流离。

据史书记载,东汉桓帝时大疫三次,灵帝时大疫五次,献帝建安年间疫病流行更甚。成千上万的人被病魔吞噬,以致造成了十室九空的空前劫难。

“医圣”张仲景,就生活在这样的年代。仲景本是大族子弟,家族多达二百余口。然建安初年以来,不到十年时间,竟三分之二亡于疫症,其中十分之七死于伤寒。

面对不堪的时局,面对亲人的病苦,仲景愤而学医,潜心研究伤寒诸病的诊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

“感往昔之沦丧,伤夭横之莫救,乃勤求古训,博采众方。”

在任长沙太守时,正值疫疠流行,许多贫苦百姓慕名前来求医。仲景一反封建官吏的老爷作风,对前来求医者总是热情接待。开始时,他是在处理完公务之后,在后堂或家中给人治病;后来由于问诊者实在太多,应接不暇,于是干脆把诊所搬到了长沙大堂。

太守公开大堂应诊,首创了名医坐堂的先例,他的这一举动,被传为千古佳话。时至今日,中医药店,常称某堂;而中医看诊,亦称坐堂。

就这样,在数十年的行医看诊中,仲景形成了独具一格的中医理论体系,毕生经验汇聚成传世巨著《伤寒杂病论》。

在书中,仲景确立的“辨证论治”的原则,成为中医临证的基本守则,也是中医的灵魂所在。仲景本人,也被后世尊称为“医圣”。

这是怎样的一本医书呢?我将在本篇中,尝试做个解构。

理论建构

要想读懂《伤寒论》,首先需要理解中医的理论体系是如何构建的,而这就离不开《黄帝内经》。更为重要的是,中医作为传统文化的核心技艺之一,其理论基础植根于传统文化的经典。故而,会有诸如“易、医同源”,“道、医同源”等说法。如果说经典为体,那么中医就为用。

所以,开篇之初,结合《内经》的核心观点,以及“易、道”的代表思想,先尝试梳理一下中医理论的建构过程。


伤寒与杂病

先来看书名,《伤寒论》的全称是《伤寒杂病论》。何为伤寒?何为杂病?

作为全书论述的核心,伤寒在《素问·热论》里有明确的定义:“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也就是说,凡是具有发热特征的疾病都属于伤寒的范畴。

《内经》对伤寒的定义,侧重于疾病的总特征。到了《难经》的时候,又给它作了进一步的细化。《难经·五十八难》云:“伤寒有五,有中风、有伤寒、有湿温、有热病、有温病。”也就是说,临床所见的发热性疾病,可以再细分为五类。

标准一旦选定,事物自然二分。如果从发热的角度去辨识天下所有的疾病,无外乎两类,一类具有发热的特征,另一类则不具备。既然前者已被命名为伤寒,那后者就非杂病莫属了。所以,一个伤寒,一个杂病,已然将天下的疾病占尽了,这就是伤寒与杂病的真实含义。


根于阴阳

在《<易经>说什么》一文中,我们曾经谈过“一画开天”的故事。面对宇宙万物,伏羲氏“仰观天象,俯察地理”,“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在直观的感受中,伏羲氏体悟到:原来天地竟是如此的简单明了,唯阴阳而已

一旦有了这样的认知,原本浑然天成的世界万物,便开始出现最初的界限。阴阳和合,则为一,即是太极;一分为二,产生阴阳,是生两仪

有了细分,局部凸显出来,认知便能聚焦。聚焦于阳之后,再次运用阴阳二分的方法,便有了阳中之阳、与阳中之阴。以此类推,阴也可以再分为阴中之阳、与阴中之阴。由此,两仪演化至四象

阴阳二分的方法,具备普适性。四象对应于时间,便是春夏秋冬;万物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由于四象来自于阴阳的两次细分,所以“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表象背后,更实质的东西,则是阳的变化。正是阳的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才导致了这个万物的生、长、收、藏。四季,实际表征了阳的不同状态而已。

阳气就好比能量。在春夏这两季,能量是处在一个释放的过程,随着能量的释放,万物得到这个能量的供给,便逐渐地生长,繁茂起来。而当能量逐渐收藏起来了,天地万物缺少了能量的供给,于是生长就趋于停止,而且渐渐地凋零、枯萎,这就是我们看到的秋冬景象。

需要注意的是,阴阳是一体两面,而不是截然分开的。比如,我们说“春夏阳日增,阴日少”。所谓“阳日增”,是说阳的生发、释放的增加;所谓“阴日少”,不是说随着阳的增加,有另外一个独立的东西(阴),它在慢慢地减少。如果我们这样来理解阴阳,那就会出根本上的问题。

