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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爷爷:有一种爱叫严厉

 乡土天下 2022-11-03 发布于广东

本文作者:曾世平   编辑:文翟

离开老家坪底村在外工作多年,每年难得回去几次,于是,每天浏览村里的微信群成了我的“必修课”。故乡的信息,通过小小的屏幕从千里之外传给我,纾解我对它的思念与乡愁。

近日,老家群里的一篇题为《反思邵阳黑帮往事:贫穷是罪恶之源》的文章引起我的注意。读完此文,又扫了一眼文末附加的几个文章链接,发现都是介绍邵阳历史地理人文的内容,于是关注了它的公众号“乡土天下”。当晚得闲,阅读系列文章,难以释手。一连几天,只要有空,我都会打开它里面的文章阅读。有的文章甚至反复读了几遍,感触至深时,泪流满面。特别是读到那几篇写高考的文章,多年积压在心底的情感似开闸洪水涌上心头,让我想起辛苦操劳一生,对我的命运产生极大影响的爷爷。

我是80后,生于1981年。从小到大,我一直生活在邵东市水东江镇坪底村这块面积仅有几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坪底村位于县境边陲,是一个偏远山村,原属于汪塘乡,1995年撤区并乡,汪塘乡并入水东江镇。2017年,坪底村和石牛村合并统称石牛村。当地以曾姓人居多,散有王姓和申姓。村里四周环山,村中有条小沟渠穿村而过,以种植水稻、黄花、大豆、玉米、红薯等农作物为主。因为没有像样的产业,大多数坪底人祖祖辈辈过着穷困的日子。

2002年冬,我从辽宁大连当兵退伍回家,家人对我的人生走向进行了大讨论。站在人生十字路口,何去何从,我自己很茫然。母亲总是唉声叹气。因为我早把自己在部队通过士官学校考试,只等去报到读书的事情告诉了父母,最终却事与愿违,退伍回家,令家人失望不已。

反复讨论后,爷爷说鲁伢几(我的小名,家乡对男孩的称呼)有读书的想法,干脆去复读,苏子洵27岁才发愤向学。第二天清早,大雪茫茫,爷爷带着我到几里开外的三子坳搭班车,到邵东县城找房亲求情插班邵东十中读书。在路上,我们走得很艰难,天寒地冻,雪大路滑,爷爷把双手套在衣袖里取暖。他叮嘱我不要在学习上分心,不要谈恋爱,大丈夫要以事业为重。快到搭车地点时,我们遇到同行的堂大伯保伯伯,他问我们去干什么。听爷爷说送我去读书,保伯伯摇了摇头说:“光满(光叔),是空的,不要白费力气。”意思是考不上,爷爷也不作声,带着我冒雪前行。

在房亲帮助下,我得以复读。不久后,一个消息却如晴天霹雳向我袭来。

那是一天下午。我刚放学回家,家门口对面隔几丘田的应明伯伯正在翻田。他看到我,把我叫到田边,问我知不知道爷爷得了癌症。还说爷爷身体一直很好,前段时间还见他用箢箕挑肥种菜。当时我一下懵了,大脑一片空白,胸口闷的说不出话来。

应明伯伯见我这样,没有再多说话,只是叮嘱我瞒着爷爷,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当时,我父母都在外打工,整个家里就爷爷、奶奶、我和一个从我记事起就患间歇性精神病的大伯。后来远在柳州的宋奇伯伯(爷爷亲侄子)、足叔和明叔知道了这事,打电话来要爷爷去柳州看病,告诉爷爷不要担心钱,尽管医治。村里人也劝说爷爷去柳州治病。

第二天,爷爷穿上出远门才穿的衣服,精神看起好了很多,只是脸比以前消瘦了,背有点佝偻了,拄着拐杖,迈步有点艰难,带了几个煮熟的鸡蛋,拿着一个水壶就出发了。2003年,全国非典时期,路上又查的很严,爷爷孤身一人乘车,我心里很担心,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鼻子发酸,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此刻,爷爷尚不知道他的病情。

不几天,爷爷回来了,还没到家门口,在禾场上闲聊的邻居就围住爷爷嘘寒问暖。爷爷脸带微笑告诉大家,说宋奇伯伯待他如何如何好,尽管医治,钱不要担心,但医生说他得的是胃癌,已到晚期,医药不起作用了。

