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应该比我从前智慧 | 第 97 期 最初,朴素的言辞在母语中。 听着它,你就会看到 苹果树,一条河,弯曲的路, 就像在夏日一闪的电光中。 ——切斯瓦夫·米沃什 我现在应该 作者:【波兰】米沃什 译者:周伟驰 我现在应该比我从前智慧。 但我并不知道是否如此。 记忆创作了一个耻辱与惊奇交织的故事。 耻辱我埋藏在心中了,而对于 墙上的一道光纹、金莺的一声婉转、一张脸、 一道彩虹、一卷诗、一个人的惊奇,却持存着, 并且带着光彩回来了。 这样的时刻将我高举,高出了我的跛脚。 你,我曾经爱过的人,走近并且原谅 我的冒犯,因为我被你的美震住了。 你不是完美的,但是那眉毛的拱形, 那头部的斜线,那同时带着缄默与诱惑的声音, 只可能属于一个完美的受造物。 我发誓永远地爱你,但后来 我的决心摇动了。 我的布匹由闪烁的瞥见织成, 它不能大得足以裹住一座纪念碑。 我留下了许多未完成的 歌颂男人和女人的颂歌。 他们无比的勇敢、虔敬和自我牺牲 都随他们逝去了,没有人知道。 永远也没有人知道。 当我想到这点,我需要一个不死的见证人 好让他独自知道并且记住。 作者简介 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2004) 美籍波兰裔诗人、散文家、文学史家。1911年生于立陶宛维尔诺。曾参加左派抵抗组织,从事反法西斯活动。后任波兰驻美国、法国外交官。1970年加入美国国籍,198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在对他的授奖词中说:“他在自己的全部创作中,以毫不妥协的深刻性揭示了人在充满剧烈矛盾的世界上所遇到的威胁。”主要作品有《被禁锢的头脑》《伊斯河谷》《个人的义务》《务尔罗的土地》等。 “活久见” 作者丨雷格 诗人的标准像 先来讨论一个伪命题:给现代诗人画一幅标准像。 的确是伪命题。懂不懂诗的人都知道,诗人都是个性分子,风格相差十万八千里,谁和谁都不一样,哪儿来的标准像? 如果硬要画一幅呢?那我推荐波兰裔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2004)作为备选模特。 图丨切斯瓦夫·米沃什 从照片上看,他专注的目光里既有激情,又澄澈坦白;两道眉毛杂乱地向上拧巴着,倔强而不妥协;从他嘴边的皱纹中,我们还可以读出历尽沧桑后的诚实和勇敢。 当然,皱纹并非米沃什独有。但奥登的皱纹太深了,有些喧宾夺主;弗罗斯特的皱纹走了一个我不太喜欢的弧线,都转回到他自己内心去了;叶芝的皱纹(“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写的不是他自己,是梦中情人茅德·冈;还是米沃什的皱纹耐看些。 也许最重要的一点是,米沃什的人像他的诗一样干脆明白,直接作用于人心。或者像希尼说的那样:
对照解读 《我现在应该》一诗选自米沃什的诗集《第二空间》。 图丨译者:周伟驰/花城出版社/2015-5 诗集出版于米沃什去世那一年,当时他已经九十三岁了。这的确令人惊异,它至少给了我们两个理解米沃什的向度。 第一,米沃什居然在九十高龄时,仍葆有如此旺盛的创作力和敏锐的感受力。 第二,在米沃什人生旅程即将撞线的时刻,他的诗必然涉及回顾与反省,以及对生死问题的严肃思考。《我现在应该》就是这样的一首诗。 解读这首诗的一个有效方式,是和他另一首名诗《礼物》对照来读。 骄傲背后的自信 《礼物》可说是米沃什最著名的一首诗了,许多译家都用各自的译本,展示了对诗歌概念的独特理解。我们这里用的是西川的译本。 礼 物 译者:西川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个并不使人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1951年在巴黎,米沃什从外交官任上出走,开始了“自我流亡”,后去了美国,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任教,生活从此安顿下来。这首诗写的就是他在伯克利自家花园里干活时的所见所感,当时他大概六十岁。 他显然是在为自己的一生作总结和交代——风轻云淡,白帆点点,无欲无求,恩仇尽泯,心情相当怡然自得。值得注意的是“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和“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这样的句子,散淡背后是强烈的自信。 毕竟他当时只有六十岁,而这首诗从题材处理到情绪控制到句法表现都那么完善,同时又短得足以流传,所以人们都说他写早了,如果是接近人生的终点、要盖棺论定的时候拿出来,那就完美了。 耻辱与惊奇 问题是,又过了三十年,再次回顾一生,米沃什还是那么自信吗?
显然,九十岁的米沃什已经没有六十岁的米沃什那么自信了。那种面对生活的英雄般的从容和确凿,已经让位给犹疑和困惑。似乎他不仅没有获得叶芝所说的“随时间而来的智慧”,而且还面临着一个新的困局:
耻辱与惊奇,代表了生活的阴阳两面。耻辱是负面情绪,是他曾经以为杜绝了的“痛苦”;惊奇则是正向情感,是他生活画布上的一抹抹亮色。二者的交织必然带来复杂和纠结,其最大的意义是将诗人从英雄变回了人。 把耻辱“埋藏在心中”,自我咀嚼和消化那种尴尬和难堪,正是我们普通人的选择,而不是英雄所为。 而看待惊奇的方式,更是印证了诗人从英雄向人的回归。 我们看,在《礼物》中,诗人虽然“直起腰来”,但马上就(像上帝一样)与大海(和世界)的宽广无垠融为一体,总结一生的时候甚至不屑给出细节,全是被不容辩驳的句号加持的结论。 而在《我现在应该》里,他用罗列细节的方式写惊奇之物,从一道光纹、一声鸟鸣到一个人,不止语句的气势弱了很多,观照角度已经彻底反转了。他甚至用典型代表老年无力、无能的“跛脚”这样一个隐喻,来强调自己在生活面前的不完美和残缺。 至诚至勇 在回顾一生的时候,诗人自然首先要梳理自己的感情。他对爱人形象讴歌式的描述,仍然可以归为“惊奇”,甚至可以说是“惊奇中的惊奇”。但是——
这却是“耻辱”,是人性在面对时间考验时表现出的脆弱与犹疑。 还有他的诗。那本应是他的立身之本,是他为那些“勇敢、虔敬和自我牺牲”的灵魂竖起的人性的丰碑,但是,他却觉得自己并没有很好地完成任务,他所留下的,更多地是遗憾。这和他在《礼物》中的心满意足,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啊。 但是,这种转变并不会让米沃什的形象降低分毫。它让我们看到一种米沃什特有的真诚和勇敢,一种至诚至勇;他所需要的“不死的见证人”,就是我们每一个人。 这就是“活久见”吧。 朗读嘉宾 于慈江 诗人、译者、诗评人、文学评论家、资深审读审译专家。北大中文系文学硕士,北师大文学院文学博士。曾供职于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现为新东方教育科技集团人文教育研究院院长暨人文教育首席专家。出版诗集《漂移的岸》和《以诗论诗》(与人合编)。著有《接包方视角下的全球IT和ITES离岸外包》《杨绛,走在小说边上》《写在朦胧诗边上》(待出)。 欢迎移步二条,欣赏更多米沃什诗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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