上述这个“阴日少”,说的是随着阳气生发、释放的增加,阳的收藏自然就日益地缩减。释放增加了,收藏自然地就减少。虽然是在谈消长,其实说的还是一个问题,即阳气的变化问题。

伴随着阳的生长收藏,自然产生了寒热,也就是说寒热是阴阳的一个表象。类似的,阳气释放了,天气就变热,阳气收藏了,天就变冷,并不是在热之外又有一个独立的属寒的东西。

从量上来说,秋冬时节阳气收藏的过程,即所谓“阴盛阳衰”的过程,阳气的量不但没有衰减,反而由于得到了补偿而增加。只有这样,才有可能经过收藏以后再发动新一轮的生发、释放。

上述过程是周而复始、如环无端的。所以,收藏到一定的程度后,又要开始新一轮的生发、释放。这便是《素问》所讲的“重阳必阴,重阴必阳”。

以上概述了阴阳与四季的关系。实际上,正如《素问》所强调的那样:“阴阳者,数之可十,推之可百;数之可千,推之可万,万之大不可胜数。然其要一也。”抓住了阴阳,就会“知其要者,一言而终”,否则便会“不知其要,流散无穷。”

对此,清末四川名医郑钦安坦言:

“学者苟能于阴阳上探求至理,便可入仲景之门也。”
因此,我们也可以说,中医里最核心的概念,就是阴阳


天人合一

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在天地之间俯仰察查的时候,悟到“天人合一”,其实是很自然的事情。结合疾病与养生,到底什么才是“天人合一”呢?

我们看经典是怎么说的,《素问·四气调神大论》曰:“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故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

一言以蔽之,天地怎么变化,人身就怎么变化,这就是天人相应,这就是“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跟得上,就能保持健康;跟不上,则会疾病丛生。

下一个问题是,我们要想跟上天地的变化,首先必须知道天地是如何变化的。

天地变化,呈现出明显的多层次特征。首先,最明显的层次就是年。生活经验告诉我们,不同的年份,气候存在着差异,甚至有些年份差异还很大。古人如何来表达年这一层次的差异呢?这就是五运六气学说。

简单而言,以干支来纪年,即从十天干与十二地支中各取一位,来代表年份。再通过一张映射表,将天干与地支分别映射到“金木水火土”五行所代表的年运,与“风寒暑湿燥火”所代表的年气

举个例子,比如今年为壬寅年,变到明年就是癸卯年。壬寅年是木运太过,少阳相火司天,厥阴风木在泉,而癸卯年就变成了火运不及,阳明燥金司天,少阴君火在泉。一个木运、一个火运,一个太过,一个不及,这个变化太大了。

在年这样一个大变化的框架里,还有一个更基本、更细小的变化单位,这就是节气。一年由二十四个节气组成,在年这个框架里,节气就是最基本的变化单位,天地便是按照这样一个单位在不断地变化。

人要与天地相应,就必须得跟上这个变化。当天地交换到下一个节气的时候,你也要跟上来,如果还停在原来的节气上,这就叫作“不及”。如果天地还没有跨越到下一个气上,你先到了,这叫“太过”。

所谓“天人合一”,就是人体要能够跟住天地的节奏,既不要不及,也不要太过。


厥阴阳明

两仪所生四象,映射到中医里,就是太阳(阳中之阳)、少阳(阳中之阴)、太阴(阴中之阴)、少阴(阴中之阳)。

接下来,中医在二阴二阳的基础上增加一个厥阴、一个阳明。阴阳这个概念在传统文化的各个领域都能找到,可以说各行各业都在用它,但是,像厥阴、阳明这样一对概念,则几乎只限于医家之用。可见这两个概念对中医的关系很大。

什么叫阳明?什么叫厥阴呢?《素问》里面有专门的定义:两阳相合为阳明,两阴交尽为厥阴。阳明与厥阴,在天人合一中扮演着关键的角色。

在节气这个层次上,人体靠什么来与天地自然保持一致呢?就靠肺。肺在运气里,在《阴阳大论》里,它属于阳明。阳明燥金,主肺与大肠。所以,阳明概念的引入,正是为了在节气这个层次上建立沟通天人关系的专门机制。

然后是厥阴。厥阴为风木,主肝胆。《素问·六节藏象论》云:“肝者,罢极之本,魂之居也。”

“罢极”的意义就在这里,它是促使年与年、岁与岁之间交替变换,也可以说是极与极之间交替变换的一个关键因素。作为人体,我们怎样保证在这个大跨度上与天地的变化保持一致,这就要靠厥阴,这就要靠肝,这就要靠这个“罢极之本”。