爷爷躺在床上的日子,家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看望,远在衡阳的婶婶赶来照料,不分昼夜。一次,爷爷非常难受,东西吃不进去,只能吃点果冻。他痛苦地半掀开衣服让我摸他肚子,我不敢摸,隐约看到他肚子隆起很高,神情非常难受,豆大汗珠从脸上流下来。

生命进入倒计时,爷爷非常放心不下患间歇性精神病的大伯,患小儿麻痹症的三叔,还有足叔,还有孙子孙女。一再叮嘱我以后要好好待足叔,他是真正的大公忘私。为了大家庭,足叔一直没有结婚。

我至今后悔的是,爷爷病重躺在床上,有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一时招呼不过来,他在里屋叫我,我没有听到,他责怪我怎么不招待客人,我当时大声回了一句,现在想起觉得自己真不懂事。还有,爷爷弥留之际,我在楼上写作业,期间和表姐打电话说爷爷快不行了,迟迟联系不到父母,毫无音讯,这时候鞭炮声响了,爷爷走了。

综观爷爷的一生,在我今天看来,是极其矛盾的一生,也可以说是充满遗憾的一生。

爷爷生于1925年,幼时读过几年书,能写会算,一生立身处世以曾国藩为榜样(我老家水东江距曾国藩的老家湘乡荷叶塘不到一百公里,曾国藩考上进士曾到邵东曾氏祠堂认亲),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他常年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人要有志气,要有理想,儿子们是靠不住了,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我和我弟弟)。

爷爷奶奶一共生育了6个儿子:大伯,父亲,三叔,四叔(过继给姑奶奶),足叔和明叔。大伯、三叔残疾,四叔过继有来往,足叔没有娶妻生子,只有父亲和明叔成家立业,生儿育女。

在我的印象里,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的大伯父好的时候很好,什么农活都干,不好的时候,一天到晚睡在自己的房里。有时候一睡就是三五天,中间不吃饭,或者别人都吃完了,才偷偷出来吃。病情发作的时候,爷爷叫他吃饭,对着爷爷大吼大叫,有时候跑到山上哇哇叫,有时候踩空打谷机呼呼叫,直到去世仍是如此。听父亲说,大伯当兵回来就这样了,可能是爷爷在他小时候打他打狠了。父亲说有一次大伯做错了事,被爷爷用绳子捆在椿凳上打,后来痛得翻身掉到家门口的尿氹(垃圾坑)里。

爷爷和父亲的关系也不好,有一年不知为何事,他竟用钝了的斧头劈我父亲,父亲的肩膀肿了很久才好。至于足叔、明叔,从小被打怕了,偷偷跑出门,很长一段时间杳无音讯。

爷爷不光对儿子们很严厉,对奶奶同样如此。

打我记事起,有一个片段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爷爷拿着扁担,跑过几丘田,越过一条小河沟追着奶奶打,后来在众人劝说下才罢。后来我上小学、初中,直至退伍回来,奶奶都从没有和爷爷正面说过话。一般情况下,爷爷说话,奶奶总把头偏到一边听。有时候爷爷不在家,奶奶就和我说起他的故事,有时还小声咒骂。彼此几十年就这样过来。今天看来,令人十分费解。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不是恶人,相反是慈善到人人都可欺负的人。她和爷爷生分半辈子,甚至记恨爷爷,然而在爷爷去世时,她却放声大哭,叫着爷爷的小名,茶饭不思。爷爷奶奶生前闹矛盾,或许是因为当时的生活太过艰苦,再好的夫妻感情也敌不过柴米油盐的折磨。

爷爷对儿子、妻子很严厉,对外人却判若两人。

据说爷爷年轻时在柳州(也可能是桂林)开盐铺,他哥哥文炬爷爷在家种田没有着落跑去找他,他二话没说就把铺子让给了哥哥,自己回老家种田。这就是后来宋奇伯伯(90年代在柳州开汽车冲压配件厂)为何待爷爷如亲生父亲的由来。