在年的层次上与天地沟通,这个要靠“罢极之本”,要靠厥阴;在节气层次上与天地沟通则要靠“气之本”,要靠阳明。就像我们现在的收音机,通常有两个调节器,一个是粗调,一个是微调。厥阴是粗调,阳明是微调。有了粗,有了微,这就在多层次、全方位上与天地建立了相应关系。


门户模型

引入厥阴、阳明之后,三阴三阳建立起来,下一步是确立中医的基本模型。

天地阴阳的变化,影响到人体,无外乎就是一个升降出入的过程,故《素问·六微旨大论》说:“升降出入,无器不有。”

既然是升降出入,可以形象地类比为门户。所谓门户,从功能上包含了开合枢三个部分。没有开合,门户就不成其为门户,而要实现开合自如,没有枢又不行。

建立起门户的概念之后,需要有与之相应的工作机制。天地有阴阳,自然门户分两扇。一扇是三阳主宰的阳门,一扇是三阴主宰的阴门。三阳主的阳门,实际就是生长之门:太阳为开;阳明为合;少阳为枢。三阴主的阴门,实际就是收藏之门:太阴为开,厥阴为合;少阴为枢。

上述两扇门虽然分工不同,工作起来却要协调一致。不然的话,如果你开你的,我开我的,那整个升降出入就要乱套了。

《伤寒论》讲六经,讲三阴三阳,实际上就是讲阴阳两扇门。两扇门的协调,细分来看需要三阴三阳的开合枢做好协调;开合枢协调好了,阴阳的升降出入就不会有异常;升降出入没有异常,神机气立没有异常,那人体生命就不会发生异常。

因此,开合统百病。枢机影响到开的一面,它的病变就表现在太阳里;枢机影响到合的一面,它的病变就表现在阳明里。临床上见到许多太阳、阳明的病变,你从本经去治,效果不理想,这个时候如果调一调枢,问题往往就迎刃而解。

在开合的过程中,阴阳需要互相帮助。太阳的开需要厥阴的合来帮助,太阴的开需要阳明的合来帮助。阴阳之间的配合,在开合枢中体现得很充分。既然需要互帮互助,自然治病之时,“诸治阳而不愈者,当求之于阴;诸治阴而不愈者,当求之于阳”。

举个例子,比如我们治太阳,这个病看上去明明就是一个太阳病,可是怎么弄它都不好,这个时候我们应该考虑,太阳开的过程还有另外一个合的机制在协助它,是不是这个合出了问题,这时我们应当“求之于阴”,考虑治治厥阴。反过来,太阴的病我们看得很明确,但是,按照太阴的治法就是解决不了,这个时候,我们也应当“求之于阳”,考虑从阳明来协助治疗。

开合枢是认识六经的关键,也是研究《伤寒论》的方便法门。所谓六经病变,其实说的就是开合枢的失调,就是开合枢的病变。

我们从这个层面切入,不但整个《伤寒论》会很清楚,整个中医也会很清楚。


内证实验

理论建立起来之后,再来看看实验的问题。

我们知道,现代科学体系的建立,离不开理论与实验的共同推动。理论层面,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影响了后世几乎所有的科学巨匠。从寥寥数条公理开端,依托严格的逻辑推导,自上而下地演绎出整个理论体系。实验层面,大样本、可重复、有对比,成为公认的基本原则。这让存世的理论,随着实验手段的深入,既可以被证明,也可以被证伪。

然而,现代科学体系也有着自身的软肋。理论的逻辑起点,即不证自明的公理,从何而来,又如何保真?一旦公理被推翻,整个理论体系只好全部破溃。在实验层面,由于存在客观的约束条件,让诸如经济、社会系统,又或者人体活体、精神层面的科学实验,整体处于受限的局面。

有了这些铺垫,让我们来看看中医是如何做的。

在理论层面,“感而遂通”、“以象比类”成为包括中医在内的传统文化的重要思维方式。“感而遂通”,类似于直觉的灵感。“以象比类”来自于直觉层面的相似性的捕捉。以阴阳为例,凡是可以看作相反相合的两股力量互动而成的事物,皆可以做类比。举个例子,B、C皆由A决定,那么B、C之间可以根据共同的、由A所呈现的象,来类比。

从这个角度来看,“天人合一”是不是更好理解一些?如果天地与人类,皆由道所生,那么依托道所呈现的象,来类比天地与人类,是不是有其内在的深刻合理性。当然,如果不是基于道,而是基于人类的妄念,那这种“以象比类”只是头脑中的妄想而已。这也是,“以象比类”在滥用之后,很容易证伪的根本原因。

回到中医,先祖们根据自身对于道的体悟,“感而遂通”、“以象比类”出人体的模型。那下一步,如何确认它不是自己的妄念呢?

这就要涉及“内证实验”了。说实话,诚如刘力红教授所言,“这个话题不好谈,但要想真正理解中医,又不得不谈”。

通常来说,现代文化明确地将世界划分为两个范畴,一个是物质世界,一个是精神世界。与之对应,中国古代也做了类似的划分,“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是指有形质、有结构的东西,所以,叫作形而下。显然,现代科学所探讨的物质世界,与形而下的器世界相对应。有形之上的东西,那当然就是无形的东西了。这个无形的“形而上”的东西,就称之为。道世界是否就是精神世界呢?这个问题还有待三思,但至少两者在范畴上有相近的地方。

上述的这个区别,关键在于“”。《素问》里面对这个“形”有很具体的描述,那就是“气合而有形”,或者说“气聚而成形”。也就是说,气聚合以后就可以构成有形质的东西,形而下的东西,器世界的东西。

那么,气还没有聚合以前呢?这是一个什么状态呢?显然这就是一个无形的、形而上的状态。从这个意义来讲,现代物理学的研究重点,是放在了形而下的器世界中。古人对于道世界与器世界的关系,可以用《老子》中的一句话来概括,“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也就是有形生于无形。

中医实际上是一门道器合一的学问,既有形而上的成分,又有形而下的成分。正如《内经》始终强调的那样,要形神合一,形气合一,要形与神俱。感兴趣的读者,可以移步《<经典中医启蒙>:生命的三个层次》。

不仅如此,《素问·灵兰秘典论》中说:“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主明则下安,以此养生则寿……主不明则十二官危,以此养生则殃”。从经典的行文来看,总的侧重是在形而上的这一面,即道、神、气所在的层面。所以,更准确的说,中医是一门以道御器、以神御形、以形而上御形而下的学问。因而,医生水平的考核指标才会定为“上工守神,下工守形”。善治危重症的扁鹊,才会格外推崇“善治未病”的大哥。

既然如此,那么问题来了,形而上的层面如何做实验?

对此,古人给出的答案,便是内证实验。大家也可以想想,中医的经络及其循行、穴位及其命名这样一些东西,仅凭思考是足够的吗?比如说经络,李时珍曾经说过,“内景隧道,惟返观者,能照察之”。内观,即为内证。

从这个角度来看,古人在特定的条件下,实际上拥有直接在活体上做实验的能力。如此,精微的内证实验与细致的理性思考(归纳总结)相结合,才共同构建起中医的经典。实际上,也唯有如此,它才真正有资格被后世所接纳与信受。

但是,经典的理论形成以后,后世的人往往就只学习这个理论,而不去亲身感受这个内证实验的过程,久而久之,由于没有有意识地培养这个内证能力,内证的条件逐步丧失,人们甚至不相信有内证实验的存在。

所以,张仲景在《伤寒论》的序言中以“余宿尚方术,请事斯语”来结尾。张仲景这里的方术,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指的内证,这一点是有史可查的。我们可以查阅《汉书》、《后汉书》的方术列传,就可以知道,方术在很大的程度上是谈内证的术。

时代越往后走,人们对这个内证术,这个内证实验的过程就越来越模糊,宋明为什么会有理学产生呢?很显然,到了这个时候,对内证的认识已经很不清楚了,所以,只能在理上、在思辨上绕圈子。

格物不是像宋明人说的穷究物理,格物是要“远离物欲”,这是一种静定的精神境界,只有获得了这个境界,才有可能进入内证的状态,从而“致知”。即《大学》中所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从这个意义来讲,宋明之后,由于少了内证之慧眼,所以障碍了对中医经典的认知。

是不是没有内证能力,就无法推动医学实验了呢?答案显然不是,现代医学提供了另一条道路:动物实验 + 三期临床,进而演化出庞大的现代医学产业。

好了,这个话题,就谈到这里吧,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深入。

治病法要

了解了中医的理论建构之后,我们再来看看理论如何指导中医的临证实践。


两个层次

“医有上下。对病欲愈,执方欲加者,谓之下工。临证察机,使药要和者,谓之上工。夫察机要和者,似迂而反捷。”
为何只分了上下,这是因为做医生几乎没有中间路可走,你不是救人就是害人。所以,从发心来看,诚如清代名医徐灵胎所言,“做医生只有两条路,要么做苍生大医,要么做含灵巨贼。”