虽然曾经有“恩”于大哥,但爷爷即便是在自家异常艰难的情况下,也从没有向宋奇伯伯伸手要求帮助。但是对村里其他人,他却趁机尽力而为。

大奶奶(爷爷的嫂子,宋奇伯伯的母亲)去世后要葬回村里,要购买友伯伯家的一块地。当时的农村很穷,大家都知道宋奇伯伯是大老板,有人趁机怂恿友伯伯喊高价,爷爷不帮自己的亲侄子压价,反而去做宋奇伯伯的工作,要求他多出钱。他这种帮外人“坑”自家人的行为,即使是我父亲也想不通。最后宋奇伯伯花了高价才安葬好大奶奶。

此后,时不时有村里人叫上爷爷去柳州“借钱”,有的借了四万,有的借了三万,至于借几千几百的,数不胜数。当时的年代,打工没有门路,即使有门路也工资不高,村里年轻人去柳州厂里打工,其中一人的手被机械打了,当时已经赔了钱,在宋奇伯伯回来老家时,车停在大禾场被放了气,又被要去三万,也是爷爷帮出的高价钱。

爷爷这种“坑”自家人的行为,在村里出了名,甚至名气传到了村外。村里的大事、小事,家长里短等都喊起他去协调解决。现在想想,应是他处事公道,无私心,敢于替人出头才被村里人尊称为“光满爹爹”。

曾在新疆石河子大学读书的弟弟,有一年寒假和爷爷交流。爷爷讲起家里的苦难,对于大伯和三叔患病,还有五叔单身未娶种种事情,潸然泪下。那一刻,我们才知道表面严厉凶恶的爷爷,其实也有一颗柔软的心。他是对子女恨铁不成钢啊。

爷爷对我和弟弟寄予厚望。

记得他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经常看家里的那本《幼学琼林》,每天清晨起来反复唱读,有时候遇到不认识的字就问我和弟弟。有时候他明明认识,故意考我和弟弟。他每天坚持写毛笔字和写日记也是我印象最深的。或许我和弟弟的文学兴趣就是那时候被他培养起来的(我弟现在西安晚报做记者)。老家堂屋上有副对联:“大地山河丽、光天日月新”,镶嵌堂屋名“大光堂”的堂号,对联是他一位老友写的,具体名字我记不清,来过我家多次。

成长中,我和弟弟挨过爷爷的一次惩罚。小学一个暑假,一村大小孩童都在大禾场嬉戏,不知什么原因,我们和一对姐妹吵架了,对方骂我和弟弟“四川婆”(我母亲是重庆人),我和弟弟感觉受到极大的侮辱,追着两姐妹打,捡起石头就扔,吓得她们哇哇大哭。事后,爷爷叫上我和弟弟跪在堂屋门口好好反省自己。

也有温暖的事。老家盛产黄花菜,每到暑假,我们每天要到地里摘黄花菜。有一次,正值大中午,烈日当空,我被晒得脑袋直冒热气,地里热气一个劲的往上冲,我摘着摘着说不行了,我要睡一觉,身体没力气了。爷爷说不行,一定要摘完才回去。他拿出一个泡饼给我吃,我才恢复精神。后来堂弟四叔的儿子卫军也随爷爷去摘黄花菜,中午口渴水喝完了,渴得实在不行就到池塘里捧水喝。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农村,真的很苦很苦!

爷爷好客。我小的时候,无论挑箩派担经过家门口的乡亲,还是上门推销东西看八字的人,只要碰到饭点,爷爷都会招呼吃饭。

时光荏苒,爷爷去世十几年了。他去世那年,我和弟弟还没考上大学,他是带着遗憾走的。如今我和弟弟依靠读书摆脱了祖祖辈辈艰难生活的命运。对我来说,如果当年不是爷爷坚决鼓励、支持我读书,我今天的命运一定是另一个样子。至今,想起爷爷弥留之际的样子,都会流泪。

前年休年假回老家,我特意到爷爷的坟头边转了转,又站在堂屋神龛前,凝视他的遗像。照片里的爷爷表情严厉,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舐犊深情。

附:【乡土天下】坚持独立、理性,心存善良和敬畏,用朴实的语言描述乡土历史人文。长期坚持原创不容易,如果文章引起共鸣,敬请留言分享思想,以鼓励作者写作。

作者简介

曾世平,男,1981年生,邵东市水东江镇坪底村人,湘南学院汉语言文学本科毕业。在宜章县当过三年教师,后转行考公务员到临武县,做过副乡长。现在县委统战部上班,主要从事文字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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