下工层次,所谓“对病欲愈,执方欲加”,指的是在缺乏整体辨证的前提下,仅针对具体的病证来给出治疗意见。比如,病人主诉上火,便以清热去火立方;又比如,病人主诉咳嗽,就用止咳祛痰药物。这种临证思路,更多的是一种“点对点”的思维方式,缺乏整体观点。所以,常常药不对证,治不好病。

上工层次,所谓“临证察机,使药要和”,指的是临证的时候,首先是要察明病机,然后再根据病机来处方,使方药与病机相契合。由于症状和病机可能相去甚远,所以会看似迂,实际却是治本的路子。

这让我想起,在此前的中医临证课上,李辛老师常常叮嘱:“临证时,不但要把西医的诊断放下,也要把中医的诊断放下。先给病人仔细做个完整的辨证,直到方方面面的细节都能够纳入整体的神气格局中来理解之后,再考虑治疗方案。”实为经验之谈。

在生活中,我们可能未必会区分症状与病因。比如,“咳嗽”、“胃痛”这些只是症状,完全没有病因的成分。而《伤寒论》中,则会区分病与证。所谓“”,主要讲疾病的相关性,也就是一大类症状背后共同的病因是什么。而“”,就是这个相关性的提取,即从纷繁复杂的症状中,找到病因的归类。

中医的特色是辨证论治。临证中,医生需要具备“见微知著”的能力,通过观察与思考,“四诊合参”来获取“证”。这样的一整套取证的思维、方法和技术就称为辨证。辨明了“证”之后,就可以确定疾病的“因”,然后根据这个“因”来进行治疗。这也叫作“辨证求因,审因论治”。

所以,上工与下工的主要区别,就在于辨证能力的差异。


内外气宜

“把中医放到天地里,放到自然里,许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素问·六节藏象论》有言:“不知年之所加,气之盛衰,虚实之所起,不可以为工。”理解了前文“天人合一”的部分,其实就会懂为什么中医如此强调“五运六气”。

《内经》又言,“谨候气宜,勿失病机。”讲的就是,审察病机的关键就是“勿失气宜”,要紧紧抓住“气宜”。所谓“气宜”,就是六气,即“风寒暑湿燥火”。比如,如果天气突然转冷,北风来了,这个时候你病了,这个时候就要有如此的认识,即气宜的寒很可能就是病机之所在。

大自然的气宜,我们可以明显的感受到,因而又叫外气宜。而人体与自然相应,有着不那么容易察觉的内气宜,需要通过舌脉来体察。

气宜不但外感病要求,内伤病也要求。这是因为导致外感的这些因素,同样也会影响内伤。事实上,在大环境面前,肿瘤也好,感冒也好,都受这个六气综合因素的影响。

建国初期,乙脑流行。彼时,西医尚不能治,而且死亡率很高。在石家庄,老中医郭可明率领七人小组,在温病学说的指导下用中药治疗,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效果。卫生部得知之后,派遣调查组三赴石家庄,确认了中医治疗乙脑的显著疗效,于是在全国推广。

次年,北京乙脑流行,然而石家庄的成功经验却不灵了。当时,四川进京的中医蒲辅周,根据发病时两地的天气数据,最终找到了问题的核心:正是两地的气宜差异,导致了病人发病时的不同辨证。证不同,自然治亦不同。

从这点来看,中医对气宜的高度重视,有其内在的必然性。


十九病机

“夫百病之生也,皆生于风寒暑湿燥火,以之化之变也。”
关于病机与气宜的关系,在《内经》中有这样一段对话。黄帝问:“愿闻病机如何?”岐伯说:“诸风掉眩,皆属于肝。诸寒收引,皆属于肾……”像这样的病机,岐伯一共回答了十九条,这就是著名的十九病机。

具体怎么来做呢?我们看《大要》中的一段话:“谨守病机,各司其属,有者求之,无者求之,盛者责之,虚者责之,必先五胜。”

以肝病为例,“诸风掉眩,皆属于肝。”也就是说,当看到“风”或者“掉眩”时,就从这个肝去找,一定能找到病机,一定能够找到导致这个疾病发生的关键因素。这也就是“谨守病机,各司其属”的涵义。

紧接着,如果眩晕的病人,脸色青青,脉又弦,肝的色脉非常明显,这个就叫“”。有者求之,这一点比较容易做到,因为它很直接。

但是,如果没有呢?我们看到这个眩晕的病人,脸色也不青,脉也不弦,一点肝家的色脉都没有,这怎么办呢?这种情况就叫“”,无者则要深入考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无”。

考察的方法,就要根据“必先五胜”的原则。所谓“五胜”,就是要根据五行之间生克的关系,去进一步找到病因。

  • 比如上面这个例子,你没有看到肝的色脉,你看到的是肾很虚的表现,那么,你应该知道这是因为肾水很虚,母不生子而导致了这个“没有”。所以,治疗就应该补母生子,用补肾的方法,这个眩晕就会好。
  • 如果肾的情况也没有,那就继续看,看看有没有肺的情况?如果有,那还要看一看盛虚。如果是肺家盛,金太过,那肝木就必遭克损,这个时候泄其太过,使木不遭克损,那疾病就自然会痊愈。
  • 如果是肺虚金不及呢?那就要用佐金平木的方法。
  • 如果还不行,再看看心怎么样,脾怎么样?心虚则子盗母气,心实则火旺克金,金不制木,这时把心火一泄,病就没了。
  • 有时又可能是土的毛病造成的,土虚亦不能育木。

从上述的过程我们可以看到,病机的方便在于它定位了搜寻的中心坐标。后世基于此,演化出灵活多变的治肝方法。比如,清代名医王旭高确立“治肝三十六法”,如此多的方法,包括所谓“隔一、隔二、隔三、隔四”的治法。明明是这一脏的病,他不治这一脏,而治另一脏。用药平平淡淡,根本看不出有一味治肝的药,却把肝病治好了。

所以,抓住主证,识别病机,实在是关键中的关键。等到我们将十九病机烂熟于胸,将搜求的方法烂熟于胸,在临证治病时自然就会左右逢源。

分类讨论

《伤寒论》全书的主体部分,是由一条一条的条文组成,总共近400条。这些条文围绕着六经辨证展开,由辨证与论治的要点构成。所以,从篇章结构的角度,《伤寒论》的核心,就是对伤寒与杂病,所做的分类讨论。


六经辨证

基于三阴三阳的门户模型,《伤寒论》将所论述的疾病分为六个大类。以第一大类为例,篇题为“辨太阳病脉证并治”。它主要讨论、辨别、判断与太阳相关的病名、病机、脉、证及其相关的治疗方法。

太阳,为阳中之阳。从内涵来看,言阳气盛大之义。从经络来看,太阳有手足二经。其中,足太阳膀胱经起于睛明,上额交巅,然后下项夹脊,行于背后,沿着人的身后、腿后,最后到达至阴。我们比较十二正经,足太阳是最长的一条,主要布局于人体的整个身后。背为阳,又容易受风,因而前人把太阳比作六经藩篱。

从脏腑来看,太阳对应膀胱与小肠。“膀胱者,州都之官,津液藏焉,气化则能出矣。”所以,膀胱是津液之府,是水府。这种对应关系,反映了太阳与水和气化的密切关系。“小肠者,受盛之官,化物出焉。”盛为祭祀用的精细谷物,这与小肠接纳经胃熟化、细化的水谷甚为相合。

从运气来看,太阳在天为寒,在地为水,合起来就是太阳寒水。由于水液代谢,实为循环。因而循环过程在任何一个地方卡住了,就成为太阳病。在上升的过程中卡住了,则为太阳经证,要用发汗的方法,通过麻桂二方发汗,使汗从皮毛而出,那这个上升的障碍就消除了。要是下降的过程遇到了障碍,就是太阳府证,要用五苓散来解决。

有趣的是,五苓散中没有一样养阴、或者生津的药物,却能治疗消渴。这就是整体观带来的独特视角。水液代谢通畅了,消渴自然可解不是。

整个太阳篇的核心,就是在谈治水,即如何疏导人体水液代谢中的各种障碍。不管是麻黄汤、桂枝汤、五苓散,还是大青龙汤、小青龙汤、越婢汤,这些方实际都是在讲如何治水。

诊断的方法,望闻问切,四诊合参。总的原则是“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脉与证的关系,则是以证来统脉。若从证的根本含义上讲,脉其实就是认识证、获取证的一个手段,言证则脉在其中矣。

而证的定义,实际是比较宽泛的,凡是能够反映导致疾病的存在与变化的因素,皆可以纳入证的范畴。在“取证”这一点上,西医拥有巨大的优势。可以说,可以说包括物理、化学、生物、电子等在内的整个现代科学都在帮助西医取证。中医没有其他的帮助,只有靠医生的望闻问切来取证。

证的依据:有诸内必形于诸外。问题是我们能不能从诸外看到诸内?我们知不知道哪些外是反映哪些内的?这个相关性你能不能建立起来?这就要看你“见微知著”的功夫,依托的是医生的内证实修与理性思维。而这也恰恰是良医难寻的根本原因。

证与病的区别:病讲的是总,是从总的来说;证是言其别,讲的是个性与区别。病言其粗,证言其细。比如太阳病,这个就比较粗,这是从总的来讲。那么,太阳病里的中风证呢?这个就比较细,这就讲到了区别。另外,在证里面它还有区别,有不同层次的证,比如中风是一个证,而组成中风的这些发热、汗出、恶风、脉浮也是证,不过它是下一层次的证,是子系统的证,这个是从更细的微分上来谈区别。

证是机体对疾病存在与变化以及病因的反映形式,由于个体不同,这个反映形式也不尽相同。就好像看同一部电影,随着个人的生活经历、个人的理念不同,对这个影片的感受和评价也会有差别。

西医治病主要强调辨病,强调辨病实际上就是强调共性的因素。能够找到这样的共同因素,是很了不起的。结合实际经验,我们会发现同一个病,个体不同,反应就有差别。这个就叫同病异证,病相同,证可以完全不同。所以,中医在完成辨病之后,还要辨证。从这个角度来讲,在把握共性的基础上,中医更加重视个体差异,突出共性背后的复杂个性。实际上,近年来西医也更加重视个体差异的问题。

除了帮助诊断,证还具有两面性。作为疾病的表征,我们不希望有证。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证又可以帮助我们及时发现疾病,使疾病不至于隐藏下来,继续危害生命。证,它一方面带给我们痛苦,身体的痛苦,心灵的痛苦,但是,证往往又会提示我们疾病消除的途径。如出汗、呕吐、下利,这些都是常见的证,但是,中医又常常利用这些“证”(汗吐下)来治病。

对证做个小结。中医通过望闻问切来尽可能收集证,得到这些证后,经过我们对这些证的思考与分析,我们最终要得出一个阴阳的判断来。

所以,阴阳既是起手的功夫,也是落脚的功夫


病机条文

在《伤寒论》的众多条文中,有两类条文,格外值得一提。

首先,是病机条文,我们以太阳病为例,条文如下:

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
所谓病机条文,即是确认该病的最关键处。清代伤寒大家柯韵伯有言:“仲景作论大法,六经各立病机一条,提揭一经纲领,必择本经至当之脉证而表章之。”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诸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皆属于太阳。其中,包含了三个脉证,一为脉浮,一为头项强痛,一为恶寒,这三个脉证便成为鉴别太阳病的关键所在。

那么,是不是三者一定具备才能判为太阳病呢?当然三者俱备那一定是太阳病,但若是仅具其一,或仅具其二,这个算不算太阳病呢?这个问题在历代都有很大的争议。

浮脉,就是触肤即应的脉。李时珍《濒湖脉学》说浮脉是:“泛泛在上,如水漂木。”为什么会出现这个脉浮呢?这是因为邪气犯表,阳气应之出表抗邪,脉便随阳而外浮。由此可知,邪之所在,即为阳之所在;而阳之所在,即为病之所在。故脉在何处,病亦在何处。

头项强痛,头项在人体又是一个最高位,与太阳相应。项,即头后受枕之处。吴人驹云:“项为太阳之专位。”太阳的头痛往往连项而痛,这就是太阳头痛的一个显著特点。其他的头痛一般都不会连及于项。由于多与感受寒气有关,太阳的头项强痛它还具有项部不柔和、不舒缓的一面。以物遇寒则强紧,遇温则舒缓也。

恶寒,表受邪,太阳开机必受阻,阳气外出障碍,不敷肌表,所以有恶寒一证。这个恶寒又称表寒,它与天冷的寒不完全相同。而且,恶是讲心的喜恶,是主观上的一种感受,并非实指气温很低。


时相条文

其次,是时相条文,仍以太阳病为例,条文如下:

太阳病欲解时,从巳至未上。
从字面意思来看,就是说,太阳病患者,会在巳至未时(上午9时至下午3时)缓解。这是很有趣的事情,不同的病,会有不同的缓解时辰。从“天人合一”的角度来看,一天可与一年相对应,六经之病代表了不同的阴阳状态,而十二时辰也与阴阳的不同状态对应,两者之间居然有着清晰的联系。

这是从一天来看,如果从月度来看,一月之中的巳午未三时,即月望及其前后的这段区域;再从年来看,一年中的巳午未三时,亦即农历四月、五月、六月这个区域。

欲解时巳午未的这个多层面,让我们意识到太阳病的欲解也是多层面的。太阳病是个大病,它包括了许多外感内伤的疾病。如果是急性病,病程总共就这么几天,所以,我们应该从一天的这个层面去考虑它的欲解。

反过来,如果疾病表现在一天的巳午未这个区间缓解,那就要考虑到太阳病的可能。

如果疾病是个慢性过程,超过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年两年,而且疾病在日周期内的变化很不显著,或者没有规律,那么,我们就应该看看它在月周期甚至年周期这些层面有没有规律可循。倘若疾病是表现在望月的这段时间或者夏天(四、五、六月)的这段时间欲解,我们仍需考虑太阳的可能性。

我们看太阳病的三个特征:病位在表病性多寒开机受病。而“巳至未”在一日为正午,在一月为望月,在一年为盛夏,均代表着阳气最旺盛的时段。如此,“寒以热之”,借助天时之利,太阳病自当有所缓解。

再从方剂的药性来看,麻黄汤气温热、性开发,服后身暖汗出,仿佛置身于夏日的火热之中。实际上,麻黄汤就是在用药物来模拟盛夏(巳至未)这样一种阴阳的态势。是不是很有趣,在中医里时间竟然可以用药物来打造。

同样的,知道了“欲解时”,也就会知道对应的“欲作时”,即疾病发作或者加剧的时相。对太阳病来说,欲作时必定就在与欲解时巳午未相对的位置上,即亥至丑上。在时相上相反,即在阴阳的变化上相反。在亥子丑这个时相,阴开最盛,在日为子夜,在月为朔,在年为隆冬。这三个特性正好与欲解时相反,太阳病能不欲作(剧)于这个时候吗?

与“欲解时”类似,“欲作时”也可以提示病机。如果一个咳嗽或者一个腹痛,它在日周期内有很强的规律性,比如都在亥子丑这段时间,也就是半夜的这段时间发作或者加剧,那我们应该首先考虑它有太阳病的可能性。

因此,“时”在这里实际上成为了对阴阳的度量。从这个意义来讲,传统中医实际上是一门真正的时间医学,或者称时相医学

伤寒即伤藏

最后,我们跳脱具体条文,来看看伤寒的总义。

寒为冬日正气,其所反映的是阳气收藏的状态。因而,寒与藏有着密切的对应关系。以顺时而言,冬日天寒地冻,阳气宜养藏。而养藏的关键,就是“无扰乎阳”。既然已经闭藏了,就不要再打扰它,这就叫“无扰乎阳”。

怎么实现这个“无扰乎阳”呢?古人的建议有四:
  • 慎起居:冬三月“早卧晚起,必待日光”,养藏就要适当的延长睡眠时间。
  • 调情志:冬三月“使志若伏若匿,若有私意,若已有得”,养藏就要收敛志向,平和情绪。
  • 适寒温:冬三月“去寒就温”,养藏就要注意保暖。
  • 节动静:冬三月“无泄皮肤,使气亟夺”,养藏就要减少出汗,多做静功。

《素问》有句名言:“善养生者,必奉于藏”。为什么这么说呢?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一个循环往复的整体。如果冬伤于藏,那么来年春天就没有足够的阳气,来启动新一轮的释放,自然拉低了新一年的生命质量。

理解了这一点,就会明白伤寒的本质,就是阳气的收藏受到了伤害。阴为体,阳为用。由于阴体没有得到应有的修养,因而身体才会出现诸多阳用的异常。

这大概是仲景为何以伤寒为立论之名的根本原因吧。


后记:文化的形态

从时间轴来看文化的传承,是件有趣的事情。

有的文化,诞生时起点未必很高,然而它的时代性很强。时代进步,它也进步,完全可以用日新月异来形容。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呈现出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的态势。在这种文化里,新的内容毫无争议地取代了老的,传统的东西落后于今天。代表性的就是科学文化

有的文化,看不出发展的规律。一个高峰出现后,可能需要几十年、上百年,才会出现另一个高峰。而且,峰与峰之间,很难说谁比谁高。代表性的就是艺术文化,音乐、绘画、诗歌、舞蹈等,莫不如此。

还有的文化,出道即颠峰。创立以后就处于实质性的鼎盛阶段,然后逐渐走向衰落,乃至于到现在名存实亡。代表性的就是传统文化。比如,佛陀就曾预言过佛法的三个阶段:正法时期、象法时期、末法时期。一代不如一代。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科学文化与传统文化,走出高低不同的曲线,实在有其必然。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传统文化总是推崇经典。后世尽管能够站在圣人的肩膀上,却也做不出太多的新意。

致谢

  • 张仲景,东汉,《伤寒杂病论》
  • 毛进军,《思考经方》
  • 刘力红,《思考中医》
  • 刘渡舟,《伤寒论十四